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王乃北燕當朝天子宣宗帝的皇叔,一貫的風評極好,這次生辰,朝中大半官員都來了。
靖安王是個微胖發福卻相貌俊逸的中年美男子,微胖的身材絲毫沒減損他臉上的潘安之貌,此時已經換了一身喜慶的衣袍在花園宴席主位上坐了。
底下一衆賓客紛紛獻上長壽安康的吉祥話。
靖安王心情愉悅,雙眼笑得眯成一條縫。
一片熱鬧聲裡,突然闖了個小廝進來,匆匆忙忙走到靖安王耳邊,輕聲說:“王爺,國師來了。”
靖安王臉上笑容一僵,他因爲早年的某件事與易卓明僵了關係,雖然外面沒人知道真正原因,但人人都曉得,他和易卓明素來是水火不容的,每次見面,不是脣槍舌戰就是冷嘲熱諷笑裡藏刀,恨不能馬上將對方推進鬼門關。
與易卓明不和,靖安王與這位國師的關係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
聽說他前段時間去了南涼,沒想到一回來就往自己的生辰宴上趕,用意何在?
靖安王眉毛揚了揚,對着小廝吩咐,“請進來。”
俗話說,張口莫罵賠禮者,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倒要看看,這個易白究竟是誠心來賀壽還是來搗亂的。
小廝退了下去。
不多時,外面傳來一聲高亢唱名聲,“國師大人到——”
一時間,席上賓客都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聽。
性子冷到不近人情的國師易白竟然來了靖安王的壽宴?要知道,國師他爹易卓明和靖安王可是出了名的死對頭啊!
賓客們一個個瞪大了眼睛,等瞧清楚進來的人的確是易白之後才恍然並非幻聽也並非幻覺,國師的確是讓人備了禮物親自給靖安王賀壽來了。
“哈哈哈——”
在賓客們屏息凝神安靜到落針可聞的一片僵硬氣氛裡,靖安王爽朗地笑了兩聲,“稀客,稀客啊,國師能來,本王這方寸之地蓬蓽生輝。”
易白麪上情緒淡淡,只象徵性地勾了勾脣,“王爺生辰,恰巧本座剛從南涼回來,帶了些那邊的特產,望你笑納。”
“國師有心了,難得去南涼一趟,竟然還想着給本王帶禮物。”話完,橫了一旁杵着不動的內侍太監一眼,“還不快去給國師看座。”
內侍太監馬上下去安排。
易白落了座,隨行而來的易舟便坐在他旁邊,瞧了靖安王一眼,對着易白嘀咕,“哥,我怎麼感覺靖安王這老狐狸看咱們哥倆的眼神有些不對勁啊,咱可是誠心誠意來賀壽的,莫非他以爲我們來攪局的?”
易白道:“難爲王爺想得如此周全。”他今日就是來攪局的。
易舟一嗆,“哥你啥意思?”
易白沒再多言,修長如玉骨的手輕輕把玩着手裡的酒杯,餘光不着痕跡地掃了一眼上頭興味正濃的靖安王。
“本座近日偶感風寒,不宜飲酒,今日這第一杯,就讓本座的婢女代本座向王爺賀壽。”
易白才說完,雲靜姝就上前兩步,拿起一個沒人用過的酒杯,自己斟滿酒,走到正中,擡起頭來看着上頭的人,“奴婢代國師大人獻上祝詞,願王爺日月昌明,松鶴長春。”
靖安王循着聲音往下一看,瞧清楚了雲靜姝的相貌,頓時所有的表情都僵在臉上,一雙眼睛裡翻涌起層層黑色風暴,提起酒壺正準備倒酒的那隻手背上青筋突兀,所有的反應都在昭示着他的震驚,以及那隱隱往外流露的憤怒。
雲靜姝能明顯感覺到靖安王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有實質,鋒利似刀。
那種感覺,就好像她在一瞬間成了籠子裡的獵物,供獵人賞玩以後便會迎來死期。
易白一直關注着靖安王的反應,靖安王臉上的任何一絲變化,甚至是雙眸中翻涌的情緒都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脣角微微一勾,易白似乎笑了一下。
易舟卻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看向易白,“哥,那老狐狸的表情不對啊,他怎麼了?難道是酒裡有毒?可他這還沒喝呢!”
易白對易舟這一說話就好似連珠炮的習慣頗爲無奈,輕嗤一聲,“閉嘴!”
易舟果然沒再吭聲。
他和易白雖然是同父異母,但他從小就崇敬天賦絕頂的兄長,所以每次易丞相去青雲觀看易白的時候,易舟都會趁機跟着去。
很多時候易丞相說的話,易舟都會置若罔聞,但易白說的,就算是謊話他也能聽得津津有味,易白讓他做點什麼,他絕對幹勁十足,跑得比誰都快。
雲靜姝已經在衆目睽睽之下站了許久,舉着酒杯的手都有些酸了,但靖安王似乎還是沒有要發話的意思,她覺得非常尷尬。
靖安王旁邊候着的內侍太監低聲提醒,“王爺,這丫鬟已經站了好久了。”
靖安王慢慢從拉回思緒,視線卻是一刻也不曾從雲靜姝臉上移開過,迅速給自己斟了酒仰起脖子一飲而盡,再看下來時,先前的異樣情緒全數歸爲虛無,換上了之前樂呵呵的模樣,只是眼底多了一抹冷沉。
“都說易國師不近女色,國師府裡從來沒有婢女,怎麼今日突然帶了一個來赴宴?莫非國師此去南涼,連心性都轉了?”
易白不疾不徐地道:“不瞞王爺所說,這丫頭是本座去南涼的途中撿到的,她無家可歸,本座見她可憐,就暫時收留,將她帶到北燕來,不過王爺說得不錯,本座府上從來不養婢女,所以今日宴會過後,本座會給她一點盤纏,讓她外頭自生自滅去去。”
靖安王眼波微微一凝,“本王瞧着挺機靈的一個丫鬟,國師既然看不上眼,不如送與本王如何?剛好前兩日本王府上有個丫鬟犯了錯被杖斃,那位置缺着呢!”
易白沒什麼反應,“能得王爺喜歡,是她的造化。”
雲靜姝沒想到易白竟然三言兩語就把自己賣給了這個看起來心思深沉的靖安王,心中憤懣至極,可她現在的身份只是個賤奴而已,根本沒資格在這些大人物跟前說話,她暗暗咬牙,對着靖安王“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面上還得做出無限感激的樣子來,“奴婢多謝王爺收留。”
“起來吧!”靖安王點頭示意。
雲靜姝馬上起身退往一邊。
易舟驚訝地看了易白一眼,“哥,你什麼時候收留了一個婢女,這不像你平時的風格啊!”
易白道:“一時興起。”
易舟癟癟嘴,這藉口找的一點水準都沒有,他還不瞭解兄長麼?從來不做無意義的事,這個叫做“靜姝”的婢女能一眼就被靖安王相中,想來這其中定然另有隱情。
明白問了也是白問,易舟索性不再自討沒趣,打算以後多關注一下這個小婢女就知道了。
散席的時候,雲靜姝瞅着易白要走,她馬上跑到他面前將他攔住,一臉的急迫,“國師大人,不知我做錯了什麼,爲何你要把我送給靖安王?”
易白冷冷勾起脣,“如今的你,還有得選擇麼?”
不明不白被人劫獄至此,不明不白當上了奴婢,又不明不白被送人,雲靜姝心裡憋屈,紅了眼圈,“我只想知道,爲什麼。”
易舟惱了,“你這賤婢怎麼那麼多話,我哥說把你送人,那你乖乖伺候新主子就是了,哪有奴婢質疑主子的道理,活膩味了你!”
看着易白冷冰冰的臉,雲靜姝心如死灰,就在她以爲易白會就此走人的時候,他突然發話了,聲音刻意壓低,“唯有在靖安王府,你才能謀得一條生路,好好活下去,別讓本座失望。”
雲靜姝滿心震驚,疑問不減反增,“國師你……”
不等她說完,易白已經走出去好遠。
易舟跟在他身後,有些不能理解,“哥,不就是一個賤婢麼?你若是不喜歡,照着以前的法子殺了就是,爲何要她好好活下去?你要真想娶親了,我馬上讓父親給你安排家世好的姑娘,那個叫做靜姝的,出身卑賤,很明顯配不上尊貴高華的兄長你啊!”
易白沒說話,雲靜姝若是不好好活下去,他還怎麼順藤摸瓜把當年的真相查出來?
——
賓客散去以後,靖安王回了自己的院子,讓內侍太監去把之前易白帶來的那個婢女傳來。
雲靜姝已經被王府的管事嬤嬤帶去了下人們住的倒座房熟悉環境,還沒轉完一圈兒,靖安王身邊的公公就甩着拂塵來了,“王爺有令,讓靜姝去前院見他。”
雲靜姝心中忐忑起來。
之前在宴會上的時候她就察覺到靖安王落在自己身上那讓人喘不過氣的目光不對勁,他如今迫不及待讓自己過去,該不會對自己起了殺唸吧?
想到這裡,雲靜姝整個人都有些抖,顫脣問:“公公,不知王爺找奴婢何事?”
齊公公輕蔑地瞥了雲靜姝一眼,“你跟着咱家去就是了。”
雲靜姝咬着下脣,跟在齊公公身後,很快來到靖安王的正院。
進門以後,雲靜姝不敢正視靖安王,伏跪在地上,“奴婢見過王爺。”
“你叫靜姝?”靖安王瞧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大抵是車馬勞頓的緣故,她看起來睏乏疲倦,急需休息的樣子。
“回王爺,奴婢正是靜姝。”她不敢連名帶姓一起報,反正做婢女的名字都是不帶姓的,靖安王應該不會懷疑。
“擡起頭來。”靖安王壓下心頭的躁動,換上一副好脾氣。
雲靜姝忐忑着擡起腦袋,迎上靖安王的目光。
再一次看到這張容顏,靖安王雙目噙着嗜血的兇光,好似衝破牢籠的兇獸,隨時都有可能狂奔下來將她活活撕碎。
雲靜姝心裡害怕極了。
“你今年多大了?”深吸一口氣讓情緒平復不少,靖安王問。
“十六歲。”雲靜姝答。
“生辰是什麼時候?”
“五月初九。”她說的是雲初微的生辰,因爲雲靜姝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纔是被範氏抱養的那一個,所以一直以爲自己和雲初微是孿生姐妹,生辰一樣。
“五月初九?”靖安王反覆咀嚼着這幾個字,又問:“誰告訴你的?”
月份對,但日子不對,想來是有人刻意隱瞞了她。
生辰還能誰告訴,自然是生母了。
雲靜姝覺得靖安王這話問得莫名其妙,“是奴婢生母。”
“呵——你生母?”連她都是從棺材裡抱出來的,她生母怎麼可能有機會告訴她這些?
靖安王的一聲冷諷,讓雲靜姝有些不知所措,將腦袋垂得更低。
“在南涼生活了十六年,難道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本是北燕人麼?”
雲靜姝大驚失色,“什麼……北燕人?不,不可能,王爺一定是弄錯了,奴婢是土生土長的南涼人。”
“你的左肩上有一個月形胎記,是本王親自用藥遮蓋了的,只有再用藥水洗過才能顯現出來。”
靖安王的每一個字,都好像一記重錘狠狠敲打在雲靜姝的心上,她完完全全的失去了反應,只餘腦海裡不斷閃過三個字:不可能!
她怎麼可能是北燕人?她分明是南涼東陽侯府的嫡出千金,只是後來因爲蘇璃的事被逐出了族譜而已。
見她驚惶,靖安王遞了個眼色給齊公公,“讓僕婦來帶她下去驗胎記。”
很快有穿着軟緞藍衫的僕婦走進來,帶着雲靜姝去了旁邊的偏廳,取來藥水往她左肩上抹,只片刻的功夫,一個緋紅色的月牙形胎記便逐漸顯現出來。
雲靜姝自鏡中看到了這一幕,驚得面無血色。
爲什麼?爲什麼她不是雲衝的親生女兒,爲什麼他們要瞞着她?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還沉浸在震驚中的雲靜姝已經被帶回了正房,僕婦對着靖安王稟道:“王爺,這位姑娘肩上的確有個月牙形胎記。”
聽罷,靖安王沉默了好半晌,面上分不清到底是喜還是怒,又或者兩者皆有。
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雲靜姝,看着那張像極了那個女人的容顏。
若是有靖安王府的老人在,必然一眼就能認出雲靜姝的容貌像極了先王妃。
只可惜,先王妃“病薨”以後,靖安王瘋了一般,給王府來了一次大換血,所有下人都被趕出去,之後換了新的進來。
所以,現如今的靖安王府,下人們都不曾見過那位讓王爺下令任何人不得提及的禁忌——先王妃楚相宜。
也正因爲如此,纔會沒人認出雲靜姝的容貌來,但靖安王不同,那個女人的一顰一笑,早就深深烙印進他骨子裡,他不可能認不出來,更甚至,見到雲靜姝的第一眼,他一度以爲是相宜回來了。
不過他還算理智,並沒當着賓客的面失態,也不可能失態,畢竟先王妃去了這麼多年,就算她還在世,也不可能是這般少女模樣。
那麼,唯一的解釋就只能是眼前的女子是當年相宜懷上的孩子,活着還沒到產期,死後反而在棺材裡生下來。
當夜守靈的下人們聽到棺材裡傳來哭聲,全都嚇掉了魂。
靖安王聽聞了消息,急匆匆衝到靈堂裡來,讓人開棺抱出孩子,也算她命大,竟然能以這樣的方式活了下來。
洗了身子以後,僕婦告訴靖安王,小郡主左肩上有一枚月牙形胎記。
靖安王一聽就火大,“什麼郡主,給本王送出去,我不想看見她!”
纔剛出生的雲靜姝便是以這樣的理由被送出王府的,因爲靖安王吩咐了,送得越遠越好,所以僕婦們不敢敷衍,一再經人手將她弄去了南涼,最後被一對貧苦的農家夫婦收養。她脖子裡的那枚玉墜,是她生母楚相宜的唯一遺物。
相隔十六年再見到這個孩子,靖安王才知道當年自己爲何不直接掐死她而是讓人將她送得越遠越好,因爲她是相宜的孩子,將來的容貌興許像極了相宜,就算那個女人對不起他,他骨子裡也還是放不下她,哪怕孩子生父不明,他也沒想過直接要這孩子一條命,而是將她放出去,生死由命。
沒想到啊,十六年後,她竟然回來了。
雲靜姝臉上浮現驚恐的表情,“什麼月牙形胎記,一定是你們故意弄出來的,我是南涼人,我是雲家嫡女,我真的不認識你們。”
如果她如今還是姑娘,那麼依着那些年的心性,或許會迫不及待地承認自己的郡主身份,享受高高在上衆星捧月的榮耀感,但她早已不是心性單純的懷春少女,她如今更多的心思都在自己孩子身上,每時每刻想的都是燁兒可曾餓着,晚上睡得可安穩,又是誰在照顧他。
所以一聽說自己很可能與靖安王扯上某種關係,雲靜姝就不樂意了,她不願意留在北燕,她要回南涼,否則一旦承認這層身份,她將永遠都回不去,永遠都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孩子。
靖安王望着她,“你不是什麼雲家嫡女,你是靖安王府的郡主,本王的…女兒。”沒說親生女兒,因爲連他都不確定,眼前這個孩子的生父到底是不是他。
雲靜姝還在掙扎,雙眼溢滿了哀求,“王爺,求求你放我回南涼吧!”
這張臉果然不能多看,否則當年塵封了的某些往事就會被觸發,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因爲一時的衝動而大起殺念。
“帶下去,好生伺候着。”從雲靜姝身上收回視線,靖安王道:“三日之內,爲她量身裁衣,教會她入宮面聖的禮儀規矩。”
“是。”
僕婦們連忙應聲,將雲靜姝帶去了內院。
不多會兒,側妃餘氏便扭着纖細的腰肢過來了,“呦,聽說王爺收了個女兒?”
靖安王順勢將美人摟入懷,輪廓分明的臉上是親和的笑,絲毫沒有方纔宴會上與易白暗中較量的森冷和凌厲。
“愛妃怎麼過來了?”
餘氏嬌嗔,“妾聽說王府來了個美人郡主,這不是迫不及待趕過來看麼?王爺,這位郡主可是先王妃姐姐的親生女兒?”
聽到餘氏提及楚相宜,靖安王眼眸一暗,推開餘氏,言語間再沒有絲毫的憐香惜玉,反而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冷和憤怒,“你話太多了。”
餘氏後知後覺自己觸碰了王爺的底線,馬上驚得跪在地上,“妾知罪,請王爺責罰。”
後院的這些女人,全都是照着楚相宜的模子找來消遣打發時間的,要麼眼睛像,要麼鼻子像。楚相宜剛死的那幾年,靖安王一度消沉墮落,發了瘋一樣要找到像她卻又一輩子不會背叛他的女子,所以靖安王府後院的女人才會漸漸多了起來,但靖安王妃這個位置卻一直懸空。
對外都說靖安王妃是病薨的,實際上,只有他知道,是他親手殺了她,既然心都不在他這裡了,那麼人還留着做什麼?
“相宜,你可曾愛過我?”雙手掐住她脖子的時候,他一遍一遍地問她。
他沒能等到她的回答,因爲在她開口之前,已經氣絕身亡。
或許是他太想要得到答案,纔會一不小心失手加重了力道,又或許,是他害怕聽到答案,所以在她開口之前就讓她永遠閉嘴。
不說出來,他就能一直幻想她曾經愛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