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皋驟然聽得太子薨逝,只覺得四周的聲音無限的遠離,奔流的氣血一股股的往上涌,衝到頭頂,腦袋像砰然一下炸開的疼痛,之後就一片空白。
夏文衍和夏文得一左一右把夏皋架起來,只見夏皋臉上的血脈青筋凸起,牙關要得死緊,兩滴血淚從眼角溢出。夏文徘跌足痛哭,指着吳大祿遷怒道:“好個不知輕重的奴才……”
屋裡幾個清客受夏家供養多年,又有一兩分的真才實學,馬上定了定神,其中一個提醒道:“事情已然如此了,幾位爺稍停哀傷,顧着老爺要緊吶。”
夏文衍醒過神來,知道夏皋是急性中風的徵兆,連忙把夏皋仰躺着擡到牀榻上,捏住臉腮費勁的掰開牙關,一大口濃痰污穢之物混着血絲流出了,還好口鼻沒被堵塞。吳大祿不待吩咐,早就逃命似的出去請太醫。韻墨廳是炸開了鍋,有悲聲痛哭的,有哀哀嘆息的,有私下奔走相告的。
高恩侯府各房各屋的主子們接到了噩耗都往嘉熙居趕,夏皋也是擡着進來,安置在內室。二十幾口人濟坐一堂,滿屋的頹廢之色和止不住的懨懨哭泣之聲。
二老爺夏拯敲着柺杖打破沉默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太子殿下一向身強體健,幾天前還……”夏皋眼睛看着服侍在側的楊姨娘,隱下半句話,自言自語的唸叨着:“好好的,怎麼說薨就薨了。”
邵氏雙眼紅腫,聽到太子二字忍不住又流下眼淚來,屋裡的女眷緊跟着又是一場此起彼伏的,發自肺腑的哀哭。
這時,吳大祿攜了一個眼生的大夫趕到。
邵氏止了眼淚問道:“老爺慣常看的是盧太醫,怎麼不請了來,這位……是?”
吳大祿跪下回話道:“盧太醫昨夜在宮中當值,現在太醫院官署已經被金吾衛圍禁了,不準出不準進。不當值的太醫也是自閉家中,奴才實在請不到往日給侯爺相看的幾個太醫,又怕誤了事,就去瑞仁堂請這位呂大夫來。”
非常時刻沒有什麼挑練的,夏文得向呂大夫一拱手,引着呂大夫進內室,二房的幾個侄子皆尾隨在後。中風,大家都是經過生老病死的,呂大夫看了夏皋的樣子就有數了,至於中風到什麼程度,醒來之後什麼個情況,真是說不準了。呂大夫寫了方子,人也被再三挽留下來,隨時注意夏皋的病情。
夏家衆人坐立難安,不斷有家裡家外的人來往報信,也探聽不到宮裡的消息,許多門路都走不通了,不過是一些宮外頭如何如何,有多少大臣正在進宮的路上之類的明面上的事,至於夏家想知道的,慈慶宮和坤寧宮的情景,一概不得而知。倒是淇國公府的人傳話過來讓高恩侯趕快進宮,進宮之後別說什麼話,也別問什麼話。
喬家是不知道高恩侯已經中風了,不過,至少夏家得到了一個明確的指令,衆人齊齊看向夏文衍和喬氏。
夏文衍是請封過的世子,能代替侯爺出面,現在喬家知道的內幕絕對比夏家多。
“母親……”進宮是義不容辭的,但是臨走之前,夏文衍有幾句話想託付邵氏,可是卻沒有單獨說話的機會。
邵氏點點頭,又痛惜的搖搖頭道:“一切以大事爲重!多少內閣重臣,皇親貴戚都站在那裡,我們夏家要是沒個人出來,外頭那些人怎麼看,就是皇后娘娘,也不能自處。喬氏,這個家以後還要靠你們撐起來。”
畢竟是公府出身,喬氏臉上有幾分憔悴,但比起夏家其他女眷一副天已經榻下來而不能自持的作態要好很多,聞言應諾道:“我和大爺現在回去收拾一下,大爺進宮,我會一趟孃家,有些話,家下人來回是不能傳的,我過去直接聽父兄說。”
夏文衍沒臉再說什麼,憂心忡忡的和喬氏回院子,腳剛踏進院門口,就聽到一聲壓抑着的呼痛聲,東廂裡,阮姨娘生產進入了最後的關頭,廊下來往婆子不斷。夏文衍頓覺那聲音心疼,淒厲,煩躁,擡起腳向東廂邁去,還未跨出半步,看見喬氏捧出了世子朝服出來,又收了回來。
喬氏沉默着,給夏文衍穿上禮服,扣好玉綬,重梳髮髻戴上紫玉冠。夏文衍思慮再三,抓住喬氏正給自己戴冠的手,停了停道:“我知道我和阮氏的事,多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可她不過是外路來的,你是正妻,我們結縭十餘年,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她礙不着你什麼。你……今日之後,我終生謝你!”
喬氏悽苦而笑,用玉梳攏着夏文衍的鬢角道:“大爺嚴重了,我也不是一味容不下丈夫娶親買妾的女人。”
外面車馬已備,夏文衍耽誤不得,再說了,女人生產男人也不能進去,只在出院門的時候,隔着重重阻隔,把最後回頭的一眼留給正在給自己生孩子的女人。
喬氏的臉上揮之不去的陰霾,碧月把一套月柳色暗銀刺繡的長綢襖展開,喬氏心不在焉的點頭,喚周顯家的進屋服侍,其餘小丫鬟一概屏退。
周顯家的從小伺候喬氏,駕輕就熟的幫着喬氏穿戴着。
“做的周密一點,別把事情辦得太難看了,免得大家臉上掛不住。”喬氏平緩的用敘述的語氣道。
周顯家的給喬氏扣衣釦的手沒有絲毫的停頓。
“去年他們怎麼說我來着,說我不賢良?不過是去年,太子殿下第一次監國,我就不賢良了。我就得容下那個先奸後娶的賤婦?我能容得下別的女人,就是容不下東廂那個披着良家名號的蕩|婦!那小賤人藏在槐花衚衕的時候,跟着的家下人一口一口‘二奶奶’,她應的很是得意呀!就憑她也當得起‘二奶奶’。”
“大奶奶,大爺那邊……”周顯家的最後確定一下。
喬氏冷哼一聲道:“不要顧及大爺!我和他十幾年了,我還不瞭解他。就像他說的,我是正妻,爲這個家前前後後操勞了十幾年,譯哥今年十三了,過幾年我孫子都要抱着了,東廂那種女人,不過是個玩意兒,既然礙不着我什麼,是死是活,不是該全憑我的心情。我可受不了那種假惺惺的女人天天杵在我眼前。”
“穩婆那邊來準話了,阮姨娘肚子裡絕對是兩個!”周顯家的道。
喬氏沉默半晌,幽深深的自問自答道:“一屍三命,一下子都死光了,這個動靜是不是太大了點?算了,把事情做得太絕了,那根刺在大爺心上就扎的太深了。那就留下一個吧,那樣也像那麼回事,也給爺留點念想,你看着辦吧。”
夏文衍和喬氏前後腳離開不過兩刻鐘,阮氏在筋疲力盡中生下了一男一女,撐住最後一絲力氣聽過兩個孩子的哭聲就昏睡過去了。
喬氏的馬車緩緩的駛向淇國公府,一路直入老國公頤養天年的鏡夢齋。老國公喬費聚一生從戎,在戰場上,在官場上以果決聞名,元興四年以身殘爲由把爵位傳給了嫡長子,並把庶出的三個兒子都分了出去,女兒也給她們定好親事,公府中軸線的位置讓出來給新公爺喬致,嫡次子喬庸居西側,自己居東側。
喬氏下車之後就被領進了書房,喬費聚身材高大,五官深邃,年過六十,兩鬢也只是參雜了些許銀絲,眉宇間一派老辣之氣,比起夏家的如喪考妣,老國公的臉上看不出鬱色。
喬氏先說了夏家的情景。喬費聚聽到老親家中風了,沒有絲毫關切之意,而是意味深長的說了兩個字‘也好!’
喬致從外面進來,見着妹妹來了,與之點頭示意,立於喬費聚身側道:“剛剛接到的消息,皇上傳了信國公進宮,並且當即得到了面見。”
喬費聚無不意外的道:“還是公濟那小子賭贏了,二十年來一心一意做個純臣,現在太子倒臺,他的確比我堪用。”信國公韓令宗,字公濟,不過四十餘歲,在老國公面前都是小輩。
“定襄伯府的人想求見父親,石頹當就在府外候着……”
“不見,石家已經是過眼雲煙,以後喬家夏家都不可與石家往來。”
喬家兄妹也不問原由,低頭應是。夏皋三子夏文徘之妻,就是這位石頹當的妹妹。不過石頹當是伯府嫡長子,石氏是庶出。
喬致接着道:“太后娘娘的鑾駕兩個時辰後就要到京了。皇上讓趙厚昕出西門十里相迎,還帶了半副天子依仗。”
當今皇上極御十六載,年過四十,只有太子一子。本朝太宗膝下三子,仁宗,景王,齊王,景王天生渺了一目,與皇權無緣。齊王,太宗在世時,一度有意齊王繼承大統,所以和仁宗一脈的關係可想而知。仁宗膝下亦是三子,徽文太子,當今皇上和定王,徽文太子無嗣而薨,定王謀反被誅。而趙厚昕是景王的嫡長孫。
這一下,喬氏不能淡定了,急道:“父親,皇上此舉是有意讓趙厚昕接替太子的位置嗎?”
“不要輕下定論,太后在西山療養半年,驟聞愛孫病去回宮,天子依仗,不過是皇上作爲兒子對母親的孝敬。”喬費聚神色不變的道。
喬致道:“可是,太子尚在世時,皇上就親近趙厚昕尤甚太子。”
喬費聚輕笑一聲道:“喜愛侄兒的喜歡,和喜愛兒子的喜歡,是不一樣的。更何況,東宮有一個才人還懷着太子的遺腹子。”
“那個孩子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就算是男嗣,太子之前也有一個男嗣,不過活了八十餘天,族譜都沒排上。”喬氏遺憾道。
一陣緘默。
喬費聚兩眼望空緩緩道:“從潛邸時,喬家就更從了皇上,至今二十年了。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有看透過皇上。但一點是明確的,皇上是想做明君的,且十六年來,大梁國力走向強盛,皇上確實是有爲之君。而古往今來,從漢武帝到晉獻帝,從隋文帝到周宣帝,多少帝王的一世英名都折損在對繼位者的選立上,皇上要把他的道走到底,對儲君之位絕對是慎之又慎,外人窺探不得。既然窺探不到,我們只能等待着皇上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