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晏打馬回城,卻不曾想竟然在即將入城的官道上遇到赫連縉。
這是自割袍斷義那一劍之後兩人正式碰面,蘇晏作爲臣子,不好避開,也沒打算避開,勒了勒繮繩走過去,一翻身下馬,拱手作揖,“微臣見過太子殿下。”
赫連縉居高臨下,眼底發冷地望着他,“蘇晏?”
“微臣在。”
“你出城做什麼?”
“辦點事。”蘇晏臉色很平靜,有蕭忌和司璟幾人的清場和把風,他料定赫連縉的人還沒本事查到蛛絲馬跡。
赫連縉哼笑一聲,“孤很好奇,什麼事能勞煩國公爺大駕親自出城?”
“是微臣的私事。”言下之意,私事你無權過問。
赫連縉有些不悅,換句話說,他很討厭蘇晏這副樣子,冷靜睿智的背後是讓人看不透的算計,或許哪天算計到你頭上來你都沒辦法察覺到這事兒與他有半分關係。
當初的駱家何嘗不是如此,若非自己反應快,說不準如今還把殺母仇人當做好友。
蘇晏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赫連縉在打量自己這會兒的工夫到底在想什麼,他再次拱手,極爲有禮地道:“太子殿下若無其他事,微臣便先行告辭了。”
“你可知孤出城做什麼?”顯然,赫連縉並沒有輕易放他離開的意思。
“微臣不知。”蘇晏眉眼沉靜,天性如此的人,你就算再如何敲打,也休想讓他露出多餘的表情來。
“孤是跟着你來的。”赫連縉不急不緩地說道。
蘇晏頓了一下,“微臣有愧,竟然讓太子殿下跟丟了。”
若非跟丟,赫連縉如今不會是這般鎮定自若的神態,或者可以說,赫連縉根本就沒跟蹤自己,他只是想借着這番話敲打一下自己順便套出實話。
可蘇晏是什麼人,能讓你隨便套出話來,之前的很多局很多事情就不可能出自他的手並圓滿地發生了。
“說吧,你到底去了哪兒?”赫連縉拔出腰間的佩劍,掏出錦帕輕輕擦拭,那劍尖端閃着森冷的光澤,正是那日刺了蘇晏一劍要了他半條命的那一把。
“殿下連臣子的私事也要過問嗎?”蘇晏目光落在那把劍上。
“私事用得着如此偷偷摸摸地來?”赫連縉細長的眼睛眯了眯,要說蘇晏沒點事兒瞞着他,他是無論如何都不信的,但具體是什麼事,他該死的抓心撓肝想知道。
蘇晏不再言語,他不否認赫連縉已經起了疑心,可也只是起疑心而已,並無確鑿證據,只要自己一口咬死,他就毫無辦法。
蘇晏不吭聲,赫連縉便也沒動靜,就那麼看着他,眼神很冷沉,帶着說不出的陰翳。
與其說僵持,倒不如說這是一場無形的較量。
蘇晏並不懼怕赫連縉,只是出於君臣之禮,很多時候不得不對赫連縉低頭而已,除此之外,他活得很恣意。
蘇晏猜對了,赫連縉並沒有證據,他的探子白起和白述都只能查到蘇晏隔段時間就會出城,但具體出城做什麼,所有的線索都被蘇晏的人全部隔斷,他們便是想找到點蛛絲馬跡都不能。
今天算是得到消息比較早的,爲防手下再一次查不出來,赫連縉只好快馬跟隨,但他沒想到,蘇晏的馭馬術會那樣超神,前後幾息的工夫就遠遠將他甩在身後,等到了岔口,他根本就沒法從地上那雜亂的馬蹄印推測出蘇晏去了哪個方向,只能回到城門外不遠處的官道上來,既然跟丟了,那就在原地等,他總不可能不回來。
“數日前長公主壽宴,皇姑母見了青鸞夫人,很喜歡她。”赫連縉的話題跳躍很快,跨度也大,虧得蘇晏腦子轉得飛快,否則一準兒跟不上。
“微臣代內子謝過長公主厚愛。”
“蘇晏,你知道孤說的是什麼意思。”赫連縉板着臉。
蘇晏當然知道,長公主是個極有深謀遠慮的人,她愛屋及烏,因爲永隆帝的關係,對赫連縉這個太子很是上心,之前赫連縉刺了蘇晏一劍那件事,只有少數幾個人曉得真正的原因,永隆帝、長公主等人只當是赫連縉頑劣,因爲某件事與蘇晏鬧掰所以一時下了狠心。
於宜清長公主而言,赫連縉還是個孩子,偶爾也會有衝動做錯事的時候,所以想盡量幫幫他,而這個“幫”法,自然是想通過某種方式來熱絡他與蘇晏的交情,畢竟誰都明白,有了蘇晏這個左膀右臂,堪比添了十萬雄兵。
所以,雲初微會受到長公主重視也沒什麼好稀奇的。
“微臣和內子正在熱孝期,請殿下體諒。”蘇晏以決絕的姿態表明了立場。
也就是說,在熱孝期滿之前,他什麼都不會做,什麼人都不會幫。
赫連縉冷笑一聲,“孤倒是希望你的孝期能再長一點。”
蘇晏不是沒聽出來赫連縉這句話什麼意思,然而他無話可說,因爲對方明顯是“以彼之道還治彼身”,想讓他也嘗一嘗親人被迫害的滋味。
是以,當回到國公府聽到蘇府那頭來報喪的時候,蘇晏一點也不意外,只是覺得心口像堵了塊巨石,壓得他整張臉的顏色都難看起來。
“九爺?”
雲初微瞧出他不對勁,忙過來攙扶着,“怎麼了?”
“無礙。”蘇晏搖搖頭,讓人找來孝服,與雲初微一前一後換上,夫妻倆把孩子交付給韓大姑姑就走出大門外。
早有門房備了一頂軟轎等着二人。
上轎後,蘇晏一言不發,臉色依舊沉鬱。
“九爺,若是我沒猜錯,你今兒出城是去見那位了,怎麼回來就這副模樣,莫非發生了什麼要緊事?”說實話,看到他這樣,雲初微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回來的時候,我遇到太子了。”蘇晏撫眉,“他說希望我的孝期再長一點。”
雲初微何其的聰明,只一聽就明白過來,這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節奏,赫連縉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非得要趕在今天特地與九爺“撞到”然後明晃晃地給九爺來了一刀。
讓老太爺死,可比直接殺了九爺還要讓他痛苦,老太爺再不堪,他也是九爺的生父,太夫人的夫君,這會子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躺在棺木內,要說九爺和太夫人會無動於衷,那是不可能的,雖然從九爺面上看不出什麼異常來,可雲初微都明白,九爺心裡不好受。
雲初微怒得咬牙切齒,猩紅了眼,“憑什麼,他憑什麼這麼做!”
就憑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所以就可以隨意決定別人的生死?就憑他一句想還仇,就把所有的怒氣全部撒到老太爺身上去,一人身死,痛苦全家?
“就憑他認爲是我親手殺了他母親。”蘇晏自嘲地笑笑,“我想我跟他之間,這輩子都別想再冰釋前嫌了。”
“不稀罕!”雲初微含着淚,一頭跌進蘇晏懷裡,伸手環住他,“九爺,我知道你難受,可是你還有我,我不會背叛你,也不會離開你的。”
蘇晏順勢摟住她,輕拍她後背,分明心最痛的人是蘇晏,哭成淚人的卻是雲初微。
下轎的時候看到雲初微哭腫的雙眼,蘇府的下人們還以爲她是因爲老太爺而難受,一個個都默默嘆氣九夫人重情。
老太爺的後事,是玲瓏郡主和小孫氏兩人合力操辦的,長房沒大爺,四爺蘇揚又因爲承受不住老太爺的死,精神有些恍惚,玲瓏郡主沒敢讓他出來,尤其是沒敢讓四爺去靈堂看到棺木,免得刺激了四爺。
“九嬸孃。”
看到雲初微進門,小孫氏當先迎上來,嘴角勉強扯出笑容來。
雲初微轉頭對着蘇晏道:“九爺要去靈堂的話,就先去吧,我們嬸侄倆一處說說話。”
蘇晏點點頭,擡步去了靈堂。
雲初微這纔看向小孫氏,蹙眉問:“怎麼走的?”
小孫氏擡袖抹淚,“當時我們全都沒在旁邊,只後來聽隨身伺候的周嬤嬤說是壽終正寢。”
雲初微寒了臉色,能做到讓老太爺走得神不知鬼不覺,看來赫連縉還在蘇家安插了人。
“那位嬤嬤呢?”雲初微又問。
“正在院舍收拾東西呢!”
“她要走?”
“周嬤嬤說了,老太爺生前答應過死後就歸還嬤嬤的賣身契還她自由的。”
雲初微一聽,頓時怒火中燒,“馬上讓人去攔住那位嬤嬤,將她綁到正院來。”
“這……”小孫氏不是很明白雲初微的意思。
“把老太爺都給伺候沒了,她還想着捲鋪蓋安安穩穩的離開?”雲初微豎起眉毛,“天下恐怕沒有這等好事。”
小孫氏折回頭,對着自己的貼身嬤嬤小聲吩咐了一通,貼身嬤嬤馬上叫了幾個五大三粗的婆子帶着朝倒座房走去。
“九嬸孃,老太爺屍骨未寒,咱們這麼做是不是有些不妥?”小孫氏隱約明白了雲初微的意圖,表示很擔心。
雲初微冷哼一聲,不妥?那老皮老臉的婆子被赫連縉收買的時候,她怎麼不覺得不妥?
人很快被綁來,婆子姓周,原本拿回了賣身契正在收拾行李準備離開蘇家的,沒想到纔到門口就被小孫氏的人給綁了,到了才知道綁她的正主是雲初微,她滿臉的不甘心,“九夫人這是做什麼?”
雲初微走過去,伸手摸摸她身上的好料子,“這衣服不錯,哪兒來的?”
周嬤嬤面不改色地道:“老奴伺候老太爺得力,賞的。”
“老太爺可拿不出這種料子來。”雲初微似笑非笑,眼神冰刀子一般剜在臉上,婆子頓時覺得膽戰心驚。
“妝花緞,還是最時興的,便是整個蘇家都找不出幾匹來。”雲初微再一次扯了扯她身上的衣服,“毫無疑問,這是宮裡的料子。”
婆子一下變了臉色。
小孫氏有些懵,但最後這句卻聽明白了,不管料子是宮裡的誰給的,總而言之,這婆子是與人有勾結無疑了。
這還了得?
小孫氏眼一厲,“來人,上家法!”她倒還說既然老太爺都放話了,那麼她們也沒有強留人的道理,橫豎不過一個婆子而已,沒了再請就是,哪想到她根本就不是被老太爺釋放,而是畏罪潛逃。
蘇家豈容得這樣不忠還悖主的下人存在?
“大奶奶饒命。”婆子馬上跪在地上,眼淚婆娑地求饒。
“莫說大奶奶,你今兒便是把玉皇大帝請下凡來,本夫人都不會饒了你。”雲初微搬來太師椅,穩當當地坐在周嬤嬤跟前,眼神輕蔑地望着她,等取板子的人到了,直接擡手示意,“給我打!”
周嬤嬤立刻被人拖過去趴着打。
“九夫人,大奶奶,老奴再也不敢了。”周嬤嬤疼得齜牙咧嘴,不住求饒。
“往死裡打!”想到靈堂裡屍骨未寒的老太爺,想到九爺先前忍而難發的憋悶神情,雲初微眼睛裡全是淚花,心一橫,殺不了赫連縉,總該拉個蠢物出來撒撒氣纔是。
“九嬸孃。”小孫氏也是這個時候才發現雲初微不對勁的,她滿心焦急,“這是怎麼了啊?”
說實話,即便是到了現在,小孫氏都不知道雲初微爲什麼要揪着這婆子不放,就算周嬤嬤真與人勾結了,這事兒不是可以壓後再議的嗎?
雲初微沒說話,只是透過婆子們的板子一板一板地落在周嬤嬤身上的情景,彷彿看到了九爺跪在靈堂前臉色凝重的樣子以及太夫人哭得死去活來的樣子。
她恨,所謂的皇權至上,就是指位高權重便能隨意草菅人命是嗎?
之前九爺還給老太爺看過的,說身體基本沒什麼大礙,熬個兩三年都不成問題,可現在……老太爺走得太突然了,完完全全打了他們夫妻一個措手不及。
赫連縉既是想報仇,也是想完完全全把蘇晏手裡的權利剝奪過去。
母孝都還沒守完,跟着守父孝,這事兒一出,毀的何止是九爺一人,整個蘇家都受到了重創。
周嬤嬤求饒的聲音不絕於耳,雲初微懶得聽,側過身悄悄抹了淚,讓人繼續往死裡打,她根本就不指望能從婆子嘴裡套出什麼話來,只單純地想找個人發泄一下心中的怨恨之氣。
“九夫人,大奶奶,周嬤嬤沒氣兒了。”執杖刑的婆子停了手,過來彙報。
雲初微連看都不曾看一眼,直接擺手,“扔出去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