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後不久, 紡織工坊高速運轉起來。呂不韋的商隊也踏上了南上的旅途。
楚國和南秦雖然以長江爲隔,並不禁止商賈往來。
長江以南的越地雖然經濟不發達,但百越之地的東珠和絲綢等都是楚國貴族喜歡的奢侈品。楚國貴族不能缺少這些奢侈品。
呂不韋的商隊踏上楚國的土地, 以“呂不韋家臣”的名義與那些楚國封君打交道時, 他還發現了楚國的一個秘密。
楚國祖地被白起吞吃後,不僅是精神受到重創,還有更加嚴重的問題白起打得太快, 又是以殲滅爲主,貴族逃跑的時候會帶上族人和護衛,卻不會帶走那些低賤的工匠。
戰國時代高超的手工業, 比如漆器、青銅器、鐵器等, 不僅是國家重要的財政收入, 也是國家戰鬥力的體現。所以國君大多會將最優秀的匠人集中在國都附近,以便於管理。
楚國原本手工業十分發達。
從戰國初期出土文物可以看出, 楚國青銅劍質量非常高, 漆器也十分精美絕倫。官造的青銅武器和漆器,都會寫上工匠的名字和隸屬。春秋初期出土文物的工匠基本都隸屬楚國。
白起攻楚一戰,楚國手工業技術倒退明顯。
郢都城破, 楚國東遷後的墓葬中, 比如李三孤堆考古挖掘出的楚王室所用的青銅器,鑄造較爲簡陋,不復楚國初期官造青銅器的精美。
這些青銅器還有大半是外國鑄客所鑄造。鑄客即楚國官造作坊中的外國工匠。楚王所用的青銅器具, 居然讓外國鑄客來鑄造,表明楚國本土工藝高明的工匠已經極度缺失。
楚國後期貴族墓葬中,還出土了許多“成市”題跋的漆器。“成市”代表着從成都販賣而來的漆器。
楚國原本是漆器的主要生產國和出口國,現在楚國貴族墓地中的陪葬漆器居然是商人從成都販賣而來。
從這些考古挖掘出的歷史碎片,可以拼湊出一個事實, 手工業技術的急速倒退,昭示着楚國生產力的倒退。這時候的楚國看似仍舊龐大,實際上內裡已經空虛,有太多可以讓人趁虛而入的地方。
這些事後世人能從考古中得知,但在此時,其他六國人本應該是不知道的。
戰國時代交通閉塞,再加上戰亂頻繁,信息十分閉塞。
除了各國的探子,比如秦國那爲了離間計而建造的可怕情報網,就只有商隊能打探他國消息。
而各國派出的探子只會打探國君和高官行爲,商隊只關心自己的買賣,所以無人從楚國手工業衰敗明顯,推斷出楚國國力比想象中的還空虛。
直到兩千多年後,考古學家們才從歷史碎片中窺得了真相。
呂不韋不僅是商人,政治眼光也十分合格。他此次前來楚國,又正是爲了“貿易戰”,所以立刻就發現了楚國自己並沒有認真隱藏,只是衆人習慣性忽視的重要情報。
不過他也沒有兩千年後的考古學家,因高屋建瓴所推斷出的那麼全面,只發覺楚國手工業衰敗,就表明自己能販賣更多的貨物,給東遷後生活質量下降許多的楚國大貴族。這些楚國大貴族爲了購買更多的貨物,掉入“改糧爲棉麻”陷阱中的可能性就更大。
不僅如此,楚國官造工坊極其缺乏技藝高超的工匠,連楚王所用的器皿上據說花紋都不多。他完全可以培養技藝高超的工匠作爲探子,進入楚國官造工坊打探楚國武器製造的消息。
只要知道楚國幾座官造武器工坊出品武器的大致數量,就能從數量增減中看出楚國是否有出兵的打算。
呂不韋已經鬍子一大把,也忍不住握住拳頭使勁揮舞了兩下。
在咸陽的時候,他雖然離秦王很近,卻除了結交其他貴族,廣召門客,能做的事很少。
那時他以爲貴族就是如此,將商場上的勾心鬥角用在官場便足夠。但朱襄公卻說他的能力不應該用在這上面。
“對夏同雪中送炭,讓你有了在秦國建功立業的機會。你要用自己的本事立下真正的無可辯駁的功勞,才能在這個利益至上的秦國朝堂真正擁有立足之地。”朱襄以自己做例子,“我現在可以自由出入咸陽宮,是因爲我是太子妻弟嗎不,因爲我是秦國最會種田的長平君。”
“呂不韋,你的富貴已經足夠,剩下的是對青史留名的渴望,那你就不該被眼前的富貴和名聲迷住雙眼。”
朱襄南下的途中,第一次與呂不韋真誠地聊了一次。
呂不韋其實不太懂朱襄所說的話。但不懂沒關係,他只要知道,朱襄爲他指出了一條路,沿着這條路走下去就沒錯。
我要跟朱襄公立功去
不是因爲我幫助了太子子楚回國而身居高位,而是一步一步踏着切實的功勞走向高位
對呂不韋而言,就是將自己最擅長的囤積居奇,換成了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做生意積累本錢。雖不擅長,但也不懼。
呂不韋本以爲自己需要等待很久,才能看到楚國的虛弱,才能大展手腳。
沒想到剛來楚國不久,他就以商人和政客雙重角度,發現了楚國的虛弱。
呂不韋興奮之餘,又很擔心自己是不是想太多,貿然行動會不會打亂朱襄公的計劃。
他趕緊回到吳郡請教朱襄。
朱襄聽了呂不韋的判斷之後,立刻就將楚國手工業的衰落與楚國都城北遷聯繫起來。
他還看出了楚國另一個弱點,一個比楚國容易陷入貿易戰,更爲致命的缺點。
吳郡與長江南岸後世屬於南通市地區常有通商,交易中能得到許多楚國本地鑄造的精美貨幣。封君麾下的楚商豪富,常用金幣結算貨物。
雖說金比青銅器軟,可能更好雕刻,但僅從花紋上來看,此地封君治下的工匠可能不少。
對比楚王所用青銅器連精美的花紋都變粗狂,還要招攬外國工匠爲自己打造器皿,楚國封君的生活可能還稍好一些。
靠近長江的沿海一帶,還不是楚國傳統貴族的封地。那麼楚國屈、景、昭三大貴族的封地,是不是更加繁盛
楚國改革終止後,保持着最爲完善和落後的貴族與國王共治制度。屈、景、昭就是貴族一派的領頭者。
三大貴族都是脫胎於楚國宗室。用後世更熟悉的情況來對比,楚國此時政治體制與清朝剛入關時類似。楚國就是“旗主宗王共治”,屈、景、昭的族長就是“最大的三個旗主”,其他封君就是“小旗主”。
在郢都時,三大貴族各佔據一片城區,稱“昭閭”“屈閭”和“景閭”。楚國主持宗廟祭祀的官職叫“三閭大夫”,管理在郢都中的三大家族子弟,也是其最重要的職責。這一點也和清朝宗人府類似。
楚王名義上“八旗共主”,實際上只能直接掌管“上三旗”。
郢都一戰,“上三旗”損失慘重,楚王在楚國的權力消退。消退的程度,從楚王新都手工業的倒退,與楚國其他封地手工業的比較,就能較爲直觀地得出。
文明跨度長的好處,不僅僅是後人能從浩如煙海的古籍中找到“先例”,朱襄這種莫名來到過去的穿越者,也能從類似的“將來”倒推出楚國正面臨的困境,以及要讓楚國陷入更大的困境,可以添一把火的地方。
朱襄思維豁然開朗,然後心頭一跳。
他敢確定自己的想法一定是正確的,因爲後世無數和楚國相似情況的國家都證明了這一點。
如果自己主動出擊,是不是有可能讓楚國分裂,甚至提前覆滅
朱襄趕緊讓自己這可怕的想法打住,但又立刻嘲笑自己僞善。
秦國要統一天下,楚國是敵人,秦楚註定將有多次大戰。自己出不出手,兩國交戰都會死傷無數。
不如速勝。
若不是求速勝,他也不會接手秦楚貿易戰。現在僞善什麼
“我們需要李牧和王翦的配合。”朱襄頓了頓,道,“不止,我們需要蜀郡、巴郡、黔中郡、南郡、吳郡一同配合。”
呂不韋驚駭無比“啊”不是隻做個生意,或者安插一點奸細,陣仗這麼大
朱襄語氣冷硬道“楚國已經出現的裂縫,便可以把楚國沿着裂縫掰碎。”
“掰、掰碎”呂不韋重複着這個詞,腦海中空空如也,卻又感到莫名心驚膽戰。
“不過是將楚國再造成第二個東周小戰國而已。”朱襄握緊拳頭,然後徐徐鬆開,語氣淡漠道。
“春秋戰國”一詞,在如今典籍中已經多次提起。呂不韋能明白朱襄以“戰國”指代什麼。
朱襄的話,讓他又激動,又忐忑,恨不得現在就隨朱襄衝鋒陷陣。
朱襄讓呂不韋冷靜,現在吳郡休息片刻,等待李牧、王翦回來共同商議此事。
得到朱襄的信件,李牧和王翦回來時,不僅嬴小政帶着李斯、蒙恬旁聽,“失蹤”許久的韓非也終於來到了吳郡。
韓非那一張白嫩的貴族臉,現在曬成了一個小麥色的精神小夥子,連文人的美須都變成了更好打理的短胡茬。
他帶着一大箱子書,向朱襄彙報自己這些年的“學術成果”。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拉到了對楚國機密大會中充當筆錄。
韓非捏着毛筆,愁得快把毛筆毛揪下來。
自己還沒打算徹底投靠秦國呢,現在得知這種機密真的沒問題嗎
李斯瞥了韓非一眼,壓低聲音沒好氣道“你難道還會去向楚王告密既然不會,你愁什麼只是讓你當筆錄。”
李斯的一句話,便將韓非安撫住了。
蒙恬羨慕地看着李斯和韓非。
他與李斯相交許久。李斯對他畢恭畢敬,從未用這種語氣與他說過話。即使他知道李斯和他年紀不相仿,難以成爲親密友人,但還是好寂寞啊。
蒙恬咬着筆桿子,寂寞。
嬴小政瞅瞅韓非和李斯,又瞅瞅做小兒態雖然確實年少的蒙恬,心裡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
朕的下屬論成熟穩重,真是比不過伯父們,更別提舅父。
“這裡是楚國現在的地圖。”朱襄開門見山,先將楚國地圖掛在牆上,“我介紹一下地圖標識的含義。”
研究農學的人都擅長地理。朱襄可能對行政區域和主要礦產等記憶比較模糊,但畫起地形水文等,連思考都不需要。
朱襄甚至可以在這張地圖上標註上每片區域主要的糧食產出。不過那是兩千多年後的事,與現在無關。
根據記憶和現在蒐集的楚國地圖,朱襄描繪出楚國的山川平原和城池大抵位置。
李牧已經很熟悉朱襄所描繪的地圖,他自己已經學會了部分朱襄“發明”的地圖繪製圖案。
王翦從李牧手中看到過這種地圖,才知道原來出處是朱襄,李牧居然都沒和他說過,真不當朋友。
呂不韋和李斯、韓非、蒙恬則一無所知,朱襄現在的介紹,主要就是教導他們。
介紹完後,朱襄在城池下面標註了封君的名字。
從這張地圖可以看出,楚王彷彿成了春秋時周王時那樣,直屬的郡縣很少,大城池幾乎都被封君把持。
楚國在吳起改革時,也採取了郡縣制。改革廢止後,楚國雖與其他六國一樣,郡縣制與封君制並行,但封君制逐漸佔據上風。
直屬的郡縣一般都處於楚國郢都周圍,呈現衆星拱月的趨勢。當郢都被白起攻佔後,楚王直屬的地盤也就陷落大半。
朱襄還未說自己的意圖,在座的都是聰明人,立刻就看出楚王已經幾乎被封君架空。
朱襄標註完地圖上的封君地盤後,提起郢都之戰,又讓呂不韋介紹他此次去楚國發現的情況。
呂不韋表情十分激動,非常感激朱襄給他這個表現的機會。
嬴小政心情十分複雜。
好吧,他承認,呂不韋也算是個人才,說不定沒了當他“仲父”的機遇,也能憑藉自身能力立功封爵。
不過現在就算他喊呂不韋一聲“仲父”,呂不韋他敢應嗎
我阿父都削死他
嬴小政心情突然舒暢,終於願意稍稍放過呂不韋一馬了。
還是不以呂不韋沒有雙腳進入咸陽宮就削他的官,留他好好爲朕做事,不給他賞賜就行了。
聽完呂不韋的介紹後,李牧和王翦都有所意動。
李牧已經露出了微笑,王翦還在皺眉思索。從兩人不同的表情可以看出,如今李牧比王翦稍稍成熟一些,王翦還需要一定的磨鍊。
李斯、蒙恬和韓非也在皺眉思索。
朱襄沒有立刻說出自己的結論,給了衆人思索的時間。
“政兒,你有何想法”朱襄最先問嬴小政。
嬴小政道“若是我,便會挑起楚王與封君進一步鬥爭,扶持一位不屬於三大貴族的封君與其他封君爭鬥。春申君如何”
朱襄看向李斯、韓非、蒙恬三“小”“你們如何想”
李斯最先開口“此次向楚國賣布買糧,最怕便是楚王下令禁止秦楚交易。楚國封君不聽楚王的直接命令,我們或許可以直接向封君賣布買糧。”
蒙恬想了許久,訕訕道“我的想法和李斯一致。”他現在還只是一個聰慧的少年郎,做事很麻利,這沒想那麼多。
朱襄對想要開口,又有些猶豫的韓非道“慢慢說,不急。”
韓非深吸一口氣,道“我看,可以直接,打楚國了。”
韓非仍舊有些口吃,但南下後與農人們交流,學會了緩慢說話,將重複的字變成只是斷句有些奇怪,是一大進步。
李斯和蒙恬都猛地轉頭看向韓非。嬴小政也看向韓非,滿臉狐疑。
這韓非是不是又在做什麼爲了韓國削弱楚國,故意出壞主意的打算
李牧聽後,笑道“我也是如此想。”
王翦卻反對“楚國雖衰弱,但疆域遼闊,非百萬雄軍不可徹底攻下。”
嬴小政摸了摸精緻的下巴。哎呀,我這裡的王翦將軍還沒成長起來呢,以後你說只需要六十萬
王翦繼續道“即便有百萬雄軍,若其他五國援助楚國,也可能功虧一簣。”
李牧淡笑道“現在可以攻打楚國,不是現在可以徹底攻滅楚國。”
王翦先皺眉,然後眉頭猛地舒展“你的意思是我明白了確實可行”
韓非道“我也是,此意。”
內政很強但不會打仗,對貴族之間的事也很不瞭解的李斯,快把眉頭都皺得能夾死蚊蟲了。
你們的“此意”究竟是何意爲什麼韓非能想出的事,我想不到
蒙恬已經兩眼放空。對不起,我跟不上你們的思路。
朱襄看向嬴小政。
嬴小政不服輸道“舅父先別說話,讓我想一想。”
嬴小政從椅子上跳下來,走到地圖旁仔細觀摩,回想朱襄等人之前說的話,推測李牧、王翦和韓非的意圖。
朱襄笑着搖搖頭。
嬴小政的腿已經不短了,但還是習慣從椅子上跳下來,真是過分活潑。
將來他當秦王后,可別也從王座下蹦下來。荀子若能活到那個時候,看到這一幕,恐怕會打斷自己的腿。
“朱襄,你就是這麼教的政兒禮儀”
是的,打斷自己的腿,而不是政兒的腿。朱襄腦海裡浮現出荀子暴怒的臉。
“政兒,舅父給你一個提示。”朱襄道,“楚懷王被騙後大怒,舉國攻打秦國,先大勝後大敗,最後在藍田徹底戰敗,不得已只能前往秦國求和。”
嬴小政揹着手皺着眉頭,看向地圖上的藍田。
半晌,嬴小政道“楚懷王攻打秦國時,秦國本來難以抵擋,後遊說魏韓趙三國趁着楚國國內空虛,攻打楚國,讓楚國首尾不顧”
嬴小政頓了頓,然後眉頭舒展,朗聲笑道“原來如此,魏韓趙攻打的江淮一帶,是楚國封君雲集之地。”
李牧欣慰地點點頭。
嬴小政看着老師的肯定,順着這個靈光梳理下去。
“楚國與週一樣,楚王決定出兵,封君帶着自己的軍隊一同出擊。魏韓趙攻打封君的城池,比起一口氣攻滅秦國,之後不知道是否能賞賜多少城池,他們更擔心自己的封地。所以楚王想進,他們想退,楚國攻勢放緩,士氣低落,導致藍田慘敗。”
“藍田敗象初顯的時候,封君就立刻以此爲藉口撤兵,才導致楚王慘敗。”李牧補充道,“此時有很多封君將領出兵只是爲了擴大自己的封地。”
秦昭襄王的舅舅便是如此。
封君攻打的臨近自己封地的城池,就屬於自己的封地,不屬於封君的國家。
嬴小政道“若我們只出兵攻打某幾個封君,或許楚王不會出兵相助”
李牧道“政兒,再想想,想想我最擅長什麼。”
嬴小政本想說“水戰”,但話快出口的時候,他將話嚥下,多思考了一會兒。
老師擅長的是水戰嗎當然。
但老師最擅長的是水戰嗎當然不是老師是在雁門郡打匈奴成名最擅長的是平原騎兵奔襲戰
嬴小政深吸一口氣,不確定道“老師,你該不會想派出幾支騎兵,分開騷擾不同封君城池,讓他們首尾不顧,引發混亂”
李牧微笑道“政兒能想到這一點,可出師了。”
嬴小政先揚起得意的笑容,然後想起自己要喜怒不形於色,忙把笑容壓下,板着臉道“但這樣對我們有何好處”
李牧道“我只負責看到戰機。至於有什麼好處,就看朱襄如何想了。”
朱襄問道“政兒,還要不要再想想”
嬴小政虛着眼睛道“不想。”
他回到椅子坐好,擡了擡下巴,示意舅父趕緊說。
朱襄失笑,說起自己的意圖。
他此次是貿易戰和侵襲戰並用,並要輔助看上去彷彿是在正面進攻的戰役。
“巴郡少田多兵,蠻人兇狠。蜀郡只要給巴郡足夠的糧食,就能從巴郡組織一支蠻軍從楚國側腹攻打楚國,楚國國都陳都在楚國西部,若巴郡出兵攻打楚國,楚王一定會十分緊張,召集封君前往相助。”
“正面攻打,以廉公和王翦帶兵最善。”
“待楚軍調集之後,李牧將騎兵用舟師運往江水南岸,佔領江水南岸港口,然後攜帶乾糧長途奔襲”
朱襄想了想,看向海岸。
“也可以從海上出兵,或者兩管齊下,在兩邊都設立據點。楚國如今的腹地幾乎全是一馬平川,騎兵暢通無阻。”
李牧道“只攻城,不守城。”
朱襄點頭“對,以”
他咬了咬牙,道“以殲滅和擾亂敵人爲主。”
李牧道“楚國封君肯定會想退兵保住自己的封地,而楚王不會讓他們退軍,因爲他們退軍,自己可能就是下一個楚懷王。”
“這時就該蔡澤和藺禮出馬,讓他們鼓動楚國封君自立。”朱襄道,“他們的封地沒了,即便楚王保住了楚都,與他們何干”
韓非道“無論他們、是否自立,只要傳聞他們、自立,就足夠”
韓非握了一下拳頭,道“總會有封君,自立”
李斯努力轉動腦子,跟上衆人的思路,道“貿易戰也能讓楚王和封君產生隔閡。此戰最好是等貿易戰起到一定效果之後再做。”
呂不韋接着道“沒錯。先讓他們改糧爲棉麻,又將庫房裡糧食全換做棉布和其他貴族享受的物品,這樣再出兵,他們就沒有足夠的兵糧,會亂得更快。”
“楚王應該不會購買太多棉布,或許楚王有糧,封君沒有。”李斯繼續道,“楚王一定會以兵糧爲威脅,讓封君不準退兵。”
韓非道“或許還會有,民亂”
蒙恬焦急地撓了撓腦袋,很想也跟着說點什麼。但其他人語速太快,他跟不上。
蒙恬都要急哭了。
他本來以爲李斯至少與他持平,怎麼就自己跟不上連中途來的韓非都跟上了
我難道要成爲阿父第二,未來也靠着抱大腿當副將過富貴日子嗎
朱襄道“這是一個長線計劃,若成功,我們可以再次與楚國划水爲治。”
李牧挑眉“劃淮水而治”
朱襄輕笑“那就看李牧將軍和王翦將軍的本事了。”
李牧道“那就劃淮水而治吧。”
嬴小政不滿“爲什麼不能直接滅掉楚國”
朱襄道“楚國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他們的王和封君就不會結成一條心。所以楚國需要最後滅。”
李牧半開玩笑道“哪怕只剩下一個楚國國都,也算楚國還在。”
嬴小政捏了捏下巴,道“好吧,便宜他們了。”
朱襄道“拿下江淮平原還有個好處。江淮平原也是產糧大區”
朱襄說到這,不滿道“江淮平原水土條件如此優越,楚國好歹也經歷了吳起變法,怎麼良田還粗放管理,僅有少數貴族田地使用了牛耕和鐵農具”
嬴小政道“舅父,難道你還指望楚國庶民的地裡用上鐵和青銅做的農具,讓耕牛爲他們耕種農具和耕牛比庶民的命貴多了。”
朱襄道“政兒,你別向他們學。”
嬴小政無語。舅父,你覺得我傻嗎我曾大父的曾大父都在爲農人農具和耕牛,我還不如曾大父的曾大父嗎
朱襄道“這是一個長線計劃,我先報給君上,讓君上與朝中諸公”
嬴小政打斷道“還是別讓大父和朝中諸公商議了,我怕他們會泄露給楚國。”
朱襄道“那就讓君上自己想”
嬴小政看着剛剛還很睿智的舅父,現在突然說起了蠢話,懶得理睬。
舅父一向這樣,一會兒聰明,一會兒蠢笨,都不知道是不是演出來的。
大概率不是。
嬴小政不知道,朱襄現在的行爲,在後世叫做“智商時不時掉線”。
朱襄沒發現自己哪裡沒說對。他又與衆人商量了一會兒,開始安排接下來的事。
他一點都沒想過,秦王會不同意他的獻策。
哪怕他說先打楚國,直接決定了軍國大事,秦王也一定會同意。
朱襄不是有這個自信,就是自然而然便如此想了,衆人也是如此。
呂不韋繼續北上,在楚國經商。
這次他不僅要向封君推銷棉布、東珠、越地稀有毛皮等“奢侈品”,偷偷教給他們如何種植棉布,還要借經商的機會,完善楚國的山川城池圖。
李牧根據朱襄現在畫的地圖,將行軍路線已經描繪了出來。呂不韋現在就是要把李牧預定的路線都踩一遍,將這塊地屬於哪個封君,封君家族的品性和習慣如何,耕地和稅收情況也要打探清楚。
王翦得到秦王任命之後,就會去巴郡練兵。
朱襄說他和廉頗都可以去巴郡,但廉頗在攻打韓國,將來恐怕也會在他最熟悉的三晉之地。去巴郡的將領,定會是王翦。
王翦有些緊張。
他在給李牧當副將的時候,雖然積累了許多經驗,也增長了許多自信,但自己當主將還是頭一回。
何況還是攻打楚國。
有白起珠玉在前,王翦不敢自比武安君,但也想做出讓人眼前一亮的成績。
此刻他要募兵、練兵,安營紮寨攻打楚國,所有事都自己一力承擔。其中壓力之大,讓他想一想就覺得晚上睡不着覺。
李牧安慰他,當年他在雁門郡就這樣。現在王翦終於要走出第一步。
王翦無語。李牧這是安慰他,還是在損他
啊,對不起,我現在才走出第一步。
王翦沒好氣道“爲何你要來秦國若你不來秦國,秦國之後將領最出色者必定是我,我不需要募兵練兵,直接領着秦軍百萬大軍指哪打哪。”
李牧道“嗯,抱歉,我來秦國了。”
王翦差點想和李牧打一架。
朱襄得知此事,趕緊帶着嬴小政來起鬨,大喊“打起來打起來”,然後被李牧、王翦壓着練了許久的劍和騎馬,痛苦極了。
嬴小政笑得“嘎嘎”叫。
老師和王將軍打起來他很高興,舅父難過他就更高興。
朱襄定下此事後,讓人一路疾行送往秦國咸陽。
秦王柱得到朱襄的加密特急,嚇得不敢打開信。
他拉着子楚的手哽咽道“朱襄這是怎麼回事怎麼突然寫急報”
子楚也很擔憂,但還是勸慰道“只是急報,或許又南下帶着秦軍種田而已。若真有什麼大事,恐怕李將軍和王將軍會親自來送信。”
只要不是朱襄、雪姬和政兒出事,就不算大事。
哪怕吳郡丟了都不算大事。
秦王柱深吸一口氣,道“也對。”
他扶了一下胸口,打開信,然後信差點被扯成兩半“朱襄要攻打楚國”
子楚差點嚇得心跳過快暈厥過去“朱襄領兵攻打楚國”
藺贄和蔡澤接到秦王的召見急匆匆趕來,聞言大驚失色。
蔡澤“朱襄去楚國了”
藺贄“朱襄打到楚國哪了他怎麼還能親自領兵李牧和王翦呢政兒和雪姬不攔着”
秦王柱深吸一口氣,解釋道“朱襄說,他發現了攻打楚國的好時機。”
子楚、蔡澤和藺贄三人同時給了秦王柱一個大不敬的眼神。
君上,你老人家能不能說話大喘氣朱襄發現了攻打楚國的好時機,和朱襄要攻打楚國是一回事嗎
秦王柱樂呵呵道“朱襄真是給了寡人一個大驚喜”
子楚、蔡澤和藺贄默默地看着秦王柱。
君上,你纔是給我們一個“大驚喜”。
秦王柱這才發現三人的眼神和表情都不怎麼對,疑惑一會兒,終於意識到了自己剛纔的話,給這三人造成了怎樣的混亂。
“咳,來,一同看看朱襄的信。”秦王是不可能道歉的,永遠不可能道歉的,秦王柱立刻轉移話題。
三人嘆了口氣,乖乖入座。
朱襄先簡單描述了自己的計謀後,就將李斯、韓非、蒙恬三人所做筆錄寄了過來,讓秦王柱自己看。
三人記錄都有疏漏,合在一起勉強能看出整場會議的全貌。
秦王柱看着繪聲繪色的記錄,臉上不由浮現慈祥的笑容“政兒又有成長了。”
三人也微笑頷首贊同。
“如此看來,確有可爲。”秦王柱道,“只需稍等幾年。”
對楚國,稍等幾年便可讓其生亂,秦王柱等得起。
不,秦國等得起。秦王柱突然有點黯然。至於自己等不等的起,唉。
“子楚,此事交由你做。你們三人做,切記不可告訴他人。”秦王柱語重心長道,“此事連寡人也不插手。”
子楚心頭一凜。
他起身跪下,叩首道“謹遵父命”
這不是君王對臣子的命令,而是父親對兒子的命令。
秦王柱認爲,他可能等不到這一日,所以這個計劃,要讓子楚來完成。
子楚即便心中對秦王柱的父子親情沒有那麼純粹,此刻心裡也難免悵然。
“兒請親往蜀郡、巴郡”子楚道,“替父巡遊天下。”
此時秦王、封君、地方官員都有巡視領地的習慣。太子得秦王託付,也可代替秦王巡遊天下,督促百官。
秦王柱年老體弱,讓太子子楚替他巡遊,六國和秦國朝堂都不會警惕。
“準。”秦王柱同意後,叮囑道,“小心身體。”
子楚磕頭後起身“兒知曉。”
“三晉之地就讓廉公隨意打一打,能打多少是多少,讓六國以爲我們重點仍舊在三晉。”藺贄笑道,“接下來,我恐怕也要去一次南秦了。要吞掉楚國的地,新的田賦政策推行在即。”
蔡澤道“我坐鎮咸陽,輔佐君上。”
秦王柱微笑頷首。
雖然自己可能等不到楚國覆滅那一日,但見到如此後輩,他也算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