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老太太縱橫後宅幾十年,早就把婦人之間的那套勾心鬥角玩了個遍,如今積澱下來的,是不怒自威。
因此這句夾雜着不滿的陰冷話一出,劉氏不覺轉過腦袋,見到對方,她傲然擡起下巴,“您就是雲家老太太吧?”
雲老太太沒說話,老眼越發冷冽。
劉氏道:“您的大孫子云安曜害我女兒雙目失明,莫說兩巴掌,便是打他幾大板子,那也是他該受着的。我這是替女兒……”
“啪——”
劉氏話還沒說完,只覺得左邊臉頰上一聲脆響,緊跟着火辣辣疼痛。
她捂着臉,難以置信地看着雲老太太,“你……”
這麼大把年紀的人了,竟然還敢隨便出手打人?
“瞎了眼的不是你女兒,是我大孫子。”雲老太太往旁一坐,房間裡的氣氛頓時冷下來不少,“當初就不該結交黃妙瑜這麼個朋友,更不該讓她跟着去廟會。
同意讓她跟着去,這是我們家曜哥兒最大的過失。但,你現在跟我說,曜哥兒害你女兒雙目失明,你是親眼見到曜哥兒拿東西戳瞎了你女兒的雙眼,還是聽誰說了怎麼地?”
“本來就是他的過錯!”劉氏不服,“如果不是雲安曜說話傷人,妙瑜根本就不可能提前下山來,更不可能……”
“是我家曜哥兒哭着喊着求你家閨女去廟會的?”雲老太太厲聲問,“還是說你家閨女本來不同意去,曜哥兒非得找根繩子將她捆起來硬拖着去的?”
劉氏一噎。
當然兩者都不是,是自家閨女自願跟着去的。
雲老太太又問:“你說曜哥兒說話傷人,你怎麼不先問問你女兒跟他說了些什麼恬不知恥的話?”
劉氏憤意難平,“怎麼,你們想依着家族地位高就仗勢欺人?”
雲老太太冷哼,“你要是不服,就去報官,咱們公堂上說理去!”
劉氏氣紅了眼。
她當初就不該同意女兒胡鬧,還大冬天跟着那麼多人去廟會,結果去的人一個沒事,就她女兒一個人落到雙目失明的悲慘地步。
“娘,你們別說了!”黃妙瑜不知何時已經嚎啕大哭起來,“是我的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我不該跟着他們去廟會的,出了事也全怪我使小性子先下山來,與旁人無關。”
“妙瑜!”劉氏冷喝,“你住嘴!”
雲家是侯門又如何,黃家還是當朝首輔呢,腰桿子就能比別人矮半截了不成?
雲安曜站出來,跪在雲老太太和範氏跟前,“祖母,母親,都別說了,如今不是論對錯的時候,妙瑜的雙眼纔剛上過藥水,她是病人,需要靜養,你們這樣一來就大吵大鬧,會影響她休息的。”
“曜哥兒。”雲老太太看着他,“你告訴祖母,你那幾句話真有這麼大本事能把黃妙瑜的眼睛給戳瞎了?”
這是在變相諷刺劉氏不分青紅皁白了。
雲安曜抿脣,“祖母,能不能別再糾結於是非對錯上了,不管如何,我都已經決定好要娶妙瑜爲妻。”
“什麼!”
“曜哥兒!”
範氏和雲老太太同時驚呼。
“你糊塗了不成!”雲老太太聲音含恨,都鬧成這樣了,兩家還怎麼結親?更何況黃妙瑜這樣的孫媳,她一點都看不上眼。
劉氏一見雲老太太看黃妙瑜那嫌惡的表情,頓時怒火不打一處來。
雲家不願意娶,他們黃家還不樂意嫁呢!
“祖母,娘,算安曜求你們了,都別說了行不行?”雲安曜轉頭,看向後面憂心忡忡的許茂兄妹,“菡妹妹,快些把娘帶出去。”
許菡猶豫了一下,走過來,“乾孃,老太太,黃姑娘需要靜養,咱們還是先出去吧,有什麼話,外頭說。”
範氏雖然不同意雲安曜娶黃妙瑜,但也不是無理取鬧之人,看着老太太,“母親,咱們外頭去吧!”
老太太站起身,在範氏的攙扶下走了出去。
鬧了一早上的房間終於安靜下來,黃妙瑜靠坐在牀柱上,哭得傷心不已。
雲安曜看了看她,“妙瑜,你好生歇着,我出去一下。”
黃妙瑜還在抽泣,顧不及應聲。
雲安曜來到外面的暖閣裡。
靜瑤太夫人、雲初微和蘇晏聽聞他們到來的消息,已經趕了過來。
聽到丫鬟們說老太太已經在黃妙瑜房間鬧了一通,雲初微露出毫不意外的表情來。
雲家這位老太太,向來就是個嘴巴不饒人的,如今難得不內鬥,一致對外,總算起到幾分作用了。
只不過,這麼一來,雲家和黃家的樑子就結大了。
一邊是侯門,一邊是朝廷頂樑首輔,永隆帝若曉得此事,指定頭疼。
進了暖閣,雲初微和蘇晏忙給老太太請了安。
老太太此時還在氣頭上,說話都帶着刺兒,“出了這麼大事,微姐兒你們怎麼都不在?”
雲初微淡淡道:“昨天晚上黃大太太就去找過我們夫妻了。”
“她說什麼了?”
雲初微如實道:“黃大太太讓我和九爺給個交代。”
“好大的臉!”雲老太太怒得險些掀桌,“自個兒屁顛屁顛要跟在人家後頭去廟會,如今出了事,抓不到兇手,就想把罪過往別人身上推?”
不解氣,又看着雲安曜,“曜哥兒,你平白無故被人打了兩巴掌,也甘願就這麼受着?”
這可不像她大孫子一貫的作風。
從昨天到現在,雲安曜的心性可謂是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大轉彎,以前的浮躁全都不見了,只剩沉靜,面對老太太的質問,不急不緩地道:“這件事,祖母就不要管了,孫兒已經想好要怎麼做。”
“你的想法就是娶了黃妙瑜?”雲老太太擰起眉毛,“你知不知道黃妙瑜天生就體弱,這麼久,你見誰敢上門說親了?指不定人家這是給你設了個圈套,就等着你點頭同意娶,好把這麼個大包袱塞給你呢!偏你還傻乎乎往圈套裡鑽,真是氣死我了!”
雲安曜臉色沒什麼變化,“祖母。”
“曜哥兒,無論如何,我不同意你娶她!”雲老太太態度很強硬。
“就算您不同意,過不了多久,皇上也會親自爲我賜婚的。”
“什麼!你的意思是你會請旨娶她?曜哥兒,你腦子進水了!黃妙瑜她能爲你生兒育女還是能幫咱們家相夫教子?一個病秧子,如今還瞎了雙眼,什麼用處都沒有,你打算娶回去每天三炷香供着?”
“哥哥,你再考慮考慮吧!”雲初微也道:“這件事本身與你無關,是她們家那頭的人無理取鬧,如果你引咎娶妻,我怕你將來後悔。”
許菡和許茂一直沒吭聲,他們兄妹雖然目睹了現場,但始終是外人,不管怎麼說都不好,只能做個旁觀者。
沉默許久的蘇晏開口,“其實,黃姑娘的眼睛也不是完全沒有法子復明。”
雲安曜雙目一亮,“你說真的?”
“但有些冒險。”蘇晏道:“這種只能走偏方,否則按照正規療程醫治,是完全沒機會恢復的。”
雲安曜激動起來,“九爺,你一定要救救她。”
蘇晏默了默,“我說這個,只是想告訴你,她還有機會復明,你還是打算因爲愧疚而娶她嗎?”
“是。”雲安曜點頭,他是個男人,這種時候如果一味推卸責任,只會讓他更看不起自己,況且如果不娶了黃妙瑜,他心裡的那個疙瘩,這輩子都消除不掉。
“曜哥兒!”範氏厲喝,“婚姻大事,你怎麼能這麼草率就做下決定?”
雲安曜冷靜地道:“就算不是黃妙瑜,也會是別人,同樣都是我不喜歡的女人,娶誰不是娶,娶誰不一樣?”
範氏愣住了,她想起來曜哥兒是心悅五公主的,又想起他那段時日爲了五公主喝得醉成爛泥,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雲初微沉默了,她突然能理解雲安曜爲什麼執意要娶黃妙瑜了,因爲他早就在赫連雙大婚的那天死了心,除了那個人,其他任何女人在他眼裡都是一個樣,與其把這件事推開另娶別的女人,倒不如直接娶了黃妙瑜,既能讓自己心裡好受些,也算是,對赫連雙這個黃妙瑜閨蜜的一點補償。
“九爺,是永淳公主來了。”
外面有小廝稟。
雲安曜眼睫顫了顫。
蘇晏擺手,“請進來。”
赫連雙是在吃早飯的時候聽說黃妙瑜出事的消息的,早飯還沒吃完,她就隨便與駙馬打了聲招呼讓人備馬車匆匆往這邊趕來。
“公主。”一進屋,裡面的人就行禮。
赫連雙雖然身份尊貴,但對待長輩的禮數卻是十分周到的,所以給老太太請了安。
雲老太太很喜歡這位公主,凝重的臉色寬緩了些,“五公主可是來找微姐兒的?”
赫連雙道:“不瞞老太太,我是聽聞妙瑜出了事才趕過來的。”
聽到是爲了黃妙瑜而來,老太太才舒朗開的眉眼微微蹙了起來。
赫連雙此時心急火燎,也沒什麼心思和衆人說閒話,只看向雲初微,“青鸞夫人能否幫我引路?”
“公主請跟我來。”雲初微帶着赫連雙出了門。
“青鸞夫人。”走在林蔭小道上,赫連雙突然喚住雲初微。
“怎麼了?”
前頭的雲初微稍稍轉身。
“我聽人說,妙瑜雙目失明瞭,而且這件事與雲大公子有關,這事兒是真的嗎?”
雲初微笑道:“雖然我當時也在場,但這種事,還是由黃姑娘親自跟你說比較有可信度。”
赫連雙知道雲初微是個理智有分寸的人,既然她都這麼說,想來這件事有分歧了。
沒再問,跟着雲初微一路來到廂房。
“妙瑜。”進門見到黃妙瑜的雙眼覆上白綾,赫連雙忍不住溼了眼眶,奔過去抱住她,“你這是怎麼了?”
“公主,你怎麼來了?”黃妙瑜有些驚慌失措,“我……”
“你出了這麼大的事兒也沒想着讓人去通知我一聲,我只能自己來看你了。”赫連雙深呼吸了一下,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不把難過的情緒傳染給黃妙瑜。
“我沒事兒,真的。”黃妙瑜道:“宣國公都說了,我還有復明的機會。”
只是有機會,並不一定能復明,若是連蘇晏都這麼斷言,那就證明黃妙瑜傷得很嚴重。
看了看房間,四下無人,赫連雙問:“怎麼身邊一個丫鬟也沒有?”
“我母親之前一直吵吵,我頭疼,讓翠芙將她送出去了。”
雲初微在桌邊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喝,一聲也不吭。
“妙瑜,你快跟我說說,到底怎麼回事兒。”
赫連雙坐在牀沿邊,伸手握住黃妙瑜削瘦的手,“怎麼纔去了一趟廟會,回來就變這樣了?”
黃妙瑜把那天去廟會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赫連雙。
當然,她看不見,並不知道雲初微就坐在一旁,所以在赫連雙跟前,把她對雲安曜說的話都給抖了出來。
赫連雙聽得驚心動魄,“所以,傷你的人是北燕國師?”
北燕國師來了南涼,父皇母后爲何沒得到消息?難道那廝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公主,你也覺得易白纔是罪魁禍首,對吧?”黃妙瑜問得小心翼翼。
她已經被劉氏攪得心煩意亂,不希望再添一個把矛頭指向雲安曜的人,更何況,這位還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赫連雙一聽就點頭,“那當然了,兇手不是他還能是誰?”
黃妙瑜終於鬆了一口氣,“我就知道,只有公主最瞭解我。”
赫連雙聽得莫名其妙,“爲什麼這麼說?”
黃妙瑜苦笑兩聲,“因爲我娘認爲這件事是雲大公子一手造成的。”
“跟他有什麼關係?”與黃妙瑜多年的手帕交,哪裡還能聽不出這裡頭的門道來,“感情的事,向來你情我願,你向雲大公子坦白心意是你自己的意思,雲大公子拒絕你,又是他的意思,分明各不相干,怎麼扯他身上去了?”
“我娘說了,如果不是雲大公子說那些話傷我,我就不可能提前下山,更不可能遇到那夥人。”
偏執的人,總會有些奇奇怪怪的心理,赫連雙那些年待在皇宮的時候就見識過了,他父皇的那些嬪妃,一個個變着法子勾心鬥角,每次惹了事兒,都喜歡各執己見,都覺得自己說的纔是對的。
不過,黃大太太的這個看法,的確讓人啼笑皆非。
“既然是因爲你陰差陽錯買到了易白遺落的玉墜,那麼只要那玉墜在你身邊一天,你就一天有危險,就算不是昨天,也會是將來的某一天。妙瑜,昨天你遇害發生在被雲大公子拒絕以後,這純粹只是個巧合而已,並沒有因果關係的。”
“我也是這麼說的。”黃妙瑜很苦悶,“可是我娘偏不聽,她還不管不顧打了雲大公子兩巴掌。”
赫連雙面色變了變,“這……”
雲安曜那麼要強的人,竟然甘願受了劉氏兩巴掌?
“公主。”黃妙瑜想到了什麼,突然抓緊赫連雙的手,“我是看不到下地走出去了,你能不能幫我出去從中調解調解?方纔聽我母親的意思,似乎是打算回府去請我們家老太太,雲家老太太就在外邊暖閣裡,若是我們家那位再來,今兒這事非得鬧大不可,我不想讓事情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可現在的我無能爲力,所以,我只能求你幫忙了。”
“放心吧!”赫連雙道:“我會盡量幫你的。”
能得這麼個知己,黃妙瑜滿足了,“謝謝你。”
“咱們姐妹之間還說什麼謝,見外了。”赫連雙有些心不在焉,她在回想着黃妙瑜的話。
雲安曜被打了兩巴掌之後還說願意娶妙瑜,是否和自己有些關係?
如果雲安曜是看在她的面子上這麼做,那她可就罪過大了。
不行,得親自去找他談一談。
站起身,赫連雙道:“妙瑜,我讓我的丫鬟進來陪着你,我出去看看外面的情況,一會兒再回來找你說話。”
“好。”
黃妙瑜點點頭。
赫連雙悄悄對雲初微做了個手勢。
雲初微悄無聲息地隨着赫連雙走了出去,瞧着她的背影,雲初微感慨,不愧是雲安曜中意的人,年紀雖小,看問題的眼光卻很全面,不偏幫,有理說理,有過說過。
其實赫連雙只比雲初微小了那麼幾個月,同樣都是十六歲,但在雲初微看來,自己只是外表十五歲,裡面卻裝着三十歲的芯子,閱歷比前頭這個小姑娘豐富是必然的。
“青鸞夫人。”
赫連雙突然頓住腳步,轉過身看着她,“你覺得我該怎麼調解兩家已經鬧僵的關係?”
雲初微道:“公主身份高貴,有你出場,想必兩家老太太都得給面子。”
“我不想用身份壓人。”赫連雙道:“我希望,我能以理服人,以權壓人固然能圖一時清淨,可到底不是長久之法,兩府老太太表面上或許和和睦睦,但私底下的怨恨只會更深,我這麼做,非但幫不了忙,還會越幫越忙。”
從十五歲的小女孩嘴裡聽到這樣的話,雲初微心裡由衷讚歎,同樣是花一般的年紀,同樣都被鎖在閨閣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爲什麼東陽侯府那幾位就遠不及這位本該憑着身份目空一切的公主?
一開始,她也以爲赫連雙會以權壓人,所以纔沒給什麼建議,但聽了她的一席話,雲初微不得不重新審視並看待這個小姑娘了。
想來駱皇后從小就調教得極好,所以即便身爲永隆帝最疼愛的公主,赫連雙身上也看不到絲毫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傲態,她平易近人,但骨子裡自有一種天生的尊貴,不容人輕易褻瀆。
這纔是天之驕女應有的氣質。
斂去心思,雲初微道:“如若公主想以理服人,那麼提前做多少準備都沒用,只能去現場看她們到底說了些什麼,然後從每個人的言語中挑錯漏進行點撥,你要捏得住對方缺理的地方,才能把自己的道理教給她,讓對方無話可說。”
赫連雙目光亮了亮,她與雲初微接觸不多,但聽人說過,這位很了不得,還未出嫁時常受欺負,卻都一一反擊回去了。
那時候,赫連雙總覺得雲家人只是小打小鬧而已,並沒真正對雲初微做過什麼,所以人們口中的“反擊”或許在她看來就只是小孩子過家家罷了。
畢竟她是待在皇宮每天見慣了勾心鬥角人性陰暗的人,外面的小家小宅,再有多大仇怨,都不可能演變成後宮的殊死搏鬥。
但後來與雲初微接觸的次數多了,赫連雙才發現,九爺的眼光是沒錯的,雲初微不僅僅是擁有美貌,還擁有連她這個自認爲閱歷豐富的人都沒法企及的沉穩和睿智。
遇事冷靜,處事淡然,寵辱不驚。
一個從小在鄉下長大的同齡姑娘竟然比她這個公主的氣度涵養還要高出那麼多。
對這一點,赫連雙是欽佩的。
“多謝夫人提醒。”赫連雙很有禮貌地笑了笑。與雲初微這樣的人相處,每一次談話都能從中獲益不少。以前想不通蘇晏的選擇,而就在前一刻,那些不解就全都茅塞頓開了。
來到暖閣外,隱約聽得裡頭有輕微吵鬧聲傳出來。
雲初微吸了口氣,今天她不準備插話,一會兒就端看赫連雙如何處理黃雲兩家的關係了。
蘇晏給雲老太太和範氏請安之後就離開了,內宅之事,他堂堂國公爺來插手到底是不合適的。
靜瑤太夫人這個當家人坐首位,雲老太太和黃老太太分別佔了其下的左右第一位,兩家的人就自動分出方向來。
雲老太太馬氏,雲初微是最瞭解的,一上臉就喜歡拿眼睛瞪人。
而被她瞪着的黃老太太,顯然氣度方面高出雲老太太幾個段位,人家僅是往那一坐,就讓人覺得坐出了身爲女子應有的一切儀態,自然,大方,本真。
只一眼,就讓雲初微心中直驚歎。
這位老太太好生端莊,簡直與慈寧宮內的蕭太后有得一拼。
雖然自家這邊佔了有理的一方,但依着雲老太太那潑辣性子,一會兒要是滿嘴噴糞讓人抓了錯處,再有利的先機也能被她給弄丟,到時候,原本無罪的雲安曜可就真得背上這頂黑鍋了。
見到赫連雙進來,所有人都起身行禮。
赫連雙擺手,又上前,屈膝,“兩位老夫人安好。”
“公主快請起。”黃老太太忙笑着說。
笑容淡淡,並不十分熱絡,也絕不含糊。
“聽聞你們都是爲了妙瑜之事而來。”赫連雙道:“恰巧,我也是,纔剛去看了人,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
黃老太太還沒見到那嫡孫女雙目失明的模樣,但聽到赫連雙這麼說,臉上笑容又柔和了幾分。
“這件事,不知兩位老夫人有什麼看法?”赫連雙略帶試探地問。
看一眼雲老太太,又轉而看向黃老太太。
黃老太太道:“昨天的情況,我大致瞭解了一下,妙瑜遭此橫禍,我這個做祖母的很遺憾也很心痛,至於所有人一直糾扯不清的對錯問題,我覺得沒必要再繼續討論下去了。”
“哦?”赫連雙問:“兩位老夫人是講和了嗎?”
黃老太太看了一眼一旁的黃大太太,“老大媳婦,上前來給雲家小子賠禮道歉。”
那從容不迫的氣度,讓雲初微大爲驚詫,不愧是首輔夫人,此等魄力,雲老太太便是再修煉十年都挨不到邊兒。
劉氏含恨,“母親……”
“此事與雲家小子並無牽扯,你不分是非黑白就動手打人,還敢做不敢當了?”
黃家與蘇家一樣,都是書香門第,但云初微覺得,蘇老太太比起這位黃老太太來,差得遠了。
要知道,劉氏可是黃家掌管中饋的太太,在貴族圈裡很有名的,如今黃老太太要她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給雲安曜賠罪,簡直比甩她幾大巴掌還打臉。
能這麼做,就說明人家胸襟廣闊,處事有方,公允端平。
沒來由的,雲初微對這位黃老太太很有好感。
劉氏不甘心地撕着帕子,她的女兒因爲雲安曜而雙目失明,她卻要反過來給元兇道歉?
“你不道歉,是想讓我這老婆子替你嗎?”黃老太太的聲音再一次響起,無波無瀾,卻自成威儀,讓人不敢輕易忤逆。
劉氏上前,咬了咬下脣,看向雲安曜,“大侄子,之前是我情緒過激,動手打了你,嬸兒在這裡給你賠個不是,希望你能見諒。”
雲老太太輕哼一聲,這還差不多!曜哥兒本就無罪,哪能平白無故承受此等屈辱,外人不曉得的,還以爲雲家無能任人欺凌呢!
不得不說,雲老太太護起短來,那也是外頭人刀槍不入的,但也只這一條,若論及旁的,到底不及人家黃老太太。
雲安曜虛扶了劉氏一把,“大太太言重了,小侄並未放在心上。”
雖然捱了兩巴掌,雲安曜卻好似真正被打醒了,在一夕之間明白自己馬上就及冠成人,該有自己的擔當,該負起自己應負的責任了。
幾天不見,雲安曜好像成熟了十歲,赫連雙很欣慰,看向雲老太太,問:“那麼,雲老夫人可還有話要說?”
之前黃老太太發話的時候,雲老太太恰恰瞧見了雲初微眼眸裡那一閃而逝的欽佩之色。
不得不承認,她嫉妒了。
自己這位孫女,向來與自己不合,又是個冷清的性子,平日裡很少能見到她誇獎誰,對長輩露出這種神情,就更是頭一回了。
而偏偏,對方還只是個外人。
親祖母都不曾得她好臉色,一個外人卻讓她如此欣賞。
雲老太太認真忖度了一番,覺得自己不能輸給對面那位。
不就是氣度涵養高了一點,治家嚴厲了一點,處事公允了一點麼?她也能做到!
此時的雲初微並不知道,她一個不經意的眼神,竟然改變了雲老太太今後的做人準則。
而云老太太的改變,源於嫉妒。
沒錯,嫉妒對面那位誥命封號沒有她高卻能得她孫女欣賞的首輔夫人。
很多時候,嫉妒能轉化爲比拼的動力。
就比如眼下。
如若換了往常,雲老太太必然會抓着劉氏打了雲安曜這一點不放,但她今天的一言一行實在讓人反應不及。
“既然黃大太太有如此誠意給曜哥兒道歉,況且老身之前也因爲一時氣不過還了你一巴掌,那麼此事就算兩清了,正所謂不打不相識,從前咱們黃雲兩家少有往來,那麼從今往後,希望兩家人碰巧遇到了,還能說一家話。”
這是擺明了要講和。
不瞭解雲老太太的那幾位沒什麼反應。
雲安曜、雲初微和範氏三人卻是目瞪口呆。
這還是從前在雲家後宅耀武揚威呼風喚雨的雲老太太?芯子被人給換了吧?
就連靜瑤太夫人都有些詫異,不是都說雲家老太太錙銖必較,尖酸刻薄麼?怎麼在這件事上會如此慷慨大方?雲安曜是她最寶貝的孫子,平白捱了兩巴掌,憑她的性子,能就這麼給算了?
雲老太太說完,並沒看黃老太太是何反應,她第一時間用餘光去瞥雲初微,毫不意外地見到了對方吃驚的神情,心頭沒來由地驕傲起來。
那種感覺,就跟一直看不起你的人終於有一天對你露出崇拜的神情是一樣的,特別有成就感。
雲初微一直嫌棄她行事莽撞,只會耍嘴皮子而沒什麼真本事,且不懂得疼愛自家人。這一點,雲老太太從來都心知肚明,尤其是回了祖籍看到昔日舊友心肝肉地疼愛她們小孫孫的模樣,再想到自家祖孫不合的場景,這方面的感觸就越發深刻。
這次來京城過年,她沒打算回去,想和府上小輩們好好相處,一大把年紀了,整天算計來算計去的也沒什麼意思,自己這把老骨頭,還能有幾年活頭?若是不抓緊機會與兒孫們留下些美好的回憶,哪天把自己算計翻了也沒人收屍,那才叫淒涼,這輩子便白來一遭了。
雲安曜趁機道:“那麼,我今天便當着黃老夫人的面求娶你們家妙瑜,還望您恩准。”
不是因爲喜歡黃妙瑜,也不再是因爲愧疚,而是他覺得黃妙瑜是自己人生的一個轉折點,這個轉折點讓他在一夜之間就長大了,懂得何爲責任,何爲擔當,更懂得如何才能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娶她過門,一則是因爲他之前承諾過,二則,是想讓兩家關係更和睦。
馬上就要跟隨父親去北疆了,他不想自己走後,兩家還在因爲這件事僵持着。
黃老太太沒意見,“如果你小子真有誠意,那就看日子過六禮吧!”
見雲老太太默認,範氏犯了愁,老太太今天怎麼一反常態了,曜哥兒要真娶了黃妙瑜,往後沒有子嗣該怎麼辦?
雲初微看着兩位老太太,又思忖着雲老太太目前的神態和之前說出來的話,約莫猜出了幾分貓膩來。
看來,這就是所謂的“以氣度講和”了。
黃老太太的感染力不是一般的大,竟然能讓雲老太太這種蠻橫不講理的人破天荒地爲了比“氣度”而一反常態,裝起賢良大度來。
得到了兩家老太太的首肯,這樁婚事便板上釘釘。
原本以爲會鬧得不可開交,沒想到以講和收尾。
劉氏鬆了鬆手中絞緊的帕子,臉上有些臊得慌。
婆母身上那種渾然天成的氣韻,她這輩子怕是都學不會了。
事情就這麼圓滿結束,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黃老太太去廂房看了看黃妙瑜就帶着劉氏回去了,不想讓她在這邊又跟人鬧起來。
雲老太太也帶着範氏準備打道回府。
範氏問:“母親之前不是一直不同意曜哥兒娶黃妙瑜的嗎?怎麼到最後突然轉變了態度?”
雲老太太道:“雙眼瞎了可以治,身子骨不好可以醫,只要曜哥兒心甘情願,咱們這些做長輩的,就看開些也無妨。”
範氏再一次呆若木雞。
這老太太,換人了吧?
赫連雙把雲安曜喚了出來,找個沒人的地方坐下。
“雲大公子。”赫連雙看着他,“你是心甘情願娶妙瑜的嗎?”
“當然。”雲安曜道:“若非如此,我也不會當着兩家長輩這麼求娶了。”
有的話,赫連雙不好說得太過,“如果你是誠心求娶,那我就放心了,希望以後你能好好對妙瑜,她也是個可憐人,身子不好又雙目失明,若以後還不能得夫君好好對待,我這個做好友的也於心不忍。”
“公主放心,我會對她好的。”
——
赫連鈺來的時候,許菡正打算跟着許茂離開國公府。
三人在院子的月門處遇到。
許茂給赫連鈺見了禮就先走一步在外面等着許菡。
“許姑娘。”赫連鈺彬彬有禮,面上掛着淺淺笑容。
許菡想起上回赫連縉對他說的話,臉色有些不大好,客氣地福了福身子,“民女還有事,就先告辭了。”
“姑娘請留步。”赫連鈺轉過身來,看着她的背影,到底沒忍住,出聲挽留。
“三殿下還有事?”
赫連鈺緩了緩,“我還記得上次因爲馬車相撞地事,爲了給姑娘賠罪,特地送了姑娘一把鑰匙。”
許菡心神有些慌亂,那把鑰匙被她弄丟了,赫連鈺該不會真是來興師問罪的吧?
“可是姑娘好像從來沒去過陽寧街賞花,爲什麼?”
“我……因爲……”
許菡正在飛快搜索應對之策,斜刺裡突然跑出個丫鬟,氣喘吁吁地道:“許姑娘,許公子那邊出了點意外,您快隨奴婢來。”
許菡大驚,“我哥哥怎麼了?”
“奴婢一兩句話也說不清楚。”那小丫鬟很急迫。
許菡不得不先顧許茂,歉意道:“三殿下見諒,民女是真有急事,就先行告退了。”
話完,也不等赫連鈺反應,就跟着那小丫鬟急匆匆往小道上走去。
越走越覺得不對勁。
奇怪,哥哥不是出了國公府嗎?
這丫鬟怎麼把她帶到另外一個方向來了,而且這地方似乎還有些…眼熟。
“姑娘,到了。”
小丫鬟停下腳步,許菡擡頭一看,院門上三個大字“聆笙院”。
這是…這是二殿下的院子,上次她送衣服的時候來過一回。
許菡頭皮發麻,問小丫鬟,“你確定我哥哥在裡面?”
話還沒說完,就聽到院子裡傳來許茂的聲音,似乎在讚美某盆花竟然在冬天盛開,實在讓人驚豔。
許菡擡步走了進去,見到赫連縉和許茂並排站着。
兩人面前,竟然有一盆牡丹之冠“姚黃”,那花不僅在冬天開放,還開得極其豔烈,嫩黃的顏色楚楚動人,好似屹立寒風中的美人,在不屬於它的季節綻放出最能驚豔世人的美。
許菡驚呆了,二殿下竟然能讓牡丹在冬天開花,哥哥本來就是個花癡,能被這株牡丹吸引也無可厚非了。
莫說哥哥,就連她看到了也挪不動腳。
見到許菡進來,赫連縉不着痕跡地勾了下脣,“許姑娘。”
“二殿下。”許菡回過神來,臉頰有些紅紅的,難得的呈現幾許嬌羞之色。
赫連縉看得心神一蕩,心中早就把他家菡兒抱進房裡一頓搓揉了,面上卻還得繼續裝君子,“過來看看,這株牡丹如何?”
許菡道:“不愧是花王,國色天香,非它莫屬。”
難得愛好相同,許茂似乎與赫連縉很有共同話題,一會誇誇這株牡丹培養得如何如何精細,花開得如何如何明豔,一會又向赫連縉討教培植方法。
完全把許菡這個妹妹孤立在一旁。
許菡哭笑不得,果然是個花癡,有了花就忘了妹妹。
那二人聊了好一會,赫連縉便大方地道:“既然許公子喜歡,那這株姚黃便送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