雲初微察覺到了蘇晏的不對勁,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沒瞧出什麼異樣,又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待管家把那批人領走以後才問:“九爺,怎麼了?”
蘇晏緊皺眉頭,“剛纔的那批人裡面,有一個是陸川。”
雲初微心頭一驚,“陸川?”
怎麼可能?那個人不是離開龍泉寺了嗎,難道他是特地還俗打算以這樣的方式接近靜瑤太夫人?
“不管怎麼說,咱們都得提防這個人。”蘇晏從遠處拉回目光,臉色有些沉。
“自然。”雲初微頷首,本該在龍泉寺出家的陸川突然扮成家丁入了宣國公府,這件事怎麼想都透着一股子不對勁。
徐管家帶着新進府的這批家丁去往男僕住的倒座房,給每個人安排好房間把他們帶來的東西安置好以後,就帶着他們去了學堂,說是學堂,其實就是宣國公府有專門的人給剛來的下人們進行基礎培訓,保證今後伺候主子的時候不會出差錯。
“學堂”是蘇晏自己設立的,裡面的“先生”就是府上資歷高的老人,也是蘇晏信得過的人。
走在最後面的人正是陸川。
徐管家停下來的時候發現他正在東張西望,頓時皺眉,“路三,你還想不想幹了?”
路三是陸川的化名,“路”根據諧音而來,“三”則是他在家裡的排行。
當下聽到徐管家大聲呵斥,他馬上回過神,唯唯諾諾道:“徐管家,我只是頭一回來這種深宅大院,一時覺得新鮮罷了,您可千萬不能把我踢出去,我全家老小就等着我賺錢餬口呢!”
這副膽小怯懦的模樣,的確不像是什麼翻得起大風浪來的人,徐管家緊繃眉頭漸漸舒展開來,語氣也放軟不少,“既然這樣,那你就更得珍惜自己能進入宣國公府做事的機會了,要知道,你們這些人都是從幾百個應聘者裡面精挑細選出來的,若是因爲一點差錯被趕出去,可就得不償失了。”
衆人點頭應是。
陸川再不敢多看,規規矩矩隨着徐管家去了下人學堂。
——
蘇府。
已經初冬,蘇老太太換上了厚實的棉襖,坐在暖榻上。
面前放了個小火爐,火爐上溫着牛乳燕窩。
小丫鬟細心地看守着,過了一丁點火候都不行。
“那件事,辦妥了沒?”不知過了多久,蘇老太太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一旁立着的小丫鬟們自然不敢發話,躬身立着,眼觀鼻鼻觀心。
陪房錢媽媽上前來,點頭道:“回老太太,已經辦妥了,今兒早上得了信,說陸川已經成功入選國公府家丁,老太太就儘管放心吧,老奴爲您辦了幾十年的事兒,基本都沒出過什麼差錯,這次也不會有意外的。”
蘇老太太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笑意,“只要這對姦夫淫婦的名聲爆出來,曲氏那賤人就離死不遠了,到時候,我想讓老九如何過繼,就如何過繼。”
錢媽媽豎起大拇指,“還是老太太英明。”
蘇老太太突然一嘆,“上年紀了,不服老不行,早些年我還有精力同那些個姨太太鬥一鬥,現如今麼,只需要整垮曲氏把蘇晏過繼到我名下來,如此,我便可以高枕無憂了。大老爺不爭氣,去得早,老四家剛失去了唯一的兒子,要想指望他給我養老,怕也是沒什麼希望的了,我唯一能賭一把的,就只有老九,他是國公爺,位高權重,簡在帝心,有了他這個籌碼,往後德妃娘娘在皇上跟前也能說得上話。這些年因爲我二哥的緣故,她在後宮沒少受打壓,雖然位列四妃之一,其實日子過得比誰都苦。”
錢媽媽想了想,壓低聲音,“莫非老太太想讓九爺站到六皇子這一派?”
“儲君之位還沒定,不是麼?”蘇老太太眉眼間顯出一抹自信,“今上究竟屬意誰,到現在都還沒個準兒,大臣們都在擇主站位,老九手握兵權,有他的支持,六皇子勝算很大。”
錢媽媽沒說話,其實在她看來,二殿下雖然頑劣,卻是駱皇后所出,他被立儲的機會最大。再不濟,也還有個皇貴妃養子三殿下,這倆人分庭抗禮這麼多年,終究分出了勝負,現如今朝中大半元老站的都是三皇子,六皇子就算有了九爺的支持,勝算同樣沒法大過三皇子去。
除非……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失寵了。
——
西跨院。
雲靜姝晾完最後一筐衣服,拖着疲倦的身軀回到倒座房。
入冬了,她那雙原本纖長細嫩的手凍得通紅皸裂,裂口很深,隱約能見血跡。
坐在冰冷堅硬的木板牀上,她擡頭望着外面陰沉的天空,已經開始飄雪,冷風呼嘯,夾雜着碎雪從破敗的窗櫺飛進來,落在她單薄的衣襟上。
拉過有些潮溼發黴的被子裹在身上,雲靜姝還是止不住冷得發抖。
來蘇家爲奴爲婢已經兩個多月了。
這兩個月內,從沒有人來看過她,更沒有人問候過她到底過得好不好。
每天一睜眼,等着她的是做不完的粗活,那冰冷刺骨的水不斷侵蝕着她的雙手,掌心現如今已經佈滿了厚繭,蒼老枯黃得如同街邊老嫗。
儘管看不到一丁點希望,儘管苦不堪言,但仇人一天沒死,她就得咬牙挺過去。
同寢房的小丫鬟珊瑚端了飯回來吃。
見雲靜姝裹着被子瑟瑟發抖,她到底不忍心,出聲問:“你不去吃飯嗎?”
雲靜姝搖搖頭,她沒胃口。
就算真有胃口,每次去了飯堂,輪到她的時候,打飯的婆子也會故意刁難,把往天吃剩的給她,所以就算第一個衝到飯堂,她也沒法像其他人一樣吃上一頓正常的熱乎飯菜。
嗅着珊瑚碗內的菜香味,雲靜姝忍不住皺眉,問:“珊瑚,你們今天吃的什麼?”
珊瑚笑着道:“今天傍晚加了菜,有紅燒肉呢,我可喜歡吃了,你若是餓,就快些去吧,去得晚了,可能就只剩點冷湯了。”
不知爲什麼,聞到這個味道,雲靜姝胃裡一陣翻江倒海,難受極了,哪裡還吃得下去。
珊瑚還在繼續解說那紅燒肉有多好吃。
雲靜姝實在忍不住了,一把撂下被子,捂着嘴巴往門外跑去,“哇”一聲吐個不停。
珊瑚納悶,“紅燒肉挺好吃的啊,她怎麼反而吐起來了?”搖搖頭,“果然是福享多了,跟我們這些貧苦出身的可沒法放在一處比較。”
蘇家人丁興旺,再加上宅邸佔地面積廣,主子多,下人就更多了,都是按照等級劃分的,像珊瑚這一類型的粗使丫鬟,很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正院裡的那些主子,所以她並不認識雲靜姝,只是聽人提起過,這位是犯了錯被罰來幹粗活的,至於身份是什麼,嚼舌根的那些丫鬟不敢說,她自個也沒敢問。
雲靜姝在外面吐得昏天暗地,一想到晚上還有一堆活計等着自己去做,她就覺得渾身乏力。
珊瑚已經吃完了飯,出來給她輕輕順了順背,“你是不是吃錯什麼東西了?”
雲靜姝搖頭,艱難答:“我也不知道。”
飯堂裡給她吃的,不是冷飯就是餿飯,還沒有主子們身邊的狗吃得好,所以,她真的有很大可能是吃壞肚子了。
雲靜姝聽說只要塞錢給這裡的管事媽媽,就能求她幫忙從外面帶一樣東西,她如今穿的是下等丫鬟的粗布衣裳,身無分文,唯一值錢的,就只有脖子裡的一枚玉墜,自從記事起,這枚玉墜就一直戴在她身上,範氏沒說這是誰送給她的,只是讓她別取下來。
她病了,需要看診,但想請到大夫,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把脖子裡這枚玉墜送給管事媽媽,然後根據自己的病情,求管事媽媽從外面帶點藥進來。
雲靜姝這麼想,當然也這麼做了。
她穿得單薄,顫抖的雙手捧着玉墜遞給管事媽媽,管事媽媽獰笑一下,語氣尖酸刻薄,“想請老孃做什麼?”
“藥。”雲靜姝將雙手放在嘴邊哈了口氣,不斷搓着,“我鬧肚子了,還請媽媽能幫我帶些藥進來。”
管事媽媽對她伸出手。
雲靜姝愣了一下,“媽媽這是……什麼意思?”
管事媽媽眼神一厲,“玉墜只是跑路費而已,你想讓人幫忙帶藥,都不給藥錢的麼?”
雲靜姝臉色一白,“可是我除了這枚玉佩,身上連半個銅板都沒有了。”
“呵——”管事媽媽冷笑起來,順勢狠狠將她踹倒在地上,“沒錢還想請人辦事?沒規沒矩的髒東西!”
說完,拿着她的玉墜踩在她的手背上走了過去。
雲靜姝的那雙手本來就因爲皸裂而疼痛難忍,再被這麼一踩,頓時疼到了骨子裡。
她咬牙含着淚,慢慢站起來,望着灰撲撲的院子正中那棵光禿禿的樹,一時心酸。
自己也同這棵樹一般,一無所有了。
——
蘇家的主子們雖然從不會來下人待的地方看望雲靜姝,但有關她的情況,每天都有人事無鉅細地彙報上去。
前後不過一炷香的時辰,雲靜姝的情報就到了榮禧堂。
蘇老太太正在逗弄一隻毛色純白的貓,看似漫不經心,實際上雙耳卻是豎直了,把錢媽媽彙報來的事情一絲不錯地聽了進去。
“你說,那小賤人今天鬧肚子了,一直嘔吐個不停?”
錢媽媽忙應聲,“下面的人是這麼彙報的。”
“除此之外,可還有別的什麼反應?”蘇老太太又問。
“反應倒是沒有,她似乎意識到自己病了,把脖子上那枚唯一值錢的玉墜賄賂了管事媽媽,想請管事媽媽幫她帶些藥,只是最後沒成功而已。”
“情況如何尚未查明,帶藥?帶什麼藥?那藥能是隨便亂吃的嗎?”蘇老太太突然疾言厲色,一拍桌,“把她拖到柴房關着,馬上讓府醫過去看!”
蘇家之所以時時關注着雲靜姝的動靜,就是想確定她到底有沒有爲四房留下香火,所以平素給她居住的房間和每天的吃食雖然不好,卻不會直接要了她的命。
一旦雲靜姝懷上了,那麼她肚子裡的孩子將會得到優待,若是沒懷上,她往後的苦日子只會日益疊加。
錢媽媽很快吩咐下去。
——
雲靜姝坐在水井旁邊洗着各房主子的冬衣。
刺骨的寒風讓她越發顯得身形單薄,這個時辰,其他小丫鬟們都圍坐在火爐旁取暖去了,只有她一個人要不停歇地做事,否則晚上連覺都沒得睡。
水很冰寒,沾染到手背上的裂口,疼得她忍不住哆嗦。
門口突然進來三四個長相刻薄的婆子,二話不說架着她就往外走。
雲靜姝驚得臉色煞白,“放開我,你們要帶我去哪兒?”
沒有人理她,婆子們的力氣很大,鉗得她渾身都沒法動彈,不多時,到了柴房,婆子們用力將她扔了進去,也沒關門,就在外頭等着,似乎什麼人要來。
雲靜姝滾進稻草堆裡。
柴房雖然髒污,卻四面有牆,不透風,比起外面的寒風來,這裡暖和得多。
她馬上蜷縮起來,抓過稻草將自己冰冷麻木的身體蓋住,想借此取暖。
她現在活着的每天都是在賭,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萬一蘇家那幾位覺得玩膩了,想直截了當一點把她弄死,那麼憑藉她現在的能力,根本沒辦法反抗,被人弄死也不過是眨眼間的事。
險些沒命過的人才懂得惜命。
這兩個月,雲靜姝常常被打得滿身傷痕,有好幾次險些一口氣上不來,每當那種時候,她都會在心裡默唸: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除了這條命,你一無所有,但有了這條命,將來你想要什麼都能有!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大夫提着醫藥箱走了進來。
正是蘇府的府醫。
婆子們粗魯地把雲初微拽起來摁坐在脫漆的木凳子上。
府醫在她手腕上放了塊巾帕,這纔開始診脈。
反覆探了幾次,他縮回手,讓婆子們鬆開她。
雲靜姝一臉茫然,她不明白,這是哪位主子大發善心請大夫來給她看診了?
婆子們一個比一個凶神惡煞,雲靜姝很想開口問問老大夫她到底得了什麼病,嘴巴才張開,就遭到爲首的婆子一記冷眼。
她悻悻閉了嘴,心有不甘地目送着老大夫出去。
婆子們沒有送她回洗衣房,也沒有再對她做什麼,只是安靜地守在門外,像在等候上頭的命令。
府醫隨着外面的錢媽媽去了榮禧堂見老太太。
蘇老太太坐直身子,“可看準脈象了?”
老大夫鄭重頷首,“回老太太的話,看準了,的確是喜脈。”
“能肯定嗎?”老太太臉色變了一變,急切地問。
“老夫非常肯定,她已經懷了身子。”
四房總算有後了!
老太太大喜過望,吩咐府醫,“去賬房領賞錢。”
“多謝老夫人。”府醫提着醫藥箱退了出去。
錢媽媽也爲老太太高興,“想來是五少爺在天有靈爲四房延續了香火,這下子老太太可以安心了。”
蘇老太太陰翳的眉眼總算舒朗了些,“要真是個兒子就好了。”
錢媽媽道:“既然是五少爺在天有靈保佑的孩子,那肯定是能爲他延續香火的兒子,老太太又何須想那麼多?”
“去,讓人給雲靜姝佈置房間,把她送進去,從今天起,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但不能讓她踏出房門半步,多安排幾個孔武有力的婆子去守着,一定要特地交代,除了不能讓雲靜姝踏出房門之外,還得提防着她想不開,萬一出了事,我要她們所有看守的人給我那還沒出世的小曾孫陪葬!”想了想,改口道:“罷了,不必刻意安排太遠的房間,直接送到榮禧堂來,把西廂房收拾出一間給她住,這一年,我來看着她!就不信她還能長翅膀飛了!”
錢媽媽忙應聲,等老太太全部吩咐完就馬上帶着人收拾房間。
雲靜姝是晚間時分被送到榮禧堂的。
跪在老太太跟前,她低垂着眉眼。
“雲靜姝。”
上頭老太太發話了,“你可知道我爲什麼讓人帶你來見我?”
雲靜姝搖搖頭。
“因爲你的肚子裡,懷了四房的子嗣。”
蘇老太太指了指她的小腹,狠辣一笑,“我已經讓人給你安排了房間,你若是個識趣的,就給我乖乖待在裡面養胎,你若想耍花樣,老身我有的是辦法弄死你,大不了玉石俱焚,這個子嗣,我們蘇家也不要了。”
這些話當然只是嚇唬雲靜姝的,四房能有後,所有人都緊張這個孩子,怎麼可能玩玉石俱焚?
雲靜姝呆若木雞,其實蘇老太太后面說了什麼,她一句也沒聽進去,她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她懷上蘇璃的子嗣了。
想到龍泉寺的那一夜,自己平白無故失身,兩個多月以後,自己懷上了那個人的孩子,頓時一股噁心的感覺從胃腔裡翻滾至喉嚨口。
錢媽媽馬上小丫鬟取來痰盂放在她面前。
雲靜姝也顧不得形象,哇哇吐了起來。
“孕吐很厲害。”蘇老太太掃了一眼,看向錢媽媽,“往後的膳食注意着些,另外,讓府醫開一副安胎藥送去廚房,吩咐那邊的人每天按時煎藥送過來。”
“是。”
婆子們很快將雲靜姝送到榮禧堂的西廂房。
這是雲靜姝時隔兩個多月,第一次住這麼豪奢的房間,房裡燒了地龍,炕頭熱乎,這裡的一切都比洗衣房好千百倍。
從早上就勞碌到剛纔,她已經累得眼皮打架,只想好好睡上一覺。
房門突然被打開,幾個小丫鬟提着食盒走進來,在桌上擺開盤,全都是對胎兒有利的食物。
雲靜姝吞了吞口水。
錢媽媽把小丫鬟們遣走,然後面無表情地看着她,“老夫人說了,這些食物你得吃完一半才能沐浴歇息。”
對於一個長時間活在飢餓中的人來說,全部吃完都不成問題,老太太吩咐的一半,就更不是事兒了。
坐到桌邊,雲靜姝拿起筷子,狼吞虎嚥起來。
錢媽媽看着她這樣子,眼底越發輕蔑。
雲靜姝早就習慣了看別人的白眼,倒也不在意,兀自吃着自己的東西,當做完全沒注意到錢媽媽的眼神。
吃完飯,又有幾個婆子擡着熱氣騰騰的水進來,兩三個小丫鬟伺候着她沐浴,衣服不是現做的,時間太趕,做不出來,是讓人根據雲靜姝的尺寸去成衣店買回來的,料子是上好加絨綢緞,穿在身上保暖又透氣。
雲靜姝閉上眼睛,享受着被人伺候的滋味。
兩個多月,她沒有一天不在做夢恢復以前千金小姐的日子,沒想到一個突如其來的孽種,竟然帶她脫離苦海,過上了豪門少奶奶的貴族生活。
且看蘇老太太前後態度的反差就知道她有多在乎這個孽種。
既然自己肚子裡的孩子是蘇家闔府上下緊張得不得了的寶貝,那麼她一定要好好籌謀,加以利用,誓要在孩子生下來之前親手弄死雲初微一雪前恥,順便再把蘇家的欺辱全數還回去!
——
宣國公府。
北方的天氣冷得快,剛入冬不久就開始下雪了。
零星碎雪紛紛揚揚,似花瓣飄灑而下。
靜瑤太夫人手裡抱着暖爐,大丫鬟絲竹給她撐着傘,剛剛得了雲靜姝懷孕的消息,她打算去燕歸閣找雲初微商議商議要怎麼去蘇府。
剛出尋梅居,就見到園子裡的花木有些不一樣,她仔細瞧了瞧,發現有一部分花木被修剪過,然後在根部蓋上雜草,有一部分則是罩了一層東西。
耐寒的那部分植物,根部塗上白石灰,喬木類的,直接在樹幹上綁了草繩。
可見花匠極其用心。
靜瑤太夫人疑惑,“咱們府上來新花匠了嗎?”
絲竹道:“太夫人有所不知,前幾日徐管家才領了一批家丁入府,其中有一個特別擅長照顧花草,剛好老花匠告假回鄉,徐管家就讓他暫時過來料理。”
靜瑤太夫人默了一瞬。
記憶中,有一個人也特別喜歡照顧花草,那時候,她還在桐縣,還是縣丞家的小嬌女,每次去見陸三哥的時候,他都在打理他院子裡那些名貴的花草,那是個愛花如癡的人,只要聽到誰手裡有珍品,就會想盡辦法弄到自己院子裡來,在這方面,他花了不少錢,後來陸家遷徙入京的時候,那些花草沒能跟着來,她又急着託關係救出蒙冤入獄的爹,更沒時間去關注,所以那些花最後的下落,她並不清楚。
“太夫人?”絲竹見她晃神,輕聲喚了一句。
靜瑤太夫人拉回思緒,搖搖頭,“沒什麼,咱們走吧!”
主僕兩個很快來到燕歸閣。
雲初微和蘇晏正在下棋,棋桌旁側放置一個小火爐,炭火燒得很旺,暖意十足。
聽到梅子說靜瑤太夫人來了,雲初微馬上收了棋盤,站起身去迎接。
“這麼冷的天,娘不在院子裡歇着,怎麼來這邊了?”
靜瑤太夫人解了肩上的狐狸毛斗篷遞給絲竹,走過來坐下,“微丫頭,你們應該還沒得到消息吧?”
雲初微滿面納悶,“什麼消息?”
“雲靜姝懷孕了。”靜瑤太夫人道:“一刻鐘以前,我身邊的嬤嬤剛從蘇府那頭得來的準信。”
“雲靜姝懷孕了?”雲初微有些意外,“所以,她被從洗衣房解救出來了嗎?”
“是。”靜瑤太夫人頷首,“聽說老太太給她安排到了榮禧堂的西廂房,打算自己看着她養胎,如今算是蘇府的祖宗了,好吃好喝的供着,就怕一個不慎波及到她肚子裡的胎兒。”
雲初微問:“那麼,娘是因爲這件事特地跑來找我的嗎?”
“我想問問你,咱們要不要因爲這件事去蘇府一趟?”
“不去。”雲初微斬釘截鐵。
靜瑤太夫人有些猶豫,“不去會不會不太好?”
“沒什麼不好的。”雲初微寒着臉道:“這是蘇府的事,跟宣國公府沒有直接關係,我和雲靜姝,早就不是姐妹了,她懷孕,不管怎麼輪也輪不到咱們頭上去看她。”
“這……”靜瑤太夫人皺皺眉。
雲初微好笑,“娘,您就安心回去歇着吧,蘇府那頭的事,自有媳婦和九爺會處理,你看這大冷天的還讓您專程跑一趟,萬一受了冷風病倒了,可讓我這良心上如何過意得去?”
“我跑一趟倒是沒什麼。”靜瑤太夫人道:“主要是問明白你們對這件事的態度,如果微丫頭覺得沒必要摻和,那咱們就裝作不知情好了。”
“自然得裝作不知情。”雲初微笑笑,“雲靜姝是冥婚來的蘇家,大婚當天蘇璃已經死了,兩個月後,雲靜姝卻被查出有身孕,說明這倆人婚前就已經提前圓了房。
如此沒臉的事,相信蘇老太太還沒膽量大張旗鼓地宣揚出來,雲靜姝懷孕這事兒,頂多是蘇家內部的人曉得,並且勒令不準往外傳。既然老太太把一切都盤算好了,那還有我們什麼事,只要她不讓人來特地通知,咱們就把耳朵捲起來,當做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看見。
終究是蘇府那頭理虧在先,老太太再怒,她也沒道理責怪我們不因着雲靜姝懷孕而去蘇府走一趟。”
靜瑤太夫人仔細想了想,欣喜點頭,“還是微丫頭想得周到。”
雲初微搖頭,“不是媳婦想得周到,而是娘你心腸太過善良了,很多時候只顧着考慮別人,卻忽略了自己,往後不能再這樣了,否則我和九爺會心疼的。”
“好好好。”靜瑤太夫人拉着她的手,“微丫頭是個做事細心周全的人,你說什麼都對,娘以後多聽聽你的意見就是。”
靜瑤太夫人又寒暄了幾句,囑咐他們夫妻要注意保暖之類的,站起身來要走。
雲初微突然想到了什麼,喚住她,“娘,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一下。”
“什麼?”
“那個……”雲初微支支吾吾,這件事由自己來說似乎不太合適,畢竟是婆母的往事,按理,自己應該是絲毫不知情的。
蘇晏看穿了雲初微的心思,接過話淡淡道:“娘,陸川來了咱們府上,這個人,不得不防。”
靜瑤太夫人一下子僵住,“陸…陸川?怎麼是他?”
難怪她剛纔總覺得園子裡的那些花草防護的辦法很是眼熟,原來真的是陸川來了。
“他來做什麼?”
“暫且不知。”蘇晏搖頭,“我只是想提前告訴娘一聲,讓您有個心理準備,這個人前面二十多年一直在龍泉寺出家,如今突然扮成家丁潛入國公府,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不管是什麼,我們都得多份心眼多加小心,謹慎爲妙。”
靜瑤太夫人面上驚色不過片刻就恢復如常,“我知道了,會自己多加小心的,你們小兩口也要當心,不管做什麼,別讓蘇家那頭輕易拿捏了把柄去。”
“嗯,娘,我們有分寸的。”雲初微笑着送靜瑤太夫人出門。
回來後,雲初微面上笑意漸漸凝凍,眸色沉涼,“雲靜姝竟然懷孕了!”
蘇晏伸手將她勾進自己懷裡坐着,“咱們也能懷一個。”
雲初微打開他不安分的手,“別鬧,談正事呢!”
“我說的也是正事。”蘇晏道:“如果那晚在龍泉寺你沒有提前察覺到雲靜姝的毒計。”大掌撫上她的小腹,“那麼如今這裡,恐怕就是……”
話還沒說完,雲初微馬上伸手堵住他的嘴巴,“烏鴉嘴,誰準你亂說了!”
蘇晏難得的面露緊張,“這件事我雖然不在場,但是每次想起來都有些後怕。”沒想到他只離開了兩個月,就發生這麼多可怕的事,若是他運氣再差一點,恐怕這次出征,還能把媳婦兒都給弄丟了。
雲初微輕哼,“你未免太過小瞧自己的女人,我是那種能輕易就中別人奸計的傻子嗎?”
“不。”他看她半天,緩緩道:“這世上還有個人的圈套,你總是不顧一切往裡衝,比如,我設下的。”
雲初微:“……”
這廝當初騙婚的黑歷史,還好意思拿出來說?
她蹙了蹙眉,“九爺,你說雲靜姝會不會趁着懷孕期間興風作浪?”
蘇晏道:“不怕,有我在。”
“你行嗎?”雲初微很懷疑,這個人是戰場上的神,戰鬥他或許在行,但與一羣女人宅鬥?雲初微簡直沒法想象那種畫面。
“行不行,你自己多試幾次不就知道了?”他揚眉,笑得邪肆。
雲初微睨他:“色性不改!”
——
靜瑤太夫人出了燕歸閣,朝着自己的尋梅居行去,天上下着小雪,雖然沒法堆疊起來,但路上仍有些溼滑。
攙扶着靜瑤太夫人的丫鬟絲竹鬧肚子,先行出恭去了,靜瑤太夫人一個人慢慢走着,想到之前蘇晏提醒的話,思緒有些恍惚,這一分神,便沒注意看路,也不曉得踩到了什麼,腳下一個不穩身子往後倒。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有人從背後輕輕托住了她的腰,慢慢將她扶正。
靜瑤太夫人站穩以後,第一時間轉過頭去看後面的人,他戴着一頂藍色的家丁帽,清秀明朗的五官比二十年前更加成熟穩重有魅力,然而那雙眸卻摻雜了太多的東西,讓她完全看不透。
二十多年前擁有一雙乾淨眸子的陸三哥,已經不復存在了。
想到慘死獄中的爹,想起陸家的背信棄義,再想到自己隻身一人入京的孤立無援,她心頭一陣陣的疼,臉上越發冷漠,只作不認識他,客氣地道,“多謝你出手相救。”
陸川早就料到她會是這樣冷淡的反應,苦笑一聲擡起頭來,溫聲道:“小人是這府中的花匠,看到太夫人險些跌倒,扶您一把是應當的,太夫人若是說謝,反倒折煞小人了。”
話落,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油紙傘雙手奉上,“太夫人,您的傘。”
靜瑤太夫人接過,沒再逗留,直接轉身回了尋梅居。
陸川目送着她單薄的背影,心裡說不出的苦,漸漸垂下眸子。
風雪越來越大,將這一處的痕跡徹底掩埋。
一切,就好像只是大夢一場。
——
回到尋梅居,靜瑤太夫人有些心不在焉,坐在軟椅上出神。
絲竹已經回來了,見到她這樣,不由心生疑惑,“太夫人可是有心事?”
她抿着脣,垂眸看向火盆裡跳動的火光,半晌,吐出一句話,“真的入冬了啊!”
……
“陸三哥,馬上就要入冬了,我爹讓我上街去買些厚實的料子來做襖子,你陪我去唄!”
“蘿兒,我今天沒空,沒法陪你上街了,但是我保證,今年第一場雪的時候,會送你一件很特別的禮物,你一定會喜歡的。”
“是什麼呀?”
“嗯,先不告訴你,等下雪,你就知道了。”
……。
她沒能等來他口中的禮物,等來的,是曲大山入獄,陸家背信棄義連夜跑路的消息。
二十多年了,其實年少時和他在一起的一點一滴,她全都還記得,奈何今已非昨,她和他的過往,早就被那場初雪埋在南省那個偏遠的小縣城裡腐爛成灰,誰也刨不出來。
陸家三少爺陸川,只是她年少時的一場夢。
因爲太美好,所以夢碎的時候傷得太深,她不得不用餘生的時間去療傷自愈。
——
聆笙院。
白起在給赫連縉彙報東陽侯府的情況。
“天太冷,許姑娘基本都不出門了,每天去大太太處請安,回來就陪着許公子讀書,有的時候也會與侯府幾位姑娘討論一下女紅刺繡。”
“沒了?”赫連縉正聽得津津有味,白起戛然而止,讓他眉目生怒,緊緊蹙起來。
按說這些事,京城裡大戶人家的小姐都會做,但在赫連縉看來,他家菡兒做出來就是不一樣,哪怕只是摘朵梅花,那姿態也是讓人賞心悅目的。
“沒了。”白起怯怯地看了赫連縉一眼,想着主子果然是閒得發瘋,就這些無聊事,每天能讓他彙報三四遍。
“菡兒過冬的衣服可添置了?”赫連縉問。
白起嘴角抽了抽,“二殿下,您前兩日才讓屬下以青鸞夫人的名義送了好幾套過去,全都是許姑娘喜歡的顏色和款式,就連尺寸都一絲不錯。”
其實白起很納悶,二殿下七夕那天晚上不過就是摸了摸,就能把許姑娘的尺寸給摸出來?
不過轉念一想,他家主子可不是一般人,不就是個尺寸麼?能摸出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哦!”赫連縉才似剛想起來一般,他一定是太思念那個女人了,所以過得渾渾噩噩,連做過些什麼都給忘了。
攆走一個白起,又來個白述。
這位彙報的,是蘇府的事。
“二殿下,雲靜姝懷孕了。”
赫連縉挑眉,“這麼快?”
白述有些無語,兩個月了,不是剛好麼?若是下個月被探出來懷了兩個月的身子,那才叫“快”,到時候都不知是哪個的野種了。
看來上一世的事情提前了。
赫連縉饒有興致地揚起脣角,“繼續盯着她,如果她以肚子裡的孩子做要挾去寺廟進香,儘快回來稟報我。”
“屬下遵命。”
雖然很想問一句二殿下怎麼會知道雲靜姝有什麼計劃,但白述更明白,這種話一問出來就等同於討打。
——
自從雲靜姝懷孕住進榮禧堂西廂房,吃穿一天比一天好,只是不能踏出房門半步。
蘇家能給她提供堪比御膳房的高等膳食,卻從來不會給她一個銅板給她製造逃跑的機會。
雲靜姝越來越覺得自己成了被關在籠子裡的金絲鳥。
她這幾天絞盡腦汁地想辦法逃出去,蘇家她是決計不能再繼續待下去了,眼下的錦衣玉食,全是蘇家看在這個孩子的面上賞賜給她的,一旦孩子生下來,蘇家馬上會把孩子交給奶孃,而她這個生母,必定會過得比在洗衣房還生不如死。
這日,雲靜姝終於尋得個機會去正廳見老太太。
若非她肚子裡的孩子,蘇老太太根本連一個眼神都不會施捨給她。
“你怎麼來了?”老太太的聲音透着不悅。
“回老太太的話,我想去觀音廟進香還願。”雲靜姝慢慢說道。
“休想!”蘇老太太狠狠拍桌,態度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