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節 大茶壺

在銀子的幫助下,西門慶並沒有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大茶壺,很少有人能夠看得起做大茶壺的人,所以當西門慶一臉謙恭的把十兩銀子放在大茶壺的面前,表示要跟他打聽點事情的時候,大茶壺馬上就答應了,他把自己手頭的工作交給了其他人,並讓夥計轉告老鴇,今天晚上不要找他了,他有事情要做。

西門慶也能夠看的出來,這大茶壺在水榭閣的資歷並不深,他甚至不想直接去跟老鴇說這件事,要知道,大茶壺雖然地位低下,但跟老鴇各管一攤,絕對不會涉及到誰在誰之上的事,除非這個妓院的老鴇非常強勢,而大茶壺又是個初來乍到的雛兒。

大茶壺把西門慶帶到了妓院裡的一個偏僻的房間,看起來這就是大茶壺的屋子,這裡遠離了妓院裡的燈紅酒綠,雖然看上去並不十分的寒酸,但跟胭脂巷整體的情況並不相配,進了屋子,西門慶感覺自己彷彿來到了另一片世界。

“員外喝點什麼呢嗎?我去準備。”大茶壺問。

“不需要,我是來跟你打聽事的。來之前已經用過飯了,我們談話的時間不會太長,所以也不會耽誤你的飯頭。”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客氣的說,他必須保證談話的對象非常樂意同自己交談,沒有任何的牴觸情緒。大茶壺叫不出西門慶的名字,這是在西門慶意料之中的事,畢竟這水榭閣建立起來的年頭並不多,自己也僅僅是在它剛剛開業的時候來過一次,別說是新來的大茶壺,就是從開業到現在一直存在的人,怕也是把西門慶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員外要問什麼,請直說,小人知無不言。”大茶壺輕輕的搓了搓手,他手上粗糙的皮膚彼此摩擦,發出“擦擦”的聲音,看起來確實是從事體力勞動很多的人。他幹到大茶壺也是經過一番打拼的。但更讓西門慶感興趣的是這個人的說話方式,能夠聽的出來,他是讀過書的。類似於“知無不言”這種話,如果是西門慶說,那一定是爲了刻意的顯示自己的淵博,所以會把後面的“言無不盡”也說出來,只有真正讀過書的、把這一切都當成是生活和語言一部分的人,纔會如此自然的說。

看來跟這大茶壺說話,並不能單純的用銀子,否則這人定會認爲我辱沒了他,也就不好再探聽什麼消息了。

“聽你說話,好像讀過書。讀書人不去考取功名,怎麼在這裡幹活,我真是有些替先生不值啊。”西門慶並沒有直接問問題,他一定要取得大茶壺的好感,因爲西門慶要問的,是一連串古怪的問題,只有被問的人真心想要回答,這場談話纔可以繼續。

“不敢當,不敢當。”大茶壺的兩隻手向外推着,做着推辭的動作。但是西門慶分明看到,這人在手上推辭的同時,臉上卻露出了微笑。不光如此,讓西門慶更介意的事出現了,這人的牙齒並不想一般的下等人一樣發黃,在這微笑瞬間所露出的牙齒,居然是那般潔白。

這就有些讓人費解了。西門慶想不明白這一點,讓牙齒保持如此潔白的話,一定要早晚都刷牙,牙刷雖然便宜,但是刷牙藥卻是一筆非常大的消耗,自己藥鋪裡所賣的通常也只有一些達官貴人回來問津,即便是胭脂巷上最紅火妓院裡的大茶壺所掙的工錢,早晚兩次的刷牙藥的價錢,仍然顯得有些奢侈。

“早年間讀過兩年書,但是讀的不好,只是勉強能夠認識字而已。說什麼考功名那就說笑了,我不是那塊料。員外莫要取笑,您要問什麼,只管問就好了。”推辭後的大茶壺接口說。

(關於刷牙一事,並不是我胡扯。從理論層面來說,成書於北宋政和年間的官修醫書《聖濟總錄》“口齒門”專列《揩齒》一節,並指出:“揩理盥漱,叩琢導引,務要榮流,滌除腐氣,令牙齒堅牢,齗槽固密,諸疾不生也。”刷牙漱口,保持口腔清潔,不僅保護牙齒,而且有益健康,這樣的衛生觀念在12世紀初的中國已然確立。更值得注意的是,《揩齒》一節中竟然列出了多達27種揩齒藥方,各方的配料往往很不相同———今天的牙膏雖然品牌衆多,但是具體內容上大概也沒有如此豐富的變化。相應的,不同方子的揩齒藥具有不同的保健功能,不過,每個方子都強調“每日早晚揩齒”、“每日如常揩齒”,可見,在宋代,天天刷牙、早晚刷兩次牙,已經成了常識。其中,槐枝散方、皂莢散方用到青鹽,事實上,在西方牙膏傳入之前,摻配各種中藥的青鹽,一直是古代中國人最常用的揩齒藥,如《紅樓夢》第二十一回就寫,寶玉“忙忙的要過青鹽擦了牙,漱了口,完畢”。明初所編《普濟方》中,“牙齒門•揩齒”一節收有“夷刷牙藥”方,其中提到“每用刷牙子蘸藥少許,刷上下牙齒,次用溫水漱之”,可見牙藥的用法也與今日使用牙膏之法相同。

但是實事求是的說,在北宋的時候,刷牙仍然只是一種相對於小衆的活動,尤其是配備全面的刷牙設備,對於一般人來說,是比較奢侈的。但等到南宋時,市井小民也開始刷牙。

南宋吳自牧《夢粱錄》“諸色雜貨”一節,在“挑擔賣……”之後所列的小商品名目中,有“刷牙子”一項,臨安城中的貨郎沿街叫賣日用雜貨,牙刷是其貨擔上的常供貨品之一。可見,作爲南宋首都的杭州城中,市民普遍有刷牙的習慣,因此才需要貨郎們把牙刷送到千家萬戶。)

西門慶覺得差不多了,誇獎的話一兩句就好,一旦說的太多,倒顯得不是發自真心。“我今天到您這來,就爲了打聽一個事兒。最近一段時間,水榭閣有沒有什麼夥計或者小廝失蹤。具體的時間應該是十一月十四之後、十六之前。”西門慶滿懷期待的看着大茶壺,等待着答案。

“失蹤,我想想啊。員外您大概不瞭解咱這妓院的情況,夥計都是固定的,按時間來做工,每天也都會點名,這個月只少過一個夥計,但是那個夥計是在十一月初六那天家裡有事,所以就走了。當然了,這僅僅是對其他人的說法,實際上他家就是陽谷的,就算家裡有什麼事,也不至於要把工作辭掉,我推測是爲了躲衙門的徵兵,今年徵兵不好徵,胭脂巷上本地戶籍的夥計,基本上都走的差不多了。”大茶壺說到這一臉的憂慮。

不是夥計……那會不會是小廝呢?西門慶禁不住追問:“那咱們水榭閣的小廝呢,有沒有這兩天失蹤的。”

“這個……員外您有所不知,小廝來到妓院工作,其實並不是十分的固定,妓院也不會按時給他們發放工資,他們只是做一些雜活,或者是有破皮無賴來鬧事的時候,讓他們去處理,當然了,他們出了事情妓院也不會管的,就是這麼個角色。水榭閣裡的確有不少小廝,但他們並不是每天都來,有時候連着幾個月不來妓院也不管,反正又不發固定的工錢,對於妓院來說是無所謂的。所以您要是問我有沒有小廝失蹤,這個事兒還真就不好回答,我得好好的查上幾天,即便這樣,也不一定能夠有您要的結果。”大茶壺搖着頭,顯示出無奈的表情。然後他好像突然想起什麼異樣,從懷裡掏出了剛剛西門慶給他的銀子,雙手捧着遞給西門慶。“員外,不好意思,您的忙我幫不上,這銀子我不能收,還給您。”

西門慶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裡,多數人對於進了口袋的銀子,就當做是自己的財產一樣,絕對不會再掏出來,即便是沒有幫上忙,“回頭錢兒”這事也是絕對不會有的,在意外之餘,西門慶也有些感動。胭脂巷,這是一個充滿了爾虞我詐的地方,男人們用金錢換得一夜春宵,女人們用自己虛假的感情和真實的肉體,來交換閃亮的錢財。在這裡時間久了,會覺得世間沒有東西是真實的,上一刻的郎情妾意,你儂我儂,在下一刻就可能變成對立的仇人,西門慶見過太多那些上了姑娘之後,拿不出銀子的人,被妓院暴打一頓,而那些剛剛還在男人的胯下浪(和諧縱橫)叫的女人,完全忘記了曾經的溫存,破口大罵,不留任何情面。西門慶也相信,作爲大茶壺,這樣的事情看的一定比自己多。

西門慶愣了半晌,把銀子推了回去:“你錯了,這錢並不是用來用來問問題的,而只是我打擾了您正常的工作,彌補損失的。”西門慶一邊說着,一邊把大茶壺的手合上,又在上面拍了幾下。

大茶壺愣了一下,仔細看了看西門慶的臉,然後又往外推了幾下手,西門慶的手沒有任何挪動,他要把自己的這種堅決傳遞給大茶壺。果然,大茶壺最後,把銀子再度的揣在了懷裡。

“員外,無功受祿寢食不安。您放心,我從今天晚上就開始查,三天之內,肯定把最近在地面上消失的小廝給您查出來。不過您得有個準備,我估計名單上的名字不會少,這也人的命賤,爲了一點點錢財,就可以冒生命的危險。這胭脂巷的地頭上,每個月都會出人命,大部分都是這些自甘作踐的小廝。”大茶壺說話的語氣無比堅決,他在最後說關於小廝品行的時候,露出了有些惋惜的神色。

這是一個善良而正直的人。雖然西門慶跟大茶壺還沒有說幾句話,但他還是得出了這個顯而易見的結論。

“我有些奇怪,你怎麼不問,我爲什麼要打聽水榭閣的小廝有沒有失蹤的?”西門慶在問問題的時候,用手指輕輕的敲打一下桌子,安靜的屋子內發出了類似於回聲的響動。

“您沒告訴我,那就是說明您不想我問這個,我一個身份低賤的人,怎麼敢用這樣的問題來刁難員外呢?”大茶壺回答道。

西門慶很在意大茶壺的語氣,大茶壺說話的口吻讓西門慶覺得,似乎好像是大茶壺爲了照顧自己的面子,纔不問這個問題的。大茶壺雖然沒有明顯的表露出來這樣的態度,但話裡話外,西門慶還是清晰的感覺到了這層意思。

這會是什麼呢?西門慶很在意。他從前並不是很留意小廝這個羣體,但是現在有必要多瞭解一點了。“你儘管說,我沒什麼不好意思的,說實話,我對這個也很好奇。你給我的感覺,就好像是以前也經常有人到你們這來詢問失蹤小廝的下落?”

“員外,您讓我說,那我可就說了。的確是這樣,因爲這些小廝經常惹事,所以找上門來的也不在少數,當然了,水榭閣一般都會推個乾淨。像您這樣的員外,選在這個時候單獨前來,以前也發生過一些,只不過,他們到這裡並不想您這樣有涵養,而是非常的暴躁。無獨有偶,他們都是爲了同一件事而來,所以小的難免也會認爲您也是爲了那個。”大茶壺說到“那個”兩個字的時候,非常的小心。好像“那個”所代表的詞語是龍的逆鱗,不能夠觸碰一般。

這種語氣更引起了西門慶的注意,他一定要了解了解“那個”到底是什麼,就算對查案沒有幫助,要是能在這次的事件中僥倖的活下來,妓院肯定還是會去的,瞭解些這些掌故,以後跟別人談論的時候,也顯得淵博一些。西門慶對於這樣的事情本身就很有興趣,大茶壺隱晦的態度,更是讓他心裡發癢,這也讓那種壓迫的緊張感,稍稍的遠離了西門慶。

大茶壺露出很爲難的表情,在猶豫了一會,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他終於開了口:“那些年輕的員外到這裡,找失蹤的小廝,都是爲了一件事。那就是這些小廝拐帶走了員外的女人,說起混跡於妓院的這些小廝,他們除了會欺負一些軟弱的人之外,最擅長的就是哄騙女人,而且他們多數都比較精通牀上的技巧,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人,往往會被這些小廝精準的抓到要害,一擊命中的把她們的心也拐帶走。那些傻女人,就以爲這樣的男人會給她們幸福的未來,就選擇跟這些小廝私奔了。當然了她們的丈夫一般都會通過些渠道瞭解事情的原委,最後找上門來,跟妓院要人。我們哪裡拿的出來,那些小廝得了女人之後,早就預料到了會有這樣的報復,逃遠了。當然了,那些被拐走的女人,也沒什麼好下場,在她們帶的錢被揮霍空了之後,她們的‘情郎’就會逼迫她們,到他鄉的妓院去做妓女,所掙得的銀子,那些小廝也會拿走一大半。不瞞您說,水榭閣就有幾個這樣的妓女,不過這樣的人也不值得可憐,她們背叛了自己的夫家,活該受到這樣的報應。”大茶壺末了的話語,有些咬牙切齒,好像那些員外所遇到的情況,在他看來,感同身受。

“您多慮了。”西門慶的心中有些發笑,話語中不自覺的也再次帶出了“您”這個字,他並沒有覺得這個稱呼有什麼不妥,眼前的這個大茶壺彷彿並不在妓院裡工作,而是那在學堂裡念着“之乎者也”的先生,遇到這樣的講究綱常的人,西門慶通常是很尊敬的。畢竟,在這個污濁的世界上,能夠保證一個純良的心,所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更多的是一種堅持的信念。“我尚未婚配,即便是娶妻了,我也有信心,自己的女人不會被這樣的無恥之徒所勾搭走。”西門慶是帶笑說出這句話的,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西門慶去勾搭別人的女人,而斷沒有別人會勾搭走自己的妻子。

但是當西門慶想完這些話,他發現自己並不如同想象中那樣理直氣壯,真的是這樣嗎?如果出現一個像武松那樣神武的人,又懂的女人的心思,自己還真的那麼有信心嗎?恐怕不是吧。也許一直沒有結婚,也許一直沒有愛情的真正原因,是自己害怕背叛。沒有感情,沒有愛情,也就不存在着被人搶走後的失落和遺憾。

“您也得提防點,別說那些良家女人,就算是在妓院裡的妓女,有時候也會被這些小廝勾搭走。您想啊,那些妓女什麼男人沒見過,什麼樣的騙子沒見過。但是女人的天性就是容易相信別人。”大茶壺搖着頭。

“妓女?你是說,有的小廝跟妓女是相好?”西門慶感覺到自己抓住了事情的關鍵。

“有啊,水榭閣裡就有一個小廝,勾搭上了不遠的莫愁館裡的一個姑娘。就是那被燒燬的莫愁館。”大茶壺彷彿爲了證實一般,用手指了指窗外莫愁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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