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釵記
從莊子走到石溪鎮,以夏語澹的腳力要走半個多近一個時辰,所以聽了一折《傅女傳》就是吃飯的時候了。
溫家的僕人在院子裡擺上一張中間被扣出一個小圓圈的矮腳圓桌,擡了一個臉盆大的黃銅鍋子,剛好嵌在圓圈裡,鍋子下面還燒着紅旺旺的細炭,一碟碟切好的牛肉,牛筋,芹菜,木耳,白菜,蓮藕,菌子,還有醬油,陳醋,蒜泥等調料鋪滿了一桌子。
溫家兄弟是過着僕從環伺的生活,小廝婆子丫鬟走哪兒跟哪兒,但兩兄弟生活挺糙的,離了那些人也會過,很多事願意自己動手,只留下一個小廝看菜,其他人放好了東西就屈膝退了。溫神念拎起筷子和大勺,把鍋子裡的牛大骨頭撈出來,分給溫持念和夏語澹提醒道:“放涼一會兒,先別吃,小心燙了舌頭。”真是很有做哥哥的樣子。
夏語澹故意要去拿起來,手一摸,道:“果然好燙。”
溫持念轉頭看着夏語澹道:“我哥在長個,長得太快骨頭疼,天天以形補形的敲骨吸髓……”
溫神念是因爲體質不好,發育快了才骨頭疼,塞了一片蓮藕到溫持唸的嘴巴里,讓他閉了嘴,道:“穎寧侯改姓的事都是老黃曆了,你再說點別的聽聽。”溫神念在和慶府能看每旬朝廷公佈的邸報,三言兩語,和弟弟在京城聽到的見聞還是有區別的。
蓮藕生的也能吃,溫持念吃完道:“最大最大的事,我上船那天出的,皇上給太孫定了伴讀,選了景王,紀王,南康長公主,英國公,信國公,永嘉侯,靖平侯,宣德伯,文安伯,戶部尚書戴家,吏部左侍郎羅家,五經博士孟家,欽天監正古家,大理寺卿餘家,這些文臣武將之家和太孫相仿的公子,於十月初九開始陪太孫讀書習武。”
夏語澹在心裡默默爲夏家唸了一句‘阿門’道:“沒有高恩侯府的嗎?”
“確實沒有!”溫持念給夏語澹,或是給夏家留了點面子,道:“皇上選伴讀,是要選年齡相仿的,可能你們家沒有適齡的孩子。”
夏語澹心領神會道:“選太孫伴讀是要嫡出的吧,還一定得是男孩子,我們家和太孫相仿的,都是女孩子。我知道我有兩個姐姐大我一歲,還是庶出的,一個是我親姐,一個是二老爺的,還有個同歲的妹妹,是太太生的,再往下,就更小了,只一個兩歲的隔了房的弟弟。”
九歲的八少爺必須無視,也必須是他年紀不合適,而沒被選上!
“太孫終於正經讀書了!”溫神念有着讀書人對儲君誠摯的期盼,道:“太孫要讀書了,以後在哪裡讀書,住在哪裡?”
溫持念正刷着牛肉,刷了一半,把肉讓給哥哥,道:“放在文華殿,所以才定了十月初九的日子,太孫讀書的地方,文華殿還在修繕中。以後太孫白天在文華殿讀書,晚上還是住在乾清宮的安泰殿。”
溫神念驚訝道:“按着國朝祖上定的制度,皇子在七歲之前可以隨生母或是皇后娘娘居住,七歲之後皇子住端本宮,若是封爲儲君,再移去慈慶宮。之前是沒有辦法,太孫薨逝,太子妃出家,據說皇后娘娘身體不大好,太后娘娘又年邁沒有精力,太孫才隨了皇上住在乾清宮裡,現在要讀書了還不重開宮殿,估計朝中又要鬧翻了。”
幾代儲君居所的慈慶宮,在元興十六年太子薨逝那年,太孫還沒有出生之前,就被皇上封了。
“可不是!”溫持念把芹菜夾光了,碟子拿給小廝讓他再上一盤道:“每年爲了太孫和皇上同住一宮的事,大臣們都要諫一諫,今年尤其多,皇上的旨意一下,就有幾個大臣跪宮門口了。皇上聽煩了,直接帶着太孫出宮,還去了挺遠的宣府,要十月纔回來。”
夏語澹疑狐的道:“爲什麼太孫和皇上不能住在一個宮殿裡。據我所知,乾清宮又不是孤零零的,一個房間,乾清宮有很多很多的房間,別說皇上和太孫兩個人,就是再添幾個,也住得下。英子她們家,就三間瓦房,包括了廚房柴房,最擠的時候,她家三代九口人了,王小叔晚上就搭了木板在廚房睡。”
溫持念被這個類比說笑了,道:“帝王之家和尋常百姓之家怎麼能一樣看待。乾清宮是君王地位的象徵,朝廷的許多政務都是在乾清宮決定的,後宮嬪妃除了皇后娘娘誰也沒有留宿乾清宮的權利,自然了,在這之前,也沒有哪個皇子皇孫可以長期留在乾清宮的。以前是想着太孫年幼,現在太孫已經七歲了。”
溫神念接着解釋道:“太孫住在乾清宮,實在有很多不便。乾清宮到底是皇上的居所,皇上有他的生活,若是皇上在乾清宮招幸嬪妃,太孫已經懂事了,雖然乾清宮夠大不會直接撞見什麼不該看到的,同住一宮,多少會聽着,晚輩知道長輩的……那些事,總是不大恭敬的。而且,太孫既爲儲君,就該有和皇上獨立的朝儀社交,用太孫的身份會見拜謁者,並設宴招待。太孫這樣一直住在乾清宮,連東宮屬臣都不能掌握,又怎麼能做穩他儲君的位置。皇上和太孫,不是普通的祖孫,是皇朝的象徵,是國家權力的中心。”
“我家是皇后娘娘的孃家,更知道內廷的事情,據說皇上有了太孫之後,從來不在乾清宮招幸嬪妃,所以,你們外人擔憂的,怕太孫知道皇上的……,不大恭敬,是瞎擔憂的。”夏語澹放下筷子,手疊在桌子上強調道:“太孫只有七歲,比我還小兩個月。把皇朝的象徵,權力的中心壓在一個和我這麼小的小孩兒身上,這份看重是不是太大了些?有皇上這樣的大人當着皇朝的象徵,權力的中心,就足夠了。太孫還是向我們這些普通的小孩兒一樣,有好吃的吃,有好玩的玩就行了,不然,過了這幾年,長大了,煩惱多了,就沒有無拘無束的心情來吃喝玩樂了。那些獨立的朝儀社交?我要大着膽子瞎說了,你們也就一聽。皇上今年有五十了吧,老話說五十知天命,我們莊子上,很多人都沒有活過五十歲,就是活過了,也沒有幾年了。太孫他,沒有爹,沒有娘,世上最該親近的人,就只有他祖父了,祖孫二人多一點時間生活在一起不好嗎?我想皇上也是這個意思,他五十歲的老人了,沒有兒子,孫子還只有一個,多可伶呢。皇上和太孫,不是普通的祖孫,可是他們要治理的,都是普通的祖孫,太孫多享受一些普通祖孫的天倫之樂,對他將來治理國家會有好處吧。將來皇上……崩了,太孫有一輩子的時間,來行使他獨立的朝儀社交,用他祖父的身份會見拜謁者,並設宴招待,不着急現在的!”
溫家兄弟真的呆愣了好一會兒,溫持念笑笑道:“你說得還挺有道理的。”
夏語澹垂下眼眸,苦澀的道:“因爲我長大了,我有煩惱了,我的祖父祖母去世了,可我明明有父親母親,有兄弟姐妹,雖然不是一個人生的,也是同父嘛,也是家人吧,我爲什麼沒有和他們住在一起?我有問過叔兒嬸兒,叔兒說我小時候身體不好,算命先生說了要放在鄉下養活才能養大。哼,哄着我呢,我身體多好,能吃能喝能蹦能跳,一年都不用生病吃藥。我在莊子上生活五年了,劉三哥還每年給叔兒嬸兒寫信,用驛站傳過來,而我的家裡沒有派一個來看過我,甚至是特意送些東西,送封信來關心我都沒有,他們不要我,不要我和他們住在一起,我知道。麻家頭村,每次趕集都會做一罐糖膏,幾串糖葫蘆出來賣的那個人,他和他的婆娘五年生了五個孩子,最近一胎是雙胞胎,因爲養不了這些孩子,又沒人要,就把最小的孩子溺死了,我也知道。我們家裡,又不是他們那麼窮的人家,養不了我,爲什麼不要我,把我趕出來!”
夏語澹一片話,三分假七分真,原是要蒙人的,結果自己說得辛酸,辛酸的不是爲什麼被他們趕到鄉下,而是那種悲哀,投胎也不找一個好一點的地兒,有一羣親人,有和沒有一樣,長大之後,比沒有還累贅,因爲剝奪了人身自由,因爲看不見自己的未來,自己的未來捏在別人的手裡,那種恐懼。自己刷的,不是武俠世界,能夠仗劍走江湖,自己每天必須要解決吃喝住的問題,買地買房都要戶籍證明,走遠了,還需要戶籍通路。誰說古代是人治?古代也是條條框框的法制社會,法律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上等人享有特權,如秀才可以見官不跪,也是法律本身。因而沒有特權的普通平民更要遵紀守法。
溫家兄弟不會明白夏語澹真正的無奈,因而也不知道夏語澹想要怎麼樣的出路,溫持念勸導道:“你別太難過,你長得那麼出衆,要是不在意侯府小姐的身份,會找着一個能過日子的人家,不要害怕,不會被人家又打又罵又賣的,就算你遇到了那樣的事,還有我們兄弟,會爲你主持公道的。”
“說什麼呢,她又沒有真的趕出來。”溫神念覺得弟弟太不會勸人了,用手肘打了他一下,對夏語澹道:“你在莊子上還有吃有喝的,他們沒有完全不要你,或許還會把你接回去的。公侯之家,再有什麼也要臉面的,你要是被接回去,就是真正的侯府小姐的,雖然庶出的比不了嫡出的,你把心放平一些,放開一點,也總是一般人家不能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