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安曜依着赫連雙的囑託送黃妙瑜回府。
黃家與雲家除了有二太太黃氏這根紐帶之外,平素是鮮少有往來的,所以雲安曜在此之前並沒見過黃妙瑜,他只知道她出自黃家長房,是嫡次女,打孃胎裡出來就氣血不足,每天必喝藥,十足的病秧子。
沒見過,便沒有共同話題,這一路上雲安曜都很安靜。
馬車裡。
黃妙瑜輕輕攥着繡帕,小巧的脣瓣微微抿起,整個人有些失神,似乎在想什麼。
丫鬟翠芙見狀,關切地問:“二姑娘,可曾覺得哪裡不舒服?”
黃妙瑜的病,一向是黃大太太的最操心的問題,請了多少自稱“神醫”的大夫都不見好,就連宮裡的太醫都給她瞧過,奈何人人都說這病是天生的,只能小心翼翼將養着,不能過度受刺激,不能過分憂鬱。
這次五公主設宴,原本黃大太太是不同意二姑娘出門的,奈何二姑娘一聽,馬上就淚水盈盈要哭出來,黃大太太最見不得黃妙瑜的眼淚,無奈之下點頭應了。
當着二姑娘的面好言好語,但當着她們這些做下人的,就沒那麼好說話了。
黃大太太下了死命令,但凡二姑娘在外面出了一丁點意外,哪怕是病發,她們這些跟着出來的丫鬟都得被打板子發賣出去。
是以,翠芙在看到黃妙瑜面色不對勁的時候,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沒事。”
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黃妙瑜擡起頭來,笑笑,“大概是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出來走動了,不太適應而已。”
一句“不太適應”,讓小丫鬟臉色再度變換了一番,“二姑娘若是哪裡覺得不好了,可一定要說出來,否則不僅您自個遭罪,要讓大太太知道了,奴婢們也脫不了干係呢!”
瞧着小丫鬟心慌意亂的模樣,黃妙瑜禁不住失笑。
她之所以會失神,大概是外面多了一個護送的人。
長這麼大,她因爲體弱的緣故,很少接觸外面的人和事,雲安曜算是她真正意義上接觸過的第一個外男,也不知爲什麼,自從上了馬車之後,只要一靜下來,腦海裡就會不由自主地浮現之前在宴會上的那一幕。
雲安曜談笑風生的模樣,答應送她回來時的大方模樣,那些畫面,一幀一幀地劃過,讓她不由自主地紅了臉。
“黃姑娘,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雲安曜的聲音。
黃妙瑜“啊”了一聲,這麼快就到了?半個時辰的路程,她怎麼覺得才一眨眼就過完了?
心中不免失落。
“既然姑娘已經安然回府,那我這就告辭了。”
雲安曜的聲音還在繼續,把馬兒掉了個頭,他突然頓了一下,“對了,黃姑娘的這個病,可曾請了大夫看過?”
黃妙瑜全然沒想到雲安曜會這樣關心自己,一時愣住。
雲安曜沒聽到馬車裡傳來聲音,這才後知後覺自己問得過分唐突了,他馬上賠禮道歉,“不好意思,是在下唐突了,姑娘若不方便告知,在下這便走。”
說完,雙腿一夾馬腹,以極快的速度絕塵而去。
黃妙瑜急忙挑開車簾,卻只看到一抹越來越模糊的挺拔背影。
原本緋紅的小臉上慢慢浮現一絲遺憾。
她不是不想回答,只是沒想到對方會這樣關心自己,一時失了神,卻沒想到竟讓他誤會了。
這一別,往後便很難有再見的機會,自己給他的印象,註定不會好了。
——
許菡在京郊宴會上得罪了二殿下赫連縉,雖然這混世魔王難得的一回沒有動怒,但許菡還是得小心翼翼。
幫二殿下洗衣服更是大事,許菡絲毫不敢耽誤,趁着第二日天色好,仔細地洗了晾在自己的院子裡,又怕風大吹落下來,索性搬了張椅子坐在廊下親自看着。直到風乾了才又小心翼翼地取下來疊放好。
第三天,許菡問東陽侯府的丫鬟借了一個玄色描金托盤把赫連縉的衣服疊放進去,打算去外面租輛馬車去往宣國公府。
許菡素來認得準自己的身份定位,雖然範氏曾放了話說他們兄妹若是想出門,大可以吩咐門房小廝套馬車,但許菡總覺得,自家兄妹借住在這裡讓人家管吃管喝就已經夠叨擾的了,若再事事跟着府裡的主子們來,未免臉大。
打好了主意,她端着那件疊放整齊的外袍,快速往角門外行去。
正巧雲安曜從角門進來,見到許菡,他這纔想起那天在京郊宴會上的事。
“許姑娘。”
雲安曜喚住她。
“雲大公子。”
許菡極有禮貌地打了個招呼。
“你這是準備去宣國公府嗎?”雲安曜問。
“嗯。”許菡點點頭,“去給二殿下送衣服。”
雲安曜雙目一閃,“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
其實雲安曜是不打算在雲初微跟前伏低做小的,奈何範氏的那句話點醒了他。
猶記得當日範氏對他這麼說:“你連對自家妹妹都這樣沒有耐性,將來還怎麼對自家媳婦兒?”
雲安曜當時不屑,後來仔細想了想,覺得範氏這句話非常有道理,如果他連雲初微這樣冷心絕情的人都能哄乖,那麼將來何愁沒法子討好自己的意中人?
許菡卻不這麼想,雲安曜與雲初微不對付,當下雲安曜又主動提出要去宣國公府,萬一一會兒這對兄妹一言不合打起嘴仗來,那她豈不是成了罪魁禍首?
“大公子。”
許菡委婉地道:“我自己能去的,就不勞煩你相送了。”
雲安曜知道她誤會了,直接解釋:“我是打算去給微妹妹賠禮道歉的,見你也要去,那不如一起?”
之前他和雲初微的對話,坐在馬車上的許菡全部聽到了,所以當下雲安曜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直言不諱。
許菡沒想到他這麼直白,愣了一瞬。
“許姑娘就別再推辭了。”雲安曜說完,馬上吩咐門房小廝備馬車。小廝們動作快,沒一會兒的功夫就套好了馬車。
許菡抿了抿脣。
雲安曜挑開車簾,對着許菡招手,“姑娘可得快些,否則一會兒去得遲了我那妹妹出門了。”
許菡低低嘆了一口氣,走過去坐上馬車。
雲安曜又去把自己的愛馬牽來,翻身騎了上去,兩人很快朝着宣國公府的方向行駛而去。
——
雲初微這幾日突然來了興致,整天把自己關在院子裡做繡活,打算等蘇晏回來的時候送他一個精緻的香囊。
白檀進來提醒時辰的時候,她擡起頭看了看外面,慢慢把手中的針線都收了,起身去往赫連縉的院子。
算準了許菡今天一定會來,赫連縉便沒有出門,搬了個搖椅,躺在花樹下閉目養神,聽到外面傳來零碎的腳步聲,他猛地睜眼,卻在看清楚來人是雲初微的那一刻再度閉上眼睛。
這一幕沒有逃過雲初微的眼睛,她挑挑眉,“怎麼,等到的人是我,失望了?”
赫連縉自然不會回答這麼無聊的問題,“你怎麼來了?”
雲初微攤手,“一會兒我要陪我婆母上街,若是許姑娘來了,你替我招待一下,畢竟她今天是你的客人。”
赫連縉翻了翻眼皮,一句話沒說。
雲初微懶懶看他一眼,心中狐疑。
按說赫連縉乃駱皇后所生,在身份和地位上佔據了絕對的優勢,只要他想,隨便表現得好一點就能被永隆帝冊封太子,那他爲什麼偏要反其道而行處處與永隆帝作對呢?
憑雲初微的認知,赫連縉骨子裡絕不會像表面上那樣對什麼事都漫不經心,他如此要強,怎麼可能甘心把皇位拱手讓與他人?
所以,赫連縉在外面的這麼些年,一定在暗中培養勢力。
但有一點,雲初微怎麼都想不透,赫連縉真的只是想暗中培養自己的勢力就想方設法讓永隆帝把他踹出京城嗎?
這似乎不太現實。
雲初微當然不知道,赫連縉在這兩年半之內培養了自己的勢力,還特地去培養了一下他未來的小嬌妻。
許菡能有今天的知書達理通透聰穎,與赫連縉是脫不了干係的。
許菡住在揚州鄉下,赫連縉就去離她最近的揚州府城。
她身邊的貼身嬤嬤和唯一的小丫鬟,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人。
兩年半,他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完全涉入了她的生活,而她卻從未察覺過。
因爲赫連縉從來不會出面,只是躲在背後每天接收着關於她的情報。
他知道時機未到,還不是他該出現的時候,那樣會嚇壞他家菡兒的。
一直到前段時日,算準了去年的這個時候她陪着哥哥許菡上京來借住在東陽侯府,所以他纔會提前回京,爲的就是阻止上一世的悲劇再度重來。
——
雲初微陪着靜瑤太夫人走後不久,東陽侯府的馬車就到了。
許菡掀簾下來,打算請門房的小廝進去通報。
小廝告訴她:“許姑娘,我們家夫人和太夫人出去了。”
許菡驚了一下,“什麼時候出去的?”
小廝道:“就在許姑娘來的前一刻。”
許菡心中懊惱自己沒能早些來。她對赫連縉有一種莫名的懼意,就算只是來還衣服,她也打算請雲初微陪着自己去,起碼撐撐場面,不至於讓氣氛過度尷尬,但沒想到這麼不湊巧,她出門了。
許菡咬了咬脣,想着進去吧,自己沒那個膽單獨面對那混世魔王,要是不進去吧,這來都來了,若是就這麼走了,消息傳到二殿下耳朵裡,同樣不好。
許菡覺得自己陷入了兩難境地。一直在馬車旁等候的雲安曜見許菡這頭半晌沒動靜,心下一急,走了過來,“許姑娘,發生什麼事了?”
許菡嘆氣道:“青鸞夫人並不在府上。”
雲安曜眉目一動,“出去了?”
“嗯。”
“那真是太不巧了。”
雲安曜並沒多少遺憾,畢竟不在就不在,改天再來也是一樣的,更何況,他也不是非要找雲初微不可。
“大公子。”許菡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你能不能,能不能幫我把這件外袍送進去給二殿下?”
雲安曜臉色微變,“你不就是來送衣裳的嗎?怎麼不自己進去?”
若是送給其他人,那麼讓他代勞也沒什麼,但對方是二皇子,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他清楚地記得,二殿下特地吩咐了要許菡親自送來宣國公府的,若是由他去了,混世魔王一個不悅做出什麼憤怒的舉動,那可不是他能承擔得起的。
許菡也知道這麼委託他不好,可她實在是沒辦法了,自己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就這麼進去見了二皇子,無論是名聲還是其他,總歸都不會好。
“青鸞夫人不在,我就這麼進去,不太妥當。”咬着脣,許菡道。
事到如今,她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若是雲安曜不幫,那她就在門口等着,等青鸞夫人回來以後再與她一道進去,有青鸞夫人陪着,她或許不會太過緊張。
雲安曜蹙了蹙眉,“許姑娘,並非我不肯幫你,你知道的,這是二殿下的東西,他指定了要你送,那就非得你親自去不可,否則別人要是敢碰他的東西一下,後果絕對不堪設想的。”
希望破滅,許菡點點頭,“我知道。”
“既然知道了,你就別再請我了。”雲安曜道:“雖然我有心幫你,但很可能會幫倒忙,到時候給姑娘惹來麻煩,我會過意不去的。”
許菡轉而看向門房小廝,“青鸞夫人可曾說什麼時候回來?”
小廝想了想道:“夫人說了,大概傍晚纔會回來。”
“傍晚啊!”許菡滿心失落。
傍晚纔回來的話,她指定是沒法等的。
請人幫忙又不成,那看來只能她自己進去了。
咬了咬牙,許菡狠下心,轉身去馬車上端過赫連縉的外袍,跟着領路的小廝走了進去。
赫連縉保持着雲初微走之前的姿勢不變,依舊躺在花樹下的搖椅上,聽到外院的人稟報說許姑娘來了,他睜開眼,“嗯”一聲,“把人請進來。”
雲安曜在外面等,許菡戰戰兢兢走了過來,不等與赫連縉對視,直接“撲通”跪在地上,雙手把托盤舉高,“二殿下,民女依着您的吩咐把衣服洗乾淨了,並沒有薰任何香。”
赫連縉側躺着,眼風隨意定在許菡身上。
即便這樣的眼神不帶任何侵略性,也還是讓許菡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威壓。
赫連縉半晌沒接托盤,許菡心中忐忑。
“二殿下。”她小心翼翼地又喚了一遍。
赫連縉似乎纔回過神,“嗯,放那兒吧!”指了指一旁的石桌。
許菡暗暗鬆一口氣,站起身來把托盤擺放到石桌上。
“衣服已經送到,民女這就告辭了。”許菡躬身,正打算就此離開。
“許姑娘。”
赫連縉喚住她。
許菡腳步一頓,轉過身,“二殿下還有事?”
“姑娘可曾有意中人?”
赫連縉直接問。
有時候他在想,這隻小白兔怎麼就注意不到自己呢?莫非是自己在她跟前的存在感太低了?
許菡面色有些古怪,她怎麼都沒料到混世魔王會問自己這樣的問題。
“暫時,還沒有。”爲了早早打發他,她不得不如實相告,免得一會兒撒了謊,他再追根究底,自己很難圓回來。
“是嗎?”赫連縉脣角笑意不明。
“在二殿下跟前,民女不敢有半句虛言。”許菡低了低頭。
“那你介意有嗎?”
“呃……”許菡噎住,不明白他今天爲何說話這樣奇怪。
她說不出話的樣子,急得面上一小片潮紅,看得人心癢癢。
赫連縉不知用了多少自控力才忍住將她攬入懷的衝動。
“沒事了,你走吧!”
莫名其妙!
許菡在心中嘀咕一句。
若非對方身份尊貴,她早就翻臉了,不帶這麼戲耍人的。
——
自從蘇璃死了之後,雲初微都沒陪着靜瑤太夫人上過街,今天難得有機會,婆媳倆再度來到碧玉妝。
掌櫃一如既往地熱情客氣,忙吩咐人好茶點心伺候。
雲初微掃了一眼櫃檯,看到幾樣從前沒見過的新品,讓掌櫃的拿出來瞧了瞧。
只一嗅她就知道,這是最新配方的頭油。
“這東西出來幾天了,銷量如何?”雲初微問。
掌櫃這回笑眯眯地答:“纔出來三四天,果然還是夫人的方子奏效,少東家讓人加大力度宣傳了一番,第一批拿貨的都是老主顧,不過三四日的光景,口碑就已經逐漸傳開了,引來不少新顧客,說很喜歡新配方的香味和功效。”
雲初微面露喜色,“那就好。”
“夫人要不帶幾罐回去試試?”掌櫃的問。
“不,暫時不用。”雲初微搖搖頭,“上回拿去的還有好多,等那批用得差不多了再來拿。”
又問:“少東家可曾把新配方宣傳進宮了?”
掌櫃道:“新品出來的消息已經入宮,但主子們都還沒開始用,是她們身邊的女官在用。”
雲初微瞭然。
宮裡那些個主子,一個賽一個的金貴,自然不會傻到以身犯險來第一個試用新品頭油,所以全部由身邊的女官代替。
不過也沒關係,既然在外頭的口碑都不錯,進了宮,肯定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出了碧玉妝,雲初微讓白檀陪着靜瑤太夫人去逛,她自己去了蘇璃給她買的那間鋪子。
焦燕已經正式上任大掌櫃,但由於還沒開張,這幾天還在帶着幾個小廝佈置打點櫃檯、貨架以及倉庫。
見到雲初微,焦燕忙笑着迎上來,“雲姐姐。”
雲初微摸摸她的腦袋,“怎麼樣,這幾天累壞了吧?”
“哪能累到?”焦燕咯咯笑,“這些活計,還比不得我在杏花村時做的一半呢!”
這姑娘是個勤快又孝順的,在鄉下時下田插秧割豬草,進山砍柴樣樣做。
這也就是當初雲初微看中她的原因。
踏實,穩重。
年紀不大,卻總能讓人放心把事情交給她。
“對了雲姐姐。”焦燕突然想到了什麼,面色凝重起來,“我聽人家說,前幾天蘇五少,也就是你那個侄兒沒了,這事是真的嗎?”
她近段時間太忙了,都沒去宣國公府,所以根本不知道內情。
雲初微神情遺憾,點點頭,“是真的。”
焦燕長嘆一聲,“你說人命怎麼就這麼脆弱呢?好端端的人,說沒就沒了。”
雲初微不想在這裡談及關於蘇璃的任何事,笑了笑,轉移話題,“杏花村的作坊和鋪子雖然倒閉了,但在出事之前,蘆薈凝膠和蜂膠面膜賣得不錯,我已經讓作坊那邊投入生產,相信用不了幾天就能上市,你們這邊的安排佈置得抓點兒緊。”
焦燕自信地揚起小腦袋,“就算是雲姐姐不說,我也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好的。”
雲初微莞爾一笑,“把這些交給你,我自然是放心的。”
又與焦燕談論了一下店鋪名字的問題,最後拍板叫“傾心齋”。
臨走之際,焦燕問:“雲姐姐,吳大哥和吳二哥他們……”
這段時間太忙,若非焦燕提起,雲初微都忘了這件事。
“你可以讓人捎信回去,就說店鋪馬上要開張了,正是聘請長工的時候,他們兄弟倆若真有來幫忙的意向,就儘早動身。”
想了一想,“上次作坊倒閉的事,若非吳嬸肯掏空家底幫忙,又時常安慰太太,恐怕太太早就因爲打擊而動了胎氣,人都說滴水之恩要涌泉相報,雖然我走之前留了一百兩銀子,但情誼這個東西,是沒法用金錢來衡量的,如果吳大哥吳二哥都要來的話,你就交代他們兄弟倆把吳嬸也帶來,到時候我給安排住處。”
吳老爹去得早,吳嬸一個人把這倆孩子拉扯大不容易,每天還不是得靠那幾畝薄田度日,收成好的那年,全家能過個好年,收成不好,就只能飽一頓算一頓。
貧苦人家的日子素來這樣。
雲初微親眼見過的,她不是個容易忘本的人,自己過得如意了,沒道理就瞧不起與自己身份不在一個等級上的人。
況且在她看來,京城裡很多含着金湯匙出生的人,做的卻是禽獸不如的事。
單論人品,他們與吳嬸可沒得比。
聽到雲初微要把吳嬸也給接來京城,焦燕高興壞了,“多謝雲姐姐。”
雲初微低着看着這個拽着自己胳膊興奮得跳起來的小姑娘,哭笑不得,“我這是接的吳嬸,又不是你爹孃,你至於這麼激動嗎?”
“激動,我當然激動啦!”焦燕道:“雲姐姐你都不知道,我在這京城除了你,其他的一個人也不認識,更說不上話,如今聽說有熟人要來,又是村裡最合羣的吳嬸,我一想着她來跟我作伴,就興奮得連一會兒的飯都吃不下了。”
雲初微再度失笑,“那你繼續興奮吧,我婆母還在外頭等着,我就不多待了,以後要有什麼事,你只管親自來宣國公府找我。”
“噯,好。”
——
蘇府。
因爲前天沒把粗活做完的緣故,雲靜姝已經被餓了兩天,直到現在都還滴米未進,只是口渴的時候把剛從井裡打上來的水罐了幾大口進去暫時充飢。
可這到底不是長久之法,水只能抵得住一陣,過了那會兒,肚子照樣咕嚕嚕響。
正在刷恭桶的雲靜姝靠坐在圍欄邊,又餓又困,好想飽飽的吃上一頓再睡個覺,哪怕只是個白麪饅頭,哪怕只能睡一盞茶的功夫。
可這些,都是她奢求不起的。
自從蘇璃出殯以後,蘇家人對她越來越過分,府裡的丫鬟都成了閒人,一大半的活計全數落在她頭上,每天做這做那,完全沒有時間停歇。
很多時候,雲靜姝想過就這麼死了算了,那樣就能永遠解脫,再也不用受這些苦。
可一想到雲初微還在有滋有味地活着,她馬上就有了繼續生存下去的念頭。
“小賤人,還敢偷懶耍滑?”
身後突然傳來管事媽媽尖酸刻薄的聲音,伴隨着話音而來的,是鞭子抽打在皮肉傷的聲音。
雲靜姝本想着這裡背陰,又有些偏僻,應該不會被管事媽媽察覺,這纔敢悄悄休息一下,哪曾想這麼快就被發覺了,她紮紮實實捱了重重的一鞭子,疼得齜牙咧嘴。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她感覺得到傷口處的肌膚都在細微顫抖。
管事媽媽早就得了上頭的交代,說這位只有主子的名頭,實際上比府中下人還不如,讓她好生“伺候”着。
平日裡刷馬洗恭桶做粗活的,都是府上最低等的下人,管事媽媽又得了上頭囑咐,哪裡還會手軟,每天對雲靜姝,能動手就絕對不吵吵。
短短時日,雲靜姝消瘦得只剩皮包骨頭,她每天都想從這高牆大院裡逃出去,奈何蘇府眼線多,崗哨更是密匝,莫說逃出去,她就算只是上個茅房,都能被再三查問。
這樣的苦日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
知道這種時候求情是沒用的,雲靜姝含淚咬着牙,重新拿起刷子,蹲下身繼續刷恭桶。
——
轉眼到了雲綺蘭從影梅庵回來的日子。
雲三太太丁氏一大早就讓人備了馬車,遣了身邊最得力的嬤嬤和貼身丫鬟,帶上簇新的衣裳和頭面,打算風風光光地把雲綺蘭接回來。
雲雪瑤知道以後,在房間裡發了好一通火。
近半個月的努力,她終於把臉上和身上的墨汁全部洗掉了,卻也因爲這張臉錯過了不少出席宴會露臉的機會,反而讓有心人把她“毀容”的消息散了出去,遭到不少白眼和冷嘲。
這兩天終於恢復原貌了,正在沾沾自喜,卻有人一盆冷水兜頭潑下——雲綺蘭要回來了。
這還不是最關鍵的。
最關鍵的是,二姑娘雲惜蓉當年是“犯了錯”被罰去影梅庵帶髮修行的,並非真正出家,她今年十七歲,已經到了適婚年齡。
所以,雲家這頭再沒道理阻止她回來。
早在幾天前,二太太黃氏就收到了影梅庵傳來的信箋,上面說,雲惜蓉不日將會回京。
這對於雲雪瑤來說,無異於致命性的打擊。
雲惜蓉雖然只是個庶女,雖然她生母位卑又軟懦,她卻是個不讓人省心的主兒,整人花樣玩得套路百出,讓人防不勝防。
雲惜蓉是被雲雪瑤和二太太聯手弄去影梅庵的,此番要回來,不用想也知道她必定會爲自己出了口惡氣。
雲雪瑤越想,腦袋就越疼,噼裡啪啦掀翻一桌子的茶碗茶壺,弄得滿地狼藉,丫鬟們勸阻不住,只好偷偷去請了二太太來。
黃氏見到自家女兒這個樣子,忍不住皺了眉頭,“不就是一個身世卑微的庶女麼?值得你如此大動肝火?”
這一路上,黃氏聽小丫鬟們說了不少,所以她知道雲雪瑤爲什麼會動怒。
“要真是一般的庶女,當初咱們娘倆就不會費了那麼多手段才把她送到影梅庵而不是直接把她弄死了。”雲雪瑤很不甘心。
“這敵軍都還沒喊開戰,哪有自己先繳械投降的道理?”
“娘。”雲雪瑤心神慌亂,“一個雲綺蘭也就算了,這回連雲惜蓉也要回來,她在影梅庵待了這麼久,想必積怨已深,回來後肯定想方設法給自己報仇,你說咱們該怎麼辦?”
雲惜蓉是最擅長使手段的,此番若真讓她得了機會,自己怕是招架不住了。
二太太冷哼一聲,“你別忘了,她再精明,也不過是個庶女而已,這次回來,不就是到了適婚年齡麼?掌家大權雖然在你大伯母手中,可終究我纔是雲惜蓉的嫡母,我若想讓她嫁到哪一家去,你大伯母總沒有插手的道理吧?”
雲雪瑤眼睛一亮,“娘說得太對了。”
二太太嘆道:“從前我們母女自視過高,總以爲有黃家撐腰就能在長房和三房跟前揚眉吐氣,誰能料到你外祖母根本就不稀罕我和東陽侯府這樁姻親,反而楚楚警醒我們母女,若敢作惡牽連了侯府,絕不會給咱們母女好臉。娘就想着,既然你外祖家那頭靠不住,咱難道還不能靠自己麼?好歹我也是二房的正經太太,要整治一個小小的庶出姑娘,簡直易如反掌。”
雲雪瑤聽得心花怒發,已經在腦子裡幻想雲惜蓉被整治得哭爹喊孃的悲慘場景。
二太太隨手招來一個心腹婆子,吩咐,“隨便找個由頭讓林姨娘犯點兒錯。”
婆子心領神會,馬上笑眯眯地去了。
——
傍晚時分,前去迎接雲綺蘭的馬車回來了,車簾挑開,雲綺蘭當先走了下來。
爾後又轉過身對着裡面道:“二姐姐,咱們到了。”
裡面的人似乎才聽到一般,淡淡“嗯”一句,緊跟着掀開車簾。
那是一隻細長卻略顯粗糙的手,佈滿了厚繭,一看就知平時沒少幹粗活。
緊跟着,露出來的,是一張恬淡嫺靜的臉,與貌美的林姨娘有幾分相似,只是她身上多了歷經世事而積澱下來的滄桑和成熟。
分明只有十七歲的年紀,那股子成熟的氣韻卻能讓所有人咂舌。
看來這麼多年的庵堂不是白待的。
就連雲綺蘭都暗暗驚歎。
二姐姐與剛去影梅庵的時候相比,簡直是天差地別。
如今的二姐姐,越發高深莫測讓人看不懂了。
對上雲綺蘭的笑臉,雲惜蓉淡淡撇開目光,“五妹妹是嫡出姑娘,我只是個庶出,你沒必要給我挑簾。”
雲綺蘭微笑,“這是我對二姐姐的尊重。”
這段日子在影梅庵,過得雖然清苦了些,但云惜蓉教會了她很多道理。也是在接觸到了這個人以後,雲綺蘭才知道自己以前活得有多狹隘,跟坐井觀天沒什麼兩樣。
雲惜蓉不再說話,很快走了下來。
三太太丁氏站在大門外,見到雲惜蓉,笑容越發熱絡,走過來拉着她,“二姑娘總算是回來了。”
“三嬸孃。”
雲惜蓉面上掛着淡淡的笑,好似對什麼都漠不關心,丁氏的熱情,在她眼中不過是一種討好式的利用而已。
她並不笨,早知道二房三房不合,也明白丁氏此番故意把雲綺蘭弄去影梅庵,就是爲了利用自己這個與黃氏和雲雪瑤有着深仇大恨的人。
但明白歸明白,她不會傻到去戳穿這種人人心知肚明的事。
因爲,她本來就恨透了黃氏和雲雪瑤,剛去影梅庵的那幾年,做夢都想殺了這對母女。
幾年的歷練,讓她學會了隱忍。
仇自然是要報的,但不是現在。
離開侯府那麼多年,她總得花時間來適應這一切才行。
進了角門,雲惜蓉問丁氏,“老太太可還依舊住在沁芳園?”
丁氏道:“老太太早就會祖籍養老去了,如今所有的大權都在你大伯母手中,你一會兒先去荷風苑見過你大伯母再回去見你母親,方纔符合禮數。”
雲惜蓉點點頭,想着這幾年,侯府的變化實在是大。
若是換了她還在的那個時候,老太太哪能輕易放權給兒媳,自己安安心心去祖籍養老?老太太怕是巴不得一輩子都活在掌權的成就感中,一直到老死。
丁氏不是個多嘴的人,這一路上的許多話,都是雲惜蓉問一句,她答一句,就算是答話,也是再三斟酌過的,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她自己有計較。
到底雲惜蓉是二房的人,很多話若是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給她聽,讓人傳出去了總是不好的。
一行人來到荷風苑。
範氏正在訓斥幾個做事不得勁的丫鬟婆子,聽到三太太帶着雲綺蘭和雲惜蓉往這邊來了,她馬上擡手讓丫鬟婆子們全都出去。
“大嫂子。”丁氏一進門就笑眯眯的,“看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範氏定睛一看,見到是雲惜蓉,面上露出幾分訝異,“二姑娘?”
雲惜蓉跪在地上,給範氏磕了三個響頭,“惜蓉見過大伯母。”
範氏上前虛扶她一把,“快起來讓大伯母好好看看這幾年都長成什麼樣子了?”
雲惜蓉依言擡起頭。
範氏仔細端量着她。
這姑娘比當初去的時候更加成熟了,骨子裡透着穩重的氣質,比起府裡這些個養尊處優的的確要強上許多。
“好。”範氏拍拍她的手,“出落得越發貌美了。”
雲惜蓉淡笑,“大伯母過獎。”
往範氏身後掃了一眼,又問:“三妹妹呢?怎麼一路上都沒見到她?”
提及這個,範氏臉色陰冷下來,好久才吐口,“你三妹妹犯了事兒,前段時間被逐出族譜了。”
雲惜蓉瞳孔猛地一縮,“逐出族譜?”
雲靜姝可是長房的明珠,到底是犯了怎樣的大事,竟然讓長房怒到把她逐出族譜的地步?
“算了,不提她了。”範氏擺手,“你們都還沒吃飯的吧,我這就吩咐下去讓廚房準備,二丫頭你剛回來,先去見過你母親,再沐浴更衣洗洗乏,待飯準備好了,我會讓人去傳的。”
雲惜蓉屈膝,“多謝大伯母。”
“去吧!”
雲惜蓉走後,雲綺蘭纔給範氏請安。
範氏眼眸深深地看她一眼,“兩個月,你可曾在影梅庵悟出什麼道理來了?”
雲綺蘭點點頭,“當日多謝大伯母幫忙隱瞞那封信的事,綺蘭去了影梅庵兩個月,跟着二姐姐學了不少東西,今後不會再行事魯莽,更不會隨隨便便就被人給算計的。”
範氏輕舒一口氣,“有些事情,你自個心裡明白就好了,不必刻意說出來,我素來對你們都是一視同仁,沒有過分偏頗誰的道理,就算是長房的子女,我也一樣的對待,否則就不會大義滅親把雲靜姝逐出族譜了,五丫頭你是個明事理的,當明白我的意思,往後什麼事該做,什麼不該做,你自己拿捏分寸,否則若再讓我抓到一回,可就沒上次那麼好說話了。”
如今老太太不在,範氏纔是掌家人,雲綺蘭自然曉得這其中利害,忙屈膝應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