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修遠帶着易舟來到後園子的時候,易白還坐在石凳上,恰巧背對着易舟,所以易舟能看到的,只是易白削瘦到不可思議的背影。
可即便是一個背影,也能看出他病得不輕,易舟同情地道:“他可真瘦啊!”
“病得太嚴重了。”陸修遠眼眸微微暗了一下,心口疼得厲害。
易舟朝前走了幾步,從這個角度能看到易白的側臉,但是因爲隔得太遠,再加上易白現如今的樣子與假死之前相比變化太大了,眼睛又覆了白紗,所以易舟沒能認出來,只是在看到的第一眼的時候心臟明顯抽搐了一下。
“他是不是什麼都看不到也聽不到了?”易舟很不忍心地開口問。
“嗯。”陸修遠眼睛已經紅了,“每天都得有人寸步不離地守着,做他的眼睛和耳朵。”
“好可憐。”饒是易舟這樣平日裡沒心沒肺的人聽了,也不由得心生憐憫,“他應該,連說話都不會了吧?”如此喪失了一切生存能力與身體本能地活着,或許比殺了他更痛苦。
“很少會說話。”陸修遠道:“與他溝通是十分困難的,只不過因爲病的太重,他現如今基本也沒什麼特殊的要求了,只要按時喂他吃飯幫他沐浴看着他睡覺,伺候的人放機靈點,基本上是不會出什麼大問題的。”
易舟更加的心疼了,小心翼翼地問陸修遠,“我能過去看看他嗎?”
“當然。”陸修遠並不打算避諱,甚至他覺得,易家的人都該知道阿白的處境,把從前欠阿白的給找補回來,至於易舟從這道門裡面踏出去以後會不會走漏消息,陸修遠就更不用擔心了,他自然有的是法子封住易舟那張嘴。
易舟邁開步子,很快到了易白麪前,他蹲下,仰頭看着易白,輕輕說了句什麼,石凳上的易白沒反應,易舟又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還是沒反應。
易舟咬了咬脣,轉頭看向緩步而來的陸修遠,“能摘下白紗讓我看看他長什麼樣嗎?”
陸修遠擡頭看了看天上熱辣的太陽,“這樣吧,等我把他帶回房間再給你摘,現在外面太陽太烈了,會傷到他眼睛的。”
“好。”易舟站起來,與陸修遠一左一右把易白給攙扶回了房。
到了裡間,陸修遠並沒急着給易白摘掉白紗,而是看向易舟,問:“你方纔說,我弟弟像你的一位友人,那麼,他還好嗎?”
易舟眼眸垂了垂,有很明顯的惋惜之色,“那是我兄長,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陸修遠面上露出幾分興致來,“所以,你是覺得我弟弟長得像你兄長?”
“不,不是這樣的。”易舟忙爲自己辯解,“今日之前,我不曾得見過這位兄臺的模樣,只是兩次見過他的背影,覺得他身上的氣質與我兄長頗爲相似。”說到這裡,他嘆了一嘆,“想來是我至今難以接受兄長的死,所以因此產生了輕微的幻覺。”
“那看來,易公子和令兄長的關係很不錯呢。”陸修遠道。
“兄長他自小就沒娘疼沒娘照顧,自己性子又有些孤僻,我不一樣,我就是個臭不要臉的,所以不管兄長如何冷,我都能厚着臉皮接近他,藉機照顧他,只是…只是我沒想到兄長年紀輕輕就……”
聽到他泣不成聲,陸修遠也在心裡默默地嘆了口氣,阿白的遭遇,的確讓人心揪,不過聽起來,易舟暫時還不知道阿白的真正身世,那一會兒到底要不要讓他曉得呢?這是個很難馬上作出決定的選擇,但是又必須在這短短片刻的時間內拿出主意來。
想了片刻,陸修遠道:“如果你兄長是因爲有難言之隱不得不以那樣的方式假意離開你們,那你會把他的秘密給泄露出去嗎?”
易舟腦袋一懵,“你在說什麼?”
陸修遠沒再重複,只是笑了笑,自己說得那樣清楚明白,易舟不可能沒聽到,他只是太過震驚了。
“陸少爺,你說的,可是真的?”易舟胸腔內心跳得很快,以至於他幾乎快喘不過氣來,那雙眼睛不自覺地就慢慢放大,睜到不可能再擴張的地步。
原本是很嚴肅的場合,但陸修遠看到這一幕就是覺得很想笑,最終還是憋住了,依舊是雲初微口中那位偏偏俊雅的“貴族公子”陸修遠。
視線轉到易白身上,再好笑的笑話,陸修遠也笑不出來了,伸出手慢慢揭開易白覆眼的白紗。
雖然看不見,但突然把覆眼的東西拿掉,一時之間還是會有那麼幾分不適,易白不經意皺了皺眉。
“兄…兄長?”易舟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緊跟着,眼淚珠子不要錢地往下滾,“哥,真的是你嗎?”
“易公子,他已經聽不到了。”陸修遠提醒。
“哥。”易舟跪爬到易白腳邊,雙手輕輕攀住他的胳膊,“哥,我是阿舟,我是阿舟啊,你……”
陸修遠看不下去了,再次嘆了一聲,把易舟給拉起來,又拖了把椅子過來給他坐好,“你要說什麼,寫在阿白的手掌心就是了,但是你得寫慢點,他需要時間反應。”
“好。”易舟抹了把臉,正準備給易白寫字的時候,突然之間想起了什麼,又看向陸修遠,“你能幫我打盆水來嗎?”
陸修遠不解,“你要水做什麼?”
易舟吸了吸鼻子,“兄長有潔癖,我不能就這麼碰他。”
易舟能注意到這種細節並且牢牢記住,再把對方的習慣當成自己的習慣用來尊重對方,關於這一點,陸修遠是相當震驚的,見微知著,很多時候能從一個人微小的行爲看出他這個人品性如何,而易舟方纔的反應一點都不僵硬,更不刻意,很明顯在碰易白之前都會把自己收拾乾淨已經成爲了易舟隨身攜帶的習慣,這就足以說明,易舟此人相當的心細,至少他對易白是這樣的,而在這個細節上,陸修遠自愧不如。
沒多話,陸修遠很快去水房打了水來,易舟將手伸進盆裡,仔仔細細地洗了一遍,再用巾布擦乾淨每一滴水珠,等手上不涼了回暖了才拉過易白的手,寫道:“哥,我是阿舟,我來看你了。”
因爲不是尋常的那幾個字,易白反應了好久才終於明白。
“阿舟是誰?”他好奇地問。
“我是你弟弟。”
“哦,又多了一個親人啊?”
這話聽得人鼻尖泛酸,易舟別開眼一頓好哭,等哭夠了,又重新淨面淨手,再與易白溝通。
前後不過一炷香的工夫,易舟就換了三盆淨面淨手的水,可想而知他心裡有多難過。
說實在的,看着這樣一幕,陸修遠也不好受,可是他不能離開易白身邊半寸,就怕易白會有什麼突發情況,所以即便再難受,也堪堪受了,負手立在窗前,雙眼看向外頭,眸子熬得通紅,佈滿血絲,此時此刻又蓄滿了淚花,外人看來一定覺得很可怕,陸修遠卻似乎沒察覺到自己已經好幾個晚上沒閤眼了,都是守在易白榻前渡過的,實在撐不住就趴在牀沿邊眯會兒,但因爲隨時處在高度警覺的狀態中,睡眠極淺,外面的梆子聲,雞鳴聲以及清晨的鳥兒鳴啼聲都很容易讓他馬上醒過來。
記得前面某天晚上,外面有牛車經過,陸修遠在睡夢中聽到牛的哞哞叫聲,但因爲有些模糊,再加上入了夢境,聽來就好像有人在叫他,那聲音痛苦極了。
然後陸修遠就喊着阿白的名字醒了過來,也不顧自己滿身冷汗,第一時間伸手去探易白的鼻息,確定他還活着,陸修遠才勉強放寬幾分心。
只是從那天晚上開始,他再也不敢放心睡了,實在撐不住的時候就喝濃茶,不敢點醒神香,怕把阿白弄醒。
所以現在的陸修遠比起剛來北燕的時候乃至還在南涼的時候,憔悴了很多,不過他不在乎,只要能照顧好阿白,受再多累他心頭都是高興的,怕只怕,自己沒盡力,眼睜睜看着阿白因爲自己的疏忽而就這麼去了。
易舟哭了好久才擦了眼淚挪到陸修遠身邊來,與他一同看向窗外,“能告訴我,你們是從哪裡找到他的嗎?”
陸修遠道:“是他自己主動去找我的。”
“這話從何說起?”易舟滿臉納悶。
陸修遠深吸一口氣,“接下來,我得告訴你一些你鮮爲人知的秘密,但是你必須提前向我保證,除了你自己,不能再告訴任何人,哪怕是你的親生父親也不行,你能做到嗎?”
易舟臉色慢慢凝重下來,他有預感,陸修遠準備說的事有可能是自己承受不住接受不了的,可是他就是迫不及待的想知道,想知道兄長爲何要假死離開北燕,想知道他既然都走了,又爲何突然出現在皇都,更想知道,這一切的背後,到底有什麼秘密是他毫不知情的。
“我保證。”易舟鄭重其事地說:“除了我自己,再也不會告訴任何人。”
陸修遠偏過頭來看着他,“保證不說出去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出了這道大門,你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可以表現出異樣讓人懷疑,否則會直接害死阿白的,明白嗎?”
“我保證。”易舟依舊是臉色嚴肅地說,看到兄長這個樣子,哭都哭不完了,怎麼可能還做那些害他入險境的事情?
旁人或許會覺得易舟這樣的人不可靠,但陸修遠不這麼認爲,易舟對易白如何,無需觀察他很長時間,單看他方纔對易白的那些小細節就能感知到,這是個極其重情重義的人,一旦涉及到易白的安危,他必然會萬分的小心。
而陸修遠之所以選擇把那些秘密告訴易舟,只是想讓阿白在最無助的時候再感受多一點點來自親人的溫暖,讓他明白這世上還是有很多人關心他呵護他的。
毫不意外的,易舟在聽完以後就陰沉着一張臉,眼睛裡全是戾氣,“這麼說來,我兄長能有今天,全都拜我爹所賜?”
“當然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陸修遠還算理智的,否則要換了衝動一點的人,早就把所有的罪過都推到易卓明頭上去了,“你爹易丞相也是站在一個男人和夫君的立場上纔會這麼做,雖然下手確實狠,但錯不全怪他。”
易舟捏緊了拳頭,“罪魁禍首是成孝帝!”他早就說過,當政的這一大家子都不是什麼好人,當初趁着兄長病重期間派他出使南涼,易舟就覺得有問題,回來的途中果然就出事了,雖然現在明白了那次墜崖是兄長一手策劃的,但如果沒有宣宗帝和朱太后在後面動手腳,兄長何至於被逼成這個樣子!
易舟覺得好恨,恨不能提把刀直接衝進皇宮殺了那對母子。
“記住你方纔答應過我什麼。”陸修遠提醒他。
“我知道。”易舟收斂了情緒,從進來看到易白到現在聽完了所有的秘密,易舟像是突然之間成熟了十歲,往日的浮躁都沉澱下去了,那張俊臉上,只剩與陸修遠一樣的心疼和無奈,“哪怕我爹也參與了此事,可我回去以後還是得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因爲我不能害了兄長。”
陸修遠拍拍他的肩,“你做得很好。”
“可是陸少爺。”易舟心裡堵得厲害,“兄長的病,是不是再也沒辦法醫治了?”
蘇晏雖然說了他已經在路上,可是陸修遠也沒辦法保證,畢竟易白身上的毒太罕見,而且他本人已經到了這般地步,到底能否“起死回生”,還是得等蘇晏到了纔能有把握,搖搖頭,“該想的法子,該找的大夫,我都已經盡力了。”
易舟咬咬脣,“好,我知道了。”
轉過身,看了易白一眼,易舟一顆心揪着疼,“從今日開始,我會每天想法子避開我爹的人來看兄長,直到他離開人世……”
“你若能來,那就再好不過了。”陸修遠笑笑,要說他真的沒有把易白“霸佔”起來一個人照顧的心思嗎?自然是有的,私心裡,陸修遠巴不得易家的人一輩子都不知道易白還活着,可是他不能這麼做,知道易白真正身世的時候,聯想到易白主動去南涼找他,他就知道阿白是個很缺愛的人,他缺少家人的疼愛和關心,所以不管他往後能不能好起來,至少在他如此艱難的時候,應該讓阿白的其他親人也來疼疼他,多一份真誠的溫暖,對於阿白來說就是多了一份生的希望,這是陸修遠唯一能做的——變相鼓勵阿白不能輕易放棄生的希望。
而易白也確實有這種想法,雖然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是不知道爲什麼,聽到自己竟然有個弟弟,而且還來看他,他就開心,一個人坐着傻樂。
而這一幕,看在旁邊那兩個人的眼裡,就成了掰着手指頭都數不完的心疼,恨不能把所有的關心和疼愛都給他。
“以後,我再也不皮了。”易舟說:“我會像兄長照顧弟弟一樣照顧他。”
陸修遠側目看他一眼。
易舟瞧瞧天色,“我該回去了,趕明兒一定找機會回來。”
“我就不讓人送你了。”陸修遠道:“畢竟身份敏感。”
易舟自然是理解的,“無需送,我自個能回去,倒是陸少爺你,就麻煩你多費些心力好好照看他。”
“便是不用你提醒,我也會盡心盡力的。”陸修遠安靜地道:“我找了生母那麼多年,雖然沒能得見母親最後一面,但找到了同父同母的親弟弟,對我來說,再沒有什麼會比他的命更重要了,所以,易公子只管放心,哪怕我照顧不好自己,也絕對不會虧待了阿白。”
易舟看得出來,陸修遠對兄長是很不錯的,想想也是,到底是骨肉親情,況且對着這個樣子的兄長,哪怕心腸再冷絕歹毒的人也下不去手吧,否則就真真是喪盡天良了。
“謝謝。”易舟很少對人致謝,有的時候不得已說出口,也都是違心的,但這次對着陸修遠,他說得真心實意,謝他收留了兄長,謝他幫忙照顧,謝他…不離不棄。
“客氣。”男人之間的對話,很多時候並不像女人那樣囉嗦,簡單一個眼神示意,亦或者寥寥數字就能表達出完整的意思。
易舟沒坐多久就離開了,其實他很想留下來多陪陪易白,但今天是全無準備地上門,他擔心自己外出久了引起他老子的注意,所以必須儘快回去交代下,然後想想明天怎麼避開所有人的視線再過來。
似乎是察覺到少了一個人,易白就問陸修遠易舟去哪兒了,陸修遠道:“他有點事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陸修遠自認爲說得滴水不漏完全沒破綻,可就是不知道爲何,易白的神情頃刻間黯然了下來。
雖然他不言語,陸修遠還是看得出,他很難過。
“阿白,易舟還會再回來的。”陸修遠告訴他,“只不過今天有點事,我讓他先回去處理。”
易白沒回應他的話,想來是累了,身子歪靠在牀柱上。
陸修遠忙寫:“你是想要睡覺嗎?”
易白點點頭。
陸修遠將他腦袋上的白紗取下來,動作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到榻上,等看着易白睡熟了,陸修遠才抽空吃飯墊墊肚子。
——
易舟回到丞相府,正巧易卓明從遊廊上迎面而來,沉着臉問他,“又去哪兒野了,到處找你都找不着。”
“爹有事?”看到易卓明,易舟腦海裡不由自主就浮現易白看不見聽見也記不起來的可憐樣子,胸腔裡那個怒意啊,如同波濤一樣翻滾着,可是他不能露出丁點的破綻來,只是喚易卓明的時候,在“爹”這個字眼上加重了語氣,隱約帶着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好在易卓明根本就沒察覺到,只是被他這不鹹不淡的態度給氣到了,“我跟王爺說了,想在朝中替你謀個職位,趕明兒你就跟着我去看看。”
“我不去。”易舟毫不客氣地拒絕。
易卓明皺眉,微怒,“這都多大人了,還一點本事都不見長,你想一輩子無所事事不成?”
易舟一聲不吭,但臉上那種“你能拿我怎麼樣”的表情讓易卓明很想一大嘴巴子抽過去。
“相爺。”這時,謝氏的聲音從那頭傳來,走近了,一把推開易舟,“去去去,我有事兒和你爹說,你先回房。”
易舟看得出來,他娘是出來救場的,索性順着臺階下,一溜煙回了自己院子。
易卓明對於謝氏此舉很是不滿,“你老是如此縱容他,好嘛,現在才二十出頭,看不出什麼來,等再過十年八年,你只管睜大眼睛瞧瞧清楚,你這個孽障兒子是怎麼給你長臉的。”
“相爺,阿舟他最近已經在改了。”被易卓明這麼吼,謝氏其實也挺怕的,可是爲了兒子,她不能不出面擋一下,就算再混賬,那好歹是自己親生的,自然是能少說兩句就少說兩句,總不能每天都把親兒子罵得狗血淋頭不是,換了誰天天捱罵還能學好?
“哼!”易卓明相當生氣,狠狠瞪了謝氏一眼,甩袖離去。
謝氏目送着易卓明走遠,這才急急忙忙跑到易舟院子裡。
被老子罵成這樣,易舟還一副悠閒自在的樣子,翹着腿躺在杏樹下的搖椅上乘涼,嘴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兒,一點事兒沒有。
謝氏恨鐵不成鋼地瞅着他,“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在這哼曲兒?易舟啊易舟,我是該說你心大呢還是該說你愚不可及?”
易舟兩手一攤,“娘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吧!”
“你!”謝氏氣得冒煙,想到了什麼,又暫且把怒火給壓了下去,“阿舟,你聽娘說,你爹看不慣你啊,就是因爲最近幾年你太皮了,要不這樣,你早些去那頭過文定把媳婦兒給娶回來,你爹一高興,興許就能對你改觀了,往後你再收收性子,他一準兒疼你。”
易舟輕嗤,“爹喜歡的,不就是成天之乎者也掛在嘴邊的書呆子麼?我是個粗人,可變不成那樣兒的,他要是喜歡,去外頭收一個就是了,何苦來逼我,橫豎他再動怒,我也不會成爲他眼中的‘世家公子’。”
謝氏真惱了,“你非得氣死我是不是?”
“娘,我不都答應娶媳婦兒了嗎?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而已,再說了,就你兒子我這皮相,哪怕一事無成,也有的是姑娘哭着喊着嫁過來,你慌什麼?”
“啊呸!”謝氏狠狠啐了一口,“你那臉可真大。”
易舟眼珠子轉了轉,忽然直起身子來,神秘兮兮地對着謝氏道:“娘,我這幾日又瞧中了一位姑娘,想等正妻過門後納來做妾,最近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得出去看她,要不,您給把把風,別把這事兒讓我爹知道了?”
難得兒子會把心思花到這風月之事上來,謝氏心裡其實是挺樂意的,只不過,“你說你,看中就看中吧,成天出去找人家做什麼,我告訴你,你最好別胡來,丞相府可是高門大戶,不允許妾於妻先前生下子嗣,這事兒要讓你爹曉得了,我也保不了你。”
“哎呀娘,你想到哪兒去了,你兒子我到現在都還是童子身呢,我去找她,是因爲她家世可憐,想接濟接濟她,順便再陪陪她,我這不是先把人姑娘的心給拴緊了麼,免得往後直接涼了。”
“好好好。”既然是這樣,謝氏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你可給我悠着點啊,別老是從賬上支錢,讓你爹發現了,有你好果子吃的。”
“我自己又不是沒錢,幹嘛用賬上的。”易舟撇撇嘴,再說了,他不過是找個能光明正大出去的藉口罷了,陸修遠那邊根本用不着他花一分錢,人家可是首富,兄長房間裡的錦褥等物每天都會換新的進來,而被弄髒了的直接就拿去燒了,全是上等料子和棉絨啊,富戶人家都得掂量着用的那種,人家都不帶眨一下眼的,直接去訂做,一天一套,每天傍晚送過來,第二天早上兄長起身就換,甚至是易白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是一天一套地換,從來不帶重樣的。
——
蘇晏來的這天,陸修遠不方便親自出面,是金鷗去城門口接來的。
進門見到易白,蘇晏皺了皺眉,看情況,似乎比自己預想的還要嚴重。
“除了看不到聽不到以及記憶力減退之外,他還有其他什麼症狀嗎?”蘇晏問。
陸修遠道:“他……”似乎有些難開口。
蘇晏給易白把了把脈,又看向陸修遠,“大小解失禁?”
“對。”陸修遠點點頭。
“在我來之前,他可吃過什麼東西了?”
“喝過粥,只是不多,兩三勺。”在大夫面前是不能撒謊的,除了方纔的大小解失禁陸修遠有些羞於啓齒之外,其他的,蘇晏問什麼,他就回答什麼,兩人的交談倒也順利。
等蘇晏沉默下來,陸修遠才緊張地看着他,“阿白這樣子,還有得救嗎?”
阿白?
蘇晏饒有興致地挑挑眉,似乎在等着陸修遠解釋。
陸修遠擺手道:“這一茬暫且擱着,等得空了我再跟你詳談。”
蘇晏聽罷,很快收了心思,又重新給易白把了一次脈,“很嚴重了。”
陸修遠一顆心都被他給說得揪了起來,“那到底是有沒有法子?”
“我不敢說一定能救活他。”蘇晏臉色凝重起來,“我如今能拿出來救他的,是我師父傳給我的一套針法,準確地說,在今日之前我都沒在誰身上試驗過,只是在來北燕的途中抽空記住了針法要訣,至於能否讓他好轉,我只有五成把握。”
陸修遠心底一沉,“五成把握?”
“對,所以陸少爺你可得想好了,是否真要我出手?”
陸修遠眉心擰緊,蘇晏的話意味着什麼,他很清楚——五成把握,那就是說一旦敗了,阿白或許今天就能沒命,可一旦成了,阿白便能恢復如初,而如果不同意蘇晏動手,那麼頂天再過半個月,阿白必死無疑。
原本不難選——橫豎都是要死的,試上一試能活下來的機率要大些。
但陸修遠糾結的不是這個,他纔剛剛得知阿白的身世,與阿白相處時間這麼短,甚至於,阿白連記都記不得自己,如果在這場賭局中死了,那麼,自己會否遺憾終生?
“你在爲難什麼?”蘇晏看出了他的猶豫不決。
陸修遠實話實說,“我在想,如果答應讓你出手,最後失敗了的話,我該如何?”
蘇晏倒是坦然,“反正決定權在你手中,你讓救,我便挑日子給他施針,你不讓救,那便只能這樣了,就當我白跑一趟。”
“真的只有五成把握嗎?”陸修遠臉色很緊張,看得出來,他也希望蘇晏動手,可就是太擔心結果不好,所以纔會造成現在這副徘徊不定的樣子。
“要麼成,要麼敗,這就是五成把握。”蘇晏毫不留情地道:“沒想好的話,你就再多想想,橫豎這一兩天之內都不着急。”
“我的確得好好想想。”陸修遠揉着腦袋。
趁這工夫,蘇晏出去園子裡晃悠了一圈,不得不說,陸修遠是個很懂得享受的人,他有錢,但不是暴發戶的花法,他在追求奢華的同時,也追求格調和雅緻,所以但凡是陸修遠所擁有的東西,你第一眼看上去便會覺得主人很有品味。
眼下所處的這間宅子也是一樣,雖然只是個小小的三進院落,但裡面的各種佈局,看起來就是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樣,多了些旁人難以模仿的風骨和神韻。
金鷗對這位救過自家主子的國公爺很有好感,主動走過來打了個招呼。
蘇晏脣邊帶着淺淺笑意,“有事找我?”
面對這樣一眼能看穿旁人心思的人,金鷗只有默默佩服的份兒,“這次我家主子的事,就拜託國公爺了。”
“現在說這些,爲時過早。”蘇晏順手摺了一朵花放在鼻端輕嗅,“具體要不要我出手,陸少爺正在拿主意。”
“怎麼……”金鷗面露急色,難道陸修遠不願意救主子?
“我只有五成把握。”
金鷗臉上的急色變成了慘白色,“五成?”
“對,所以你們得想好了。”
“失陪一下。”金鷗拱了拱手,轉身進了易白所在的屋子。
陸修遠站在窗前,似乎是遇到了什麼難以解決的事情,臉色不是很好看,眉心緊緊攏在一起。
“陸少爺。”金鷗喚了一聲,人已經站到他身後。
陸修遠轉過身,“怎麼了?”
“關於請宣國公幫我家主子施針一事,你考慮得如何了?”
“還在考慮。”陸修遠如實道:“蘇晏說他只有五成把握,讓他動手,那我們就是在下賭注,一旦輸了,你知道後果嗎?”
“知道。”金鷗語氣堅定地道:“我知道現如今的主子看似無憂無慮,可實際上他很痛苦,如果他能想起來自己是誰,想起來自己中了什麼毒,又是因爲什麼而中毒,他一定不想像現在這樣活着。”
陸修遠那張俊雅的臉上慢慢浮現震驚之色,“你接着說。”
“主子是個相當果決的人,依着我對他這麼多年的瞭解,在這件事上,他一定會選擇試上一試,要麼生,要麼死,這纔是主子慣有的作風。”
這番話,可謂是把陸修遠心頭的猶豫全部給衝散了,金鷗不愧是跟了易白這麼多年的人,他一分析,陸修遠也覺得如果是易白來選,他一定會選擇讓蘇晏施針。“雖然你說得很有道理,但這件事我認爲還得再聽聽另一個人的意見。”
金鷗很快反應過來,“陸少爺說的是易公子?”
“對。”陸修遠點頭道:“他這幾日每天都過來照顧阿白,看得出來,他對阿白的兄弟情是真的,這麼大的事,總不能咱們自己做了決定就完事兒了吧?”
金鷗沒話說,主子還在北燕的時候,小霸王的“好”,他們這些做屬下的都看在眼睛裡,更何況在金鷗的認知裡,易舟和易白就是同父異母的兄弟,這事的確不能瞞着易舟偷偷進行。
易舟今天有點事絆住了,所以來得有些晚,陸修遠簡單給他介紹了一下蘇晏的身份就進入正題,把蘇晏要對易白施針的事說了一遍,然後陸修遠就驚奇的發現這位小霸王竟然說出了和金鷗差不多意思的話。
“你們根本就不瞭解我兄長,他是那種寧願死也不願意賴活着的人,眼下只是因爲病竈發作導致他記憶力減退了而已,否則要換了平時遇到這種事,在他那就根本不會有選擇,因爲他只會給自己一條路,施針。”
陸修遠震驚之餘又再三確認,“那麼,易公子也同意讓國公爺幫忙施針了嗎?”
易舟心痛地捂着胸口,“雖然我不願意看到失敗以後兄長早早離開人世,可是比起看他每天活在痛苦中,我更寧願他早日解脫,頂多我多痛幾年就是了。”
陸修遠安撫他一番,然後才用十分肯定的口吻對蘇晏道:“我想好了,給他施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