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過後,京城仍舊炎熱,今年由於事兒多,永隆帝到現在都還沒去行宮避暑,某天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安的時候聽太后提了一句,永隆帝便吩咐下去。
外出避暑這種事,以前年年都有,只不過今年少了那個人,永隆帝就覺得哪哪都不自在,不想去。
但如今太后主動提出來,那就不一樣了,永隆帝再討厭太后針對駱嵐,那她也是自己生母,南涼忠孝大於天,身爲帝王,就更該給子民做出表率了。
所以即便心中不大情願,明面上,永隆帝還是讓人準備得有模有樣,並言明自己會御駕前往行宮避暑,其實就是給太后個面子在外人面前做做樣子,要說多想去,還真不見得。
當初蕭皇貴妃被處死,是在皇太后昏迷期間,她是醒了才聽說的,便是想怪,也來不及則怪誰了,只是默嘆一句,“罷了罷了。”蕭皇貴妃行刺她成重傷是真,那個女人沒腦子在前也是真,能做出行刺太后這樣荒誕不經的蠢事,太后便是有心想保她,也抵不住文武百官的聲討,也只能這麼着了。
這回傷得雖然重些,蕭太后心裡卻沒有多怒,一是因爲罪魁禍首蕭明汐已經伏法,二則,她這一傷,皇帝和宜清長公主三天兩頭往慈寧宮來噓寒問暖,讓她已經涼透了半邊的心慢慢回暖起來。
原以爲母子關係母女關係早在不知不覺中僵了,沒想到關鍵時刻兒女還是緊張自己的。
至於其他帶着貴重補品入宮求見的皇室宗婦,太后都一律找藉口打發了,反正那些人都是來充面子的,沒幾個會真的關心她傷成什麼樣,何必呢?
“宜清啊,你覺着皇帝后宮的這些個女人,有誰可堪當皇后大任?”
這天,宜清長公主又來看太后,見她大好,便小心地攙扶着去御花園走走。
太后走了一會兒,有些氣喘,就在旁邊的花亭了歇腳,其間也不消停,揪着宜清長公主就問。
宜清長公主當然爲難,“母后,兒臣都是嫁出去的人了,哪管得了皇上的家務事?”
“立後可不算家務事。”太后馬上糾正,“你一向是個有主意的,趁着現在四下無人,不妨說說,哀家想聽聽你的意見。”
宜清長公主露出無奈的表情,眼珠子一轉,“母后覺得,皇上他這段日子心情如何?”
太后仔細想了想,“除了政務上,其餘時候看起來還不錯。”
“那不就結了。”宜清長公主道:“自從那位不在,皇上有日子沒這麼暢快過了吧?如今有太子輔政,皇上又不常去後宮,就目前來看,倒也算風平浪靜,既然沒什麼大事兒,那何必要急着立後呢?就讓皇上多快活兩日不行嗎?”
蕭太后直接給噎住了,“連你也這麼說?”
宜清長公主當然知道自己這麼說有些逾矩,先前還大言不慚自己一嫁出去的女兒不適合管孃家這頭的事,可一出口,不僅管了,還連主意都給拿好了。“母后要聽兒臣的心裡話,兒臣便只能這麼說。”
皇帝感恩她這位皇姐,她又何嘗不覺得受之有愧,所以很多時候都想盡自己最大的力,能幫一點是一點。
在永隆帝和駱嵐這件事上,宜清長公主保持中立,既不跟着蕭太后排斥駱嵐,也不十分贊同永隆帝專寵,在她看來,“專寵”這種事非但不會讓那個女人享受到天下至尊無上的榮寵,還會將那個人推到風口浪尖上,對於被專寵的人來說,這是很危險的,整天活在四面楚歌的局勢下,駱嵐能撐那麼多年,宜清長公主不得不佩服。
這一雙兒女,還真是一個賽一個地想氣死她才肯罷休,蕭太后沉沉嚥下一口老血,“哀家實在想不明白,駱嵐那樣一個禍國妖后,憑什麼能得這麼多人喜歡?一個皇帝也還罷了,就連腦子最清醒的宜清你也……”
宜清長公主想起某回皇帝在自己跟前訴苦,“母后可知道皇上爲何偏在駱嵐身上與您抗爭到底?”
蕭太后眉梢一挑,“莫非你還知道點什麼內幕?”
宜清長公主嘆氣道:“您好好想想,從小到大,皇帝每天要做什麼要見什麼人要說什麼話,且說那些話的時候該配上什麼表情,是不是母后一手給提前給安排好的?”
“身爲皇帝生母,權掌六宮的皇后,我有義務親身調教未來的君王。”蕭太后挺挺胸脯,說得理所當然。
“母后都是爲了皇上好,這一點兒臣不否認。而他一直以來也很聽話地在執行母后給他安排的一切,直到那個讓他心慕的女子出現。”
提起這個,蕭太后馬上就來氣,“作爲帝王,最不該動的就是真情,尤其是當他把在意的女人與江山放在持平的地位上來衡量,那就更不應該了,且不管後世會如何評說,就論當下,百官的口誅筆伐,後宮女人的爭鋒相對難道還不足以說明一切嗎?”
“其實不是這樣的。”宜清長公主幽幽嘆了一口氣,“母后一直以來都在騙自己。”
“你說什麼?”
“父皇還在世時,母后一輩子都沒能掌控他,不管是人還是心,所以母后把自己沒能完成的執念強行扭到親生兒子身上來,因爲兒子最聽話。
可以說,從皇上記事起,他就很聽您的話,而母后也很滿足於對他的完美掌控。
直到駱嵐的出現,打破了這種平衡,皇上開始會和您頂嘴,開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也開始學會了撒謊。
牢牢抓在手中的風箏突然斷了線,母后當然會着急上火,所以還沒見面,您就把一切過錯推到了駱嵐身上,認爲那是個不折不扣的狐媚子,纔多大點年紀就把皇上一整顆心都給勾走。
再後來,皇上爲了以江山爲聘娶駱嵐爲後,不惜頂着大雪跪在慈寧宮外,更是徹底惡化了您對駱嵐的印象,但最終沒能拗得過皇上,退一步以蕭明汐入宮作爲條件同意了他娶駱嵐。
可即便是這樣,母后對駱嵐的那層芥蒂還是絲毫沒有消減,事實上,都是您先入爲主地認爲駱嵐是個‘狐媚子’,所以等她入了宮,再如何表現都沒辦法讓您的心回暖。當然,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而另外一部分,自然就是因爲駱嵐是您所有掌控之外的意外,您不允許這樣的意外存在,那會威脅到母后一直以來異於常人的掌控欲,所以您容不下她。
可若是撇去私人恩怨,駱嵐她的確比母后您看中的蕭皇貴妃優秀數倍不是麼?她纔是名副其實的皇后。”
“你…你胡說什麼!”似乎是被戳穿了深埋已久的心思,蕭太后有些氣急敗壞,臉色青白不定。
宜清長公主本不該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畢竟太后纔剛痊癒,若是因此氣出個好歹來,誰都擔待不起,可她哪想得到自家母后纔剛大好就不肯消停,想想她那個從小就沒得過一天自由的弟弟,還不是一般的心疼,“母后若非掌控欲強,爲何纔剛痊癒就提立後的事兒,您提就提吧,還偏偏不去找皇上商議,又想自個拿主意,這不是想再一次掌控他是什麼?”
“宜清——”蕭太后捏緊拳頭,老死的一天她絕對都想不到自己一向珍視的女兒會對自己說出這種話來,“哀家再有不是,你也不能這樣說話,更何況,哀家並沒有哪點錯了,哀家作爲皇帝生母,在立後這種事上,難道不該給他把把關嗎?”
“母后,您已經貴爲太后了,當好好頤養天年。”宜清長公主語重心長地道:“不管是後宮還是朝堂,自有人會去操心會去管,您想那麼多沒用。”
“你是想說哀家擅權?”
“兒臣不敢。”
蕭太后氣得要死,“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還說不是,你們一個個,都不盼着哀家好。”
這“不孝”的帽子扣得何其無辜,可是宜清長公主什麼話都不能反駁,只做出低眉順眼的樣子來。
“哼!你連自個兒家事都處理不好,還敢管到哀家頭上來,這是個什麼道理?”
這句話說得可就誅心了,宜清長公主那心裡是一陣接一陣地扯着疼。
——宜清長公主雖然是蕭太后的親生女兒,可是她早已兩鬢生霜,若是不計身份單看外貌,宜清長公主大有追趕上蕭太后的架勢,蓋因蕭太后只生過宜清長公主和永隆帝兩個孩子,而宜清長公主卻是生過五個孩子的女人。
女人只生過一個與生過兩個的站在一起,從那張臉上就能看出很大區別來,總是多生過的那個會更加的顯老,況且宜清長公主還生過五個,就算平素再怎麼保養,也不可能抵擋得住歲月的無情攻勢,她老得是比較快,比她老孃當年還要快。
當然,生過五個孩子只是其中一個原因,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則是因爲宜清長公主的其中一個不省心的女兒。
原本那位也是十五歲被請封了郡主的,但因爲性子實在不討喜,惹了禍,宜清長公主擔心牽連到皇族顏面,索性厚顏入宮請皇帝褫奪了那個女兒的郡主封號,最後是以普通身份嫁出去的。
出嫁兩年,那個女兒給夫家生了個大胖小子,會走路的時候高高興興帶着來公主府小住兩日,哪曾想那孩子一來不知道是水土不服還是怎麼地,總之入府當天就不安生,一直哭鬧,請了太醫來看也沒個準確結果,都沒捱到第二日,三更天就沒氣兒了。
婆家那頭上上下下可就盼着這麼個小孫孫,如今死在了孃家,誰能受得了?
縱使對方是公主府,那頭似乎也打算豁出去了,都不等兒媳回去吱個聲兒,直接讓人把休書帶到公主府來,讓她一輩子別回去了。
自此,公主府與那頭的人算是徹底結了仇。
宜清長公主爲了這件事,不誇張地說急得一夜之間兩鬢添霜,又是伏低做小又是親自登門賠禮的,也沒得到那家人半分好顏色,反倒是吃了閉門羹。
纔想着不要就不要吧,女兒大歸還怕養不活她?這又傳出女兒失心瘋的消息來,宜清長公主可謂是操碎了心,那段日子幾乎都是以淚洗面度過的。
那個女兒雖然瘋了,但好在平時不受到刺激的話看上去與尋常人無異,也不會做出什麼駭人的舉動來,宜清長公主到了現在才覺得自己是緩過勁兒來了。
沒想到今日竟然會被老孃以這種方式諷刺出來,當即噎得宜清長公主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完全不知道要怎麼去答這種話。
“慈寧宮的掌事嬤嬤就在外面,一會兒母后讓她們送你回去吧,兒臣突然有些不舒服,想先行告退。”宜清長公主站起來,那雙眼睛裡全是痛苦,原以爲自己女兒遭了這麼大的難,母后怎麼說也會出言安慰幾句,沒想到安慰沒聽到,這事兒反倒成爲生母拿來膈應自己的籌碼,那可是她外孫女啊,真能開得了口。
“宜清……”太后也突然覺得自己不該那麼說,暗暗惱了一下,“母后不是那個意思。”
宜清長公主沒再說什麼,蹲身告退直接出了宮,所謂惡語傷人六月寒,何況這還是生母,都這麼大歲數的人了,說什麼做什麼,還沒個分寸麼?都出口了才道歉,是不是她以後也能拐着彎的罵人然後在人家聽過來的時候出口說聲對不起就能抹去對對方的傷害了?
因爲這件事,原本受邀要去行宮避暑的宜清長公主第二天就遞了封私信給永隆帝,說身子抱恙,今年就不去了,來年再說。
永隆帝最是瞭解這個皇姐,她從來不會耍小孩子脾氣,這次拒絕得實在太突然,要麼真病了,要麼,就是還有其他他不知道的內幕。
永隆帝第一時間讓人去核實,太醫回來報說宜清長公主肝氣鬱結,損了精神,應靜養。
永隆帝眉毛擰起來,肝氣鬱結?數日前皇姐壽辰的時候自己去“搶畫”,分明還是精神抖擻的樣子,怎麼才幾天的工夫,就動了這麼大的肝火?
放心不下,永隆帝就讓人去查,要真查出來哪個不長眼的竟敢把皇姐氣成這個樣子,他非扒了對方一層皮不可。
然而最後竟然查到他老孃頭上去,永隆帝還能說什麼?那層皮是扒不到了,只能私下派個人去探望探望宜清長公主,但是聰明地絕口不提那件事兒,只是讓她多多將養着。
——
宜清長公主不去行宮避暑,出乎了蘇晏的意料,不過好在距離他的計劃又進了一步。
這天單獨出來見駱嵐的時候,直接告訴她:“機會來了,你喬裝打扮一番入城去找宜清長公主,向她坦白所有的事情,然後她會帶你去見永隆帝的。”
駱嵐緊張地看着蘇晏,“你可知,一旦我的身份暴露,你曾做下的一切就將會暴露出來,哪怕駱家這一點可以完全抹去,可你欺君瞞上的大罪,卻是怎麼都逃不過的。”
“這是娘娘唯一的機會。”蘇晏聲音很沉很重,壓得駱嵐喘不過氣,但她還是不忍心就怎麼撇下他不管,“蘇晏,你之後到底有什麼計劃,能否提前告訴我,好讓我有個心理準備,否則…讓我親眼看着你因爲我而陷入絕境,我良心會不安的。”
蘇晏沒說話,這就是個死局,能有什麼退路,早在設局的時候他就料準了會有這一天,現如今,他唯一的退路只能是賭,賭永隆帝的態度,賭赫連縉能在最後一刻反應過來所有真相救他於水火。
畢竟他再能耐,也不是高高在上的掌權者,面對“欺君大罪”,只有等着被判刑的份兒。
“你走吧!”蘇晏還是先前模樣,臉上看不出丁點過分慌亂的表情,雕塑一般。
駱嵐如何放心得下,拽住他,“你告訴我,是不是從今天以後,蘇家就會陷入危機?”
“娘娘多慮了。”蘇晏平靜地道:“我不會拿家人的性命開玩笑。”
“可是你已無路可走。”除非棄了她,讓她永遠成爲世人眼中的“死人”駱嵐,否則要幫她,就只能犧牲掉蘇家,這代價太大,她萬萬承不了這樣一份恩情。
“開弓沒有回頭箭。”蘇晏緩緩道:“娘娘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只差相認,你想這時候放棄嗎?”
駱嵐蠕動着嘴脣,一句話說不出,從假死到現在,她做了多少的努力,又是多少回險些踏進鬼門關,能堅持到今天這一步,着實不易,可她的幸福,憑什麼要整個蘇家來買賬?
見她不走,蘇晏倒是先拂袖離去,只撂下一句話,“娘娘若是能順利與皇上相認,就勸勸他趁早放權退居太上皇,那麼他的晚年或許還能好過些,否則……”
否則什麼,已經不言而喻,赫連鈺爲了得到皇位,已經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沒有什麼是他做不出來的,包括逼宮傳位。
駱嵐聽完,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溼了一片。
------題外話------
一邊淌眼淚一邊流清鼻涕,兩隻鼻孔全塞住,腦殼還疼,實在是撐不住了,原諒衣衣任性一回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