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釵記
穀倉裡的糧食未及填滿,劉三樁就全部賣掉了,幾百石糧食,換成了一大筐銅錢。
周圍鎮鄉村,如典嶺那邊,有些人家是專司種桑養蠶的,又如湖裡畈那頭,有些人家沒有一畝地,一家子一條船生活在湖裡,靠水吃飯,那些人,一年到頭的,總想吃幾頓細糧吧,所以,劉家的院子在收租子的時候是人來人往,熱鬧了大半個月,劉三樁一邊收着糧食,一邊周圍的村民就揹着大揹簍聞訊來買糧了,就幾百石糧食,當季的新谷,和鎮縣上的米店一個價,你來的晚了,還買不上了。
夏語澹坐在院中發呆,看見王銅鎖的母親王八嬸兒挎着籃子走來,停在門外對自己一躬身,笑問道:“小東家,劉嫂子在家嗎?”
夏語澹點點頭,邊跑向屋裡,邊遞話道:“嬸兒,鎖兒娘找你。”鄉下女人的稱呼,不是隨了丈夫叫,就是隨了兒子叫,莊子上有好幾家姓王的佃戶,因她男人是王初八,她就是王八嬸兒,王八兩字,夏語澹念出來總覺得怪怪的,透着一股子搞笑,實在說不出口,就稱呼鎖兒娘。
劉嬸兒正在廚房擇菜,洗了手就着圍裙擦手出來,招呼道:“喲,打哪兒回來呢?”
王八嬸兒嘴角微微翹起道:“今兒大早去了趟清溪村,瞧瞧小姑子去,她懷孕了,已經兩個多月了。”
劉嬸兒也替他們家高興道:“我早說過她是好生養的,才半年呢,就有兩個月了,明年再生個大胖小子,日子就過起來了。她丈夫待她好?她婆婆待她好?”
“好,都好!我那小姑幹慣活兒的,一時歇下來還不習慣,要出去耙穀子,她婆婆攔着不讓,說不讓她再幹重活了,外面的事給他男人,只叫她在家做些清閒的夥計。我今兒起個大早過去,看她正吃飯,一碗細面擱了豬油,又臥了一個雞蛋。你知道,她雖是小姑子,只比我女兒大三歲,公公婆婆走的時候,她纔多大兒,我真是拿她當女兒待的,她能找個好人家,婆家這麼體貼,她哥總算放心了,我也放心了,對得住死去的公公婆婆……”王八嬸兒一話匣子,就扯了老遠,劉嬸兒好涵養,聽她說了一堆,王八嬸兒自己迴轉過來,不好意思的笑笑:“瞧我這嘴兒,一高心就說個沒完沒了了,把正經事都忘了,清溪棗頭陂下林撇子家的牛死了,是頭黃牛,那邊正在賣牛肉呢,我回來的時候,那邊讓我一路上給吆喝吆喝,他家賣得便宜,只要十五文。”
現在的肉價,肥肉都比瘦肉貴,豬肉全肥的二十文一斤,瘦肉十五文,牛羊十五文上下波動,牛分水牛黃牛,水牛便宜點,黃牛貴點,吃羊分時候,春夏羊肉一股子草腥味便宜點,秋冬吃的人多了貴點。
劉嬸兒追問道:“鎮上黃牛肉賣十七文了,他家牛怎麼死的?死了多久了,怎麼不拉到鎮上去賣呢。”劉嬸兒做事謹慎,不貿然的貪圖一兩文的便宜,要買就買好肉。
“哎,那牛是昨天傍晚在棗頭山上吃草摔下山死的,林撇子家找到天黑才低頭看見死在那了,叫上四五個人費了半天的功夫才把它拖上來,連夜宰了,我也買了一塊,你看看……”王八嬸兒說着揭開籃子上的枯荷葉,把一條牛肉提出來道:“你看看,這掛着的血絲,還新鮮着呢,我買了兩斤,送了一塊骨頭,這不得給他家吆喝吆喝。林撇子家,當家的男人去修城樓了,家裡老的老,小的小,拉去鎮上賣還看不清戥子,算不清銀子,沒得麻煩,且林撇子家家中艱難,平時多得四鄰接濟,現在牛死了,宰了還情,還要謝昨晚幫忙的人,一頭兩百來斤的牛,這樣一還前面欠了的就剩下半扇,再周圍的人傳一傳,也能賣完了。”
劉嬸兒細看了那條牛肉,笑道:“你說的在理,我也去看看,家裡忙活了大半個月,我正想做幾頓好的,這麼好的肉,我也去割幾斤。”
“是呢,我想着,咱莊上,要買牛肉的只有嬸子家了。那我回了,家裡還等着我說小姑子的信兒呢,也不知他們吃過了沒有,趁着鮮肉添個菜……”王八嬸兒嘴上叨登個沒完,腳也邁得快的往家走。
劉嬸兒說買就買,拿了一串錢,騎着驢去的清溪,買了六斤牛肉和半個牛肚回來,一下午就忙牛肉了,兩斤牛肉醃製成肉乾配粥吃,兩斤牛肉做成牛肉醬拌麪吃,一斤牛肉封在罈子裡放到水井下明天吃新鮮的,當晚做了一個牛肚炒大蔥,雙菇醬悶牛肉絲,清炒菜心,香菜蘿蔔湯,劉嬸兒的廚藝再次點贊。
家裡五個人把四道菜吃個乾淨,夏語澹還要掃光雙菇醬悶牛肉絲那個菜的盤底,最後的兩勺肉汁拌米飯最好吃了。
吃完飯劉三樁點了只煙桿說起縣裡的見聞,他剛剛去縣裡交完稅回來。
“哎呦,西北真打起來了,早年聽說要打要打,過了幾年也沒有動靜,以爲能避一避的,還是打起來了。”普通老百姓誰想打戰呀,劉嬸兒聽着就心慌了,道:“你們是沒有趕上二十年前,當今天子剛剛登基的那會兒,朝廷和北面的遼國打了一場,幾十萬人出去呢,雖然算是勝利班師還朝,回來的只有一半人,多少人死在外頭,就是咱們的老主人,也險些把命丟了,折進一條膀子。”
夏語澹很是緊張的問道:“西北面的那個國家是寧國嗎?它有遼國那麼厲害嗎?”
夏語澹活到六歲,消息一直閉塞,直到今年才弄明白自己在的時空,上四百年和上輩子是重合的,殘唐五代是有的,宋朝沒有了,歷史拐彎,大周統一天下三百年,接着又被現在的大梁朝取代,已經傳至第四位皇帝,現在是元興二十一年。北邊的人打過來了,那很恐怖呀,原來的歷史上,漢族在那兩個北方少數民族政權下過的是什麼日子呀。夏語澹現在是不太清楚兩個國家是怎樣的實力對比。
劉三樁深抽一口煙道:“西北邊那個國家原來和遼國是一起的,後來他們自殺自滅起來分了一半。你們想,一雙拳頭,去了一隻,還能有原來那麼厲害嗎,不能夠呀,天子還在皇宮裡鎮着呢,市面上的米價官府壓着也沒有漲。西寧立國才幾年,好像是姑娘出生的那年才立起來的,纔多久,能有多大本事。聽縣裡的衙役說,九月那邊就開打了,打到現在已經一兩個月了,最近的消息傳到我們這兒是十月的戰況,朝廷守得牢牢的,一個城都沒有被他們攻破,西北邊朝廷幾十萬人守着呢,一時打不進來,只要再撐過一月,到了隆冬,西寧那邊就夠嗆了,想打進來,難!”
最後一個字,劉三樁說得很是自信。劉家早年跟着的淇國公府是武將之家,下人也有些許見識,而且現在市面上一點亂象也沒有。
夏語澹還是擔憂的再問道:“就是西寧國打不進來,家裡這麼多人,萬一點了誰上了戰場……,外祖父都是國公爺了,上了戰場也差點擡着下來。”夏語澹是真的關心夏家的前程,夏家每個人的命運,古代家族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夏家不好,自己只能更不好。
劉三樁一絲苦笑的道:“老主人那邊離開二十年了,我說不上。府上是外戚之家,大老爺承着高恩侯爵,按朝廷的規矩,領頭的當家人是不能掌兵權的,二老爺是讀書的,在工部當個堂官,和兵事不相干,三老爺只捐了個官,在家打理些庶務,下面的少爺們,太太所出的大少爺年十八,是最大的,下面二太太的二少爺十六,餘下的更小,現在還不得用,說來大少爺還沒有大少奶奶呢,老爺太太怎麼捨得送到那刀槍不長眼的地方去,府上應該沒有人上戰場。若是有人上了戰場,老三怎麼沒個信兒呢。”
劉嬸兒插話道:“是了,怎麼上頭還沒有傳來消息,大少爺十八歲了,就算沒娶也該定下一個。”
“大老爺先頭是被老侯爺老夫人耽誤了,雖然孫子只有九個月孝,還有老爺太太,老爺太太在孝期呢。”
夏語澹嘟嘟嘴道:“鎖兒姑夫家,她公公去年沒了,她丈夫今年不是把她娶了。”
“我們鄉下人不講究這些,上面的人講究,讀書人趕上了孝期科舉不能考,當官的趕上了孝期還要辭官守孝呢,往上,越往上的就越講究這些個。府上是皇后娘娘的孃家,要給大家做好榜樣的。再往後……”劉三樁老神在在的看着劉嬸兒道:“二十年前你也是經過的,一場仗打下來,多少人家沒落了,多少人家崛起了,之後出了多少事,好幾家沒結成親家反而成了仇家。反正京裡面耽誤的不是大少爺一個,大家都看着西北呢。”
劉嬸兒悟了過來道:“是了,我怎麼忘了,我們太太就是戰前和老爺匆匆定了親,那一年裡,太太日夜懸心,一邊擔憂着老主人,一邊……”一邊就不好說出口了,那時傳了兩個月的流言,說是皇上被遼國俘虜了,朝廷裡有一派人以國賴長君爲由,要棄了太子,擁立定王呢。那時喬家已經站在太子的船上了,是怎麼惶恐着過來的。
“明年咱們該有大少奶奶了!”劉三樁悠悠的道。
舉朝的目光都盯着西北,家生子的目光一直看着上面的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