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白水煮豆飯

當秦國的援軍出現的時候, 趙王再沒有經驗也知道,自己就算現在點兵遣將去救援也晚了。

這時趙王后悔沒聽虞信的進言了。如果當時他不是遣人去秦國求和,而是遣人去他國請求一同攻打秦國, 何至於落到現在這地步

不過趙王雖然後悔, 也沒有責怪出了餿主意的樓昌。他還賜金給樓昌,讓樓昌不要擔憂害怕,樓卿的主意本來很好, 只是秦人太狡詐不肯講和, 纔會如此。

趙王如此厚待樓昌, 是因爲樓氏原本是嬴姓趙氏的一支。

此事要追溯到春秋時“趙氏孤兒”的故事。

趙嬰齊、趙同、趙括只是和長平帶兵打仗的趙括同名,沒有血緣關係是同母兄弟。趙同和趙括與趙嬰齊不睦, 正好趙嬰齊和寡居的侄媳婦莊姬有私情, 趙同和趙括就將趙嬰齊放逐到齊國。趙嬰齊死在了齊國。

莊姬深恨趙同和趙括, 誣告趙同和趙括謀反。正好晉國權臣和趙家有仇怨, 晉景公也想削弱趙氏,君臣一拍即合,趙家幾乎被滅族。然後晉景公讓外甥趙武繼承趙氏宗主之位和趙氏的封地,趙武就是“趙氏孤兒”。

趙氏人脈凋零, 趙嬰齊在齊國的子嗣便回到了趙國。爲了向晉景公表明自己沒有和趙武爭奪宗主地位之心, 趙嬰齊一脈改爲樓氏。

三家分晉之後, 樓氏自然比趙國其他貴族與趙王更親近,算是半個宗室。趙王對樓氏一直很親近。

不過這親近也分人。

樓昌一直站在趙惠文王這一邊。即使他沒什麼才華, 趙惠文王給他機會攻打魏國幾邑, 功勞送到嘴裡了都沒吃下去, 還是廉頗替下他攻下了幾邑,但趙惠文王仍舊榮養着他。現在的趙王也非常信賴樓昌。

樓昌的同族樓緩頗有才華,曾支持趙武靈王改革胡服騎射。但他是趙武靈王死忠孤臣, 趙武靈王被殘忍地餓死在沙丘行宮之後,出使秦國的樓緩自然就回不去了。他成了秦國的客卿和相國。

將趙武靈王餓死的主謀之一,輔佐還年輕的趙惠文王的趙國權臣李兌非常忌憚他。秦昭襄王十一年,由孟嘗君主導的齊、韓、魏三國攻秦大勝,破了秦國的函谷關,秦國割地賠金求和。李兌趁此機會派人出使秦國趁火打劫,讓秦國罷免了樓緩。

新仇舊恨加起來,樓緩更加痛恨如今的趙國。

雖然樓緩不再是秦國的相國,但已經近七十多歲的他,仍舊活躍在收集趙國一手消息的最前線。

戰國各個國家之間並沒有後世所想的那樣多的隔閡,貴族和平民在各國流動十分頻繁。

七國權力法理上來源於周的分封,幾百年前可能還是一家人。所以這時候的貴族出仕,就像是東漢三國一樣,同一個家族的人經常分別投靠不同的國君。他們在戰場兵鋒相見時毫不留情,沒打仗的時候卻也經常通信交流感情。

樓緩裝作在秦國失意,經常和如今的樓氏宗主樓昌寫信吐苦水,表明自己對趙國有多思念,偶爾向樓昌透露一點關於秦國的不痛不癢的消息,博得樓昌信任,然後向樓昌收集趙國的消息。

樓昌也以爲自己在向樓緩收集秦國的消息。樓緩透露些什麼,他立刻就會告知趙王。於是趙王愈發信任樓昌。

雖然樓昌所提議的與秦國和談一事沒成功,但趙王自己一邊和談一邊增兵,也沒拿出和談的誠意。所以趙王不僅沒有疏遠樓昌,還對樓昌有愧疚。

趙王對自己信任和倚重的人,性格脾氣都是相當好的。

趙王先向樓昌道歉,將沒有和秦國好好和談的過錯攬了一點在自己身上,然後詢問“秦國通”樓昌,自己是匆忙增兵、向他國求援,還是放棄長平和趙括。

“秦國通”樓昌勸說道“秦國援兵已至,就等着圍城打援。我們徵召兵卒需要時間,要千里迢迢去他國求援更需要時間。這個時間,秦軍恐怕已經把趙將軍打敗了。”

趙王嘆氣“那可如何是好”

樓昌道“現在我們只能儘可能地減少損失。長平之戰後,各國肯定會趁虛而入。君上確實應該徵召兵卒,但徵召的兵卒應該用來保護邯鄲。”

樓昌雖然被樓緩耍得團團轉,但他也不傻,正常的建議還是能提出來。

秦軍做出了“圍城打援”之勢,趙國已經落後一步,再怎麼追趕也沒用,不如放棄長平,收縮戰線,防備之後的事。

趙王再次嘆氣“寡人也知道應該如此。但長平有馬服子,還有幾十萬的趙兵,寡人捨不得啊。”

樓昌猶豫了一下,道“秦人殘忍,白起更是嗜殺,或許秦人真的會阬殺幾十萬趙兵。”

趙王焦急道“那可如何是好若秦人將戰俘全部阬殺,誰爲寡人種田地服徭役”

樓昌有些猶豫,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這麼做。他已經出了一次錯,這次再出錯怎麼辦

但他想起前些日子收到的黃金和從未見過的貴重香料,還有朱襄承諾的後續贈禮,還是開口了“君上還記得朱襄嗎”

趙王道“記得。爲何突然提起他”

樓昌道“朱襄才華橫溢,被藺卿多次舉薦,廉將軍也視他爲子侄,據說他還與馬服子論兵平局。不過因爲他是秦國質子的舅父,所以君上暫時不能用他。君上何不遣他去向長平求和” шшш ⊕тTk Λn ⊕c○

趙王皺眉“他如此年輕,還是庶民,能擔此重任”

樓昌勸說道“他與秦國宗室有親,正好當說客。若是他失敗,君上也已經盡力了,到時殺了他,全趙國都會感激君上爲救回被困長平的馬服子和趙軍的努力。秦國質子我們不能動,秦國質子的庶民舅父還是能殺的。”

趙王頓時覺得很有道理。

其實他也知道現在最好什麼都不做,放棄長平的趙軍纔是上策。但若什麼都不做,趙王臉面上掛不住。

派朱襄出使長平求和,成功最好,失敗了他也有了說辭。於是趙王同意了樓昌的舉薦。

樓昌出宮的腳步輕快如飛,趕緊派人去通知朱襄這個好消息,並讓朱襄準備好後續贈禮。

他沒想到,前不久纔給自己寫了信,如今應該遠在秦國受苦的族兄樓緩,居然已經在朱襄家住了兩日了。

樓緩化名爲秦國富商,借替“夏同”給朱襄送信爲藉口,敲響了朱襄家的門。

公子子楚很擔心長平一戰會危及朱襄的性命,請求范雎幫忙想辦法保護朱襄。

范雎知道秦王已經將朱襄視作未來秦王的肱股之臣,且在聽了朱襄諸多傳聞之後對朱襄感觀不錯,便派去了他手中最能保護朱襄的下屬樓緩。

樓緩把樓昌騙得死死的。只要樓緩出手佈局,樓氏一定會勸說趙王不去找朱襄的麻煩。

樓緩已經離開趙國多年,哪怕是藺相如和廉頗都認不出他,沒有懷疑他秦國富商的身份。

不過藺相如知道“夏同”就是公子子楚,所以猜測樓緩可能是秦國官吏。只是樓緩爲保護朱襄和嬴小政而來,藺相如便假裝不知道此事。

朱襄想去長平說服白起放回戰俘。廉頗已經失勢不能進宮,藺相如也因爲多次替廉頗說話不得趙王信任。藺相如便去求平原君幫忙。

平原君十分猶豫。他雖然相信朱襄有才華,但朱襄剛及冠沒幾年,又是秦國質子的舅父,他擔心朱襄承擔不起如此重任。

樓緩得知朱襄的困境後,立刻拍着胸脯說自己有門路“我在趙國經商,上到趙國宗室,下到尋常小吏,手中都拿過我的錢。我知道誰最貪婪,能向趙王舉薦朱襄公”

樓緩對朱襄十分好奇,樂意幫助朱襄達成目的。而且他的目的是保護朱襄的安全。如果朱襄去了長平,那豈不是最爲安全

公子子楚私下拜訪樓緩,告訴樓緩如果事態緊急,只需要保護朱襄一人安全即可。若能帶走兩人,就把朱襄的妻雪姬也帶上,政公子可以繼續留在趙國當質子。

樓緩頗爲無語。

這位公子不像安國君有幾十個兒子,丟幾個無所謂。你目前只有一個兒子啊這也能丟嗎

樓緩在心中把朱襄的重要性又提高了不少。

所以現在他非常放心地幫朱襄去長平。雖然朱襄去了長平,家人肯定會被趙王監視。但公子子楚說過了,範相國也暗示了,最低限度把朱襄救下來就成。

他可以先把最低限度的任務完成,再慢慢圖謀如何救朱襄的妻和政公子。

在樓緩的幫助下,朱襄順利和趙王寵臣樓昌牽上線。

藺相如和廉頗湊了一百金,朱襄將系統獎勵的香料放入漂亮的禮盒,送給樓昌當“定金”。

樓昌雖貪婪,但他是一個很講信用的人,拿了別人的錢,就會真的幫別人把事辦妥。

朱襄很快就得到了好消息。他立刻再奉上五十金和新的香料禮盒,愉快地和樓昌完成了這場交易。

廉頗和藺相如看着這場交易完成。雖然目的達成了,但是他們的臉色都非常難看。

廉頗和藺相如爲戰國立下不菲功勞,樓昌只是一個會拖後腿的庸才。

但他們倆連趙王的面都見不上,樓昌拿了一百五十金和兩盒香料就能將朱襄順利推舉給趙王。

廉頗譏笑道“藺卿,你是不是後悔沒早點去找樓昌你若早找了樓昌,朱襄都已經當了幾年官吏了”

藺相如聽着廉頗陰陽怪氣地叫他“藺卿”,冷哼一聲,沒回答。

他心裡十分氣憤,什麼話都不想說。

朱襄打圓場“樓氏曾爲趙國宗室,他雖不如平原君和平陽君,但在趙王心中,自然也不是其他人可比擬。藺翁別生氣。”

藺相如瞥了朱襄一眼。他難道是生氣趙王更親近樓氏他是生氣趙王居然更親近樓昌這個貪婪廢物

有外人在,藺相如不好當衆抱怨君上。他岔開話題“你需要什麼,一定要讓君上給足。即使你是政兒舅父,秦人兇殘,此行也十分兇險”

朱襄道“藺翁,你放心,我最怕死,肯定做好萬全準備。”

聽朱襄說自己怕死,藺相如臉上閃過複雜神色。

他伸出枯樹枝般的手,輕輕揉亂了朱襄的髮髻“怕死就好。你一定要怕死。盡力而爲,若事不可爲也不要強求。我等你回來。”

朱襄笑道“好。”

廉頗嫌棄道“就你那身手,恐怕沒到長平就被山匪劫了。我雖然被奪了兵符,強壯的家丁還有些。好好躲在我給你的護衛身後,明白嗎”

朱襄立刻感謝道“是。謝廉翁。”

廉頗伸出蒲扇大的巴掌,使勁拍打朱襄的背“給我活着回來”

朱襄承諾道“放心,我一定會活着回來。”

荀況沉默了許久,現在才說話“趙王雖說同意你去當說客,但也會考驗你。先想想如何通過考驗,再想去長平的事。朱襄,你一直不肯告訴我們你要如何說服秦國,現在總該說了。”

朱襄道“秦人殺俘,一是沒有糧食養活那麼多戰俘,二是憎恨趙國橫插一手。但秦國攻打上黨和長平就是爲了利益,只要給他們足夠大的利益,或許就能救下趙國戰俘。”

“我會攜帶糧草前去長平。以我攜帶的糧草,和趙軍營地中被秦軍截斷的糧草,至少能吃三四月。這三四月,我會帶領趙軍種植土豆,告訴他們只要有足夠多的人力,他們就能收穫幾倍的糧食。留下戰俘,比殺掉戰俘更划算。”

“我還會勸說趙王獻出上黨以東原本屬於趙國的幾個小城。以趙國目前力量,已經無法阻止秦國將太行山麓完全吞併。就算現在不獻城,等秦軍稍稍休養,肯定會立刻進攻那幾座城池。不如現在獻出,秦國免於耗費兵力糧草,趙國也不用擔心再起兵鋒。”

“動之以利後,我再曉之以理。如果趙國戰俘主動投降,秦國若是阬殺降卒,以後六國誰還敢投降他們必定會和秦國拼死。武安君是宿將,他肯定明白若秦國之後打的每一場戰爭對方都要拼死,秦國會贏得多艱難。”

廉頗、藺相如和荀況都在思索朱襄這一番說辭,有幾分成功的可能。

廉頗摸了摸鬍鬚道“以兩軍交戰,兵卒悍不畏死來勸說白起,有說服他的可能。”

藺相如嘆息道“真不想讓秦國得到土豆。但爲了救回幾十萬趙人,給他們就給他們吧。”

荀況欣慰道“沒想到你還有縱橫家的本事。”

朱襄嘴角抽搐。荀子,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你老人家可是寫了許多文章罵縱橫家啊

三位老者都認爲朱襄此次出使的成功率至少有五成。剩下五成,就要看白起本人的性格了。

如果白起是個如傳聞中那樣嗜殺如命的人,朱襄就算有再多的大道理,他也聽不進去。

不過朱襄拿出了足夠的利益,白起就算不接受,也不會和朱襄撕破臉。朱襄肯定會安全回來。這讓三位老者鬆了一口氣。

他們想,正如朱襄自己所說,朱襄還是很惜命的。

朱襄以爲趙王會親自召見他、鼓勵他。

史書中都是這麼寫的。

沒想到他呈上了寫了自己想法的木簡後,趙王就直接同意了,根本沒有親自接見他的打算。

朱襄很是疑惑。趙王難道如此信任他嗎

樓緩沒有聽到朱襄和藺相如、廉頗、荀況三人的聊天,但他從樓昌那裡得到了消息。

樓緩悄悄對朱襄說“趙王不在乎朱襄公是否能成功。若成功最好;不成功,他就要拿朱襄公的命平息趙人的憤怒。所以他才認爲不需要來接見你。”

朱襄這時候居然還能笑出來“就算這樣,他也應該接見我,做出一副對我很重視的態度啊。這趙王,還真是有意思。”

樓緩嘲諷道“確實有意思。”別說比他的君上趙王,比趙何那不孝豎子都差遠了。

朱襄道“不見就不見吧。不見更好,我也懶得應付他。”

他停頓了一下,道“你不僅是夏同派來的人,也是公子子楚派來保護政兒的人吧”

樓緩微愣,然後嘆息道“瞞不過朱襄公。”

朱襄道“夏同一個落魄士子,哪有本事尋得能說動樓昌的人他已經成爲公子子楚門客了還是應侯的門客”

樓緩表情不變,隨口胡扯道“夏同在爲公子子楚效力。”

自己爲自己效力,沒毛病。

朱襄嘆息“他倒是找了一個好主家。我就放心了。等雪和政兒入秦,夏同作爲公子子楚的下屬,應該也能幫襯他們。”

樓緩皺眉道“朱襄公,你這話是何意趙王昏庸,難道你還要留在趙國,繼續爲趙王效力就算朱襄公想爲趙王效力,趙王也不見得會用朱襄公你啊。”

朱襄再次笑着嘆了口氣,道“既然你是公子子楚派來保護他兒子的人,我就和你實話實說了。無論我這次出使成功或是失敗,等我回趙國之後,趙王必定會處死我。你們正好趁此機會要回質子,接雪和政兒去秦國。雪和政兒就拜託你了。”

朱襄對樓緩伏地作揖。

他剛穿越到這裡的時候,很不習慣下跪和叩首。

現在,他已經習慣了。

樓緩趕緊扶起朱襄,焦急道“朱襄公這是何意”

朱襄起身後,對樓緩搖了搖頭,道“你就當我是未雨綢繆吧。”

朱襄雖相信樓緩會保護好政兒,但不會完全相信樓緩這個人,所以他不會告訴樓緩自己的目的。

樓緩知道朱襄不相信他,心裡焦急,也無法追問。

而且他有信心。有樓昌那個蠢貨在,就算趙王想殺朱襄公,他也一定能想出把朱襄公救出趙國的辦法。

趙王雖然沒有親自召見鼓勵朱襄。朱襄要的東西,趙王給的還是挺爽快,沒幾日糧草和地圖就準備好了。

這次糧草比廉頗和趙括出征的時候籌集得更迅速,因爲這是貴族們捐獻的。

如果幾十萬趙軍都死在了長平,別說沒人給趙國種地服徭役,其他貴族也會受到很嚴重的影響。

這個時代和中世紀的歐洲類似,國君出征的時候,大小貴族也會出將出兵隨行。打了勝仗,他們就能分到戰俘和戰利品。

如果趙人死得太多,貴族家也抓不到人種田了。雖然這不至於讓貴族們餓肚子,但一想到糧倉裡會少一小半糧食,貴族們也很心疼啊。

更重要的是,如果趙國防衛太過空虛,其他國家如果乘虛直入攻打邯鄲,他們也會有危險。

所以這時候趙國的貴族都展現出了自己的慷慨,光是平原君一人就了一百車糧草。

朱襄帶着糧草和地圖出發了。

出發之前,他和雪、嬴小政擠一塊睡了一晚。

現在已經是八月中旬,天氣不算熱。但已經被朱襄養出了嬰兒肥的嬴小政就像是小火爐般,把他的舅父和舅母熱出了一身汗。

嬴小政最初來到朱襄家時,睡着睡着,小身體就蜷縮起來,特別沒有安全感。

現在他小短手搭在舅父胸口上,小短腿踹了舅母一腳,一個人佔的空間比大人還多,十分囂張。

雪把嬴小政亂揮亂蹬的小短手小短腿放好,小聲道“政兒越來越乖巧了。”

朱襄無語“雪,你管這個叫乖巧”

雪失笑“就是乖巧。”

朱襄無語“行,你說乖巧就乖巧。”

雪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壓得更低了“良人,你此行真的沒有危險嗎”

朱襄在被子裡的拳頭握緊,輕鬆地笑道“如果是正常情況,肯定沒有危險。但路途遙遠,我可能生病,可能遇到山崩地裂,可能遇到匪徒哎喲,別掐我你掐我,我就去把政兒掐醒”

雪急道“你說什麼胡話不準說”

朱襄揉了揉被雪掐疼的隔壁,安慰道“我這不是把所有情況都說出來嗎如果沒有意外,我肯定能回來。如果遇到意外,就要有勞我的妻將政兒帶大了。他是唯一和我有血緣關係之人。如果政兒沒了,我就沒臉去見阿父阿母了。”

雪心頭一疼。她知道良人在開玩笑,但聽不得這樣的玩笑。

雪無法想象,沒有良人,她要怎麼活下去。

但雪是這個時代一位很普通的傳統女子,她還是朱襄的父母撿回來爲朱襄傳宗接代的童養媳。平時朱襄總是寵溺着她,願意聽她的話。但當朱襄非常嚴肅地要求她做什麼事的時候,雪不能拒絕。

何況是留下唯一血脈至親這樣的事。

雪的眼淚流了出來。她想說“好”,但說不出口。

在良人還在的時候她很堅強。一想到良人不在了,她就變得懦弱,連心裡想一想都不敢。

“睡吧。”朱襄越過呼呼大睡的嬴小政,輕輕撫摸着雪柔順的秀髮。

他悄悄弄出了植物精油,給雪製作了洗髮露。所以雪的頭髮特別柔順,特別香。朱襄每次撫摸雪的秀髮時都非常幸福。

雪像小孩一樣,在朱襄的手心上蹭了蹭,哽咽道“良人一定要回來。”

朱襄“嗯。”

回來,是肯定能回來。只是回來後

他知道自己如果出事,與他相依爲命的雪一定想隨他而去。

所以他才讓雪和政兒朝夕相處,讓雪對政兒生出母子親情。爲了養育政兒,雪就算再難過也一定能活下去。因爲他的雪就是這麼堅韌的人。

將女子與孩子綁在一起真的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朱襄很愧疚,但他想讓雪活下去。

他相信時間一定能沖淡悲傷。一年、兩年十年,雪或許不會忘記他,但也不會再因爲他的離去而影響生活。

朱襄輕輕撫摸着雪的頭髮,和從小到大哄雪睡覺時一樣。

雪也像以前那樣,雖然心裡難過,也很快沉沉睡去。

至於嬴小政,他繼續呼呼大睡,對身旁發生了什麼事一無所知。

小孩子在感受到安全的時候,睡眠總是極好的,一閉眼一睜眼就是第二天。

嬴小政睜開眼睛之後,翻過身,“啪”地一下,砸在舅父的身上。

朱襄閉着眼睛痛呼“哎喲我的政兒呢,舅父又怎麼惹你生氣了”

“沒有惹我生氣。”嬴小政在朱襄肚子和胸口上撲騰,就像是一隻小胖魚。

朱襄睜開眼,道“是不是捨不得舅父出遠門”

嬴小政緊緊摟着朱襄的脖子,差點把朱襄勒斷氣。

“停停停,你怎麼力氣這麼大”朱襄趕緊爬起來,把試圖謀殺他的外甥從身上扯下來。

雪被吵醒了。她揉了揉眼睛,愣愣地看着朱襄,眼淚又流了出來。

看見舅母哭了,嬴小政雖然認爲舅父肯定能安全歸來,心裡一點都不悲傷害怕,但也眼睛一眨,跟着舅母一起落淚。

朱襄哄了大的哄小的,哄了小的哄大的,待出門的時候,都差點誤了時辰。

在馬車旁,藺贄扶着藺相如,廉頗正在訓斥自己的家丁,荀況和蔡澤各提着一個大盒子,已經等候多時了。

“抱歉,政兒哭鬧得厲害,出門晚了。”朱襄道歉道。

被雪牽着的嬴小政嘴一咧,又嚎了出來。

他不擔心舅父,但他還是掙脫了雪的手,撲到朱襄身前,抱着朱襄的雙腿不肯鬆手。

“舅父,別去,別去了好不好我們就留在家裡”嬴小政突然感到了驚慌。他以爲自己不會驚慌,不會在舅父建功立業揚名天下的時候阻攔舅父。但他現在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不行哦。舅父已經承諾了。”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將嬴小政交給了雪。

雪拍着嬴小政的背,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流了出來“良人,保重。”

朱襄替雪擦乾眼淚,道“嗯,你也保重。”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正了正衣冠。

雖然朱襄的年齡已經及冠,但庶人不戴冠,冠是士人的標誌。

朱襄之前被授予了低等官職的時候,也沒有戴冠。

現在他穿上了趙國貴族最喜歡的胡服,戴上了代表士人的頭冠,將頭髮梳得一絲不苟。他的背也挺得筆直,向衆人作揖告別的姿勢十分完美,彷彿是從書中走出來的模範。

“諸位不用相送,我去了。”

朱襄朝衆人作揖告別之後,登上了馬車。

馬車伕揚起馬鞭。

“等等”平原君趙勝和平陽君趙豹匆匆趕來。

朱襄知道趙王不會相送。趙王不來,其他趙國高官也會顧忌趙王,應該不會前來。他沒想到,平原君和平陽君居然來了。

趙勝捧出一柄刀華麗的寶劍。

趙豹捧出一塊如羊脂的玉玦。

寶劍贈勇士,玉玦贈英雄。

“無論此次出使是否成功,我會盡力保下你的性命。”趙勝承諾。

顯然,他也知道趙王試圖讓朱襄揹負自己的過錯。

趙勝雖在上黨一事上利令智昏,但他確實是一個遵循貴族士子道義精神的人。否則那麼多王公貴族都養士,他爲何能名列四公子之列所以他承諾會竭力保護朱襄。

“珍重。”趙豹道。

趙豹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所以他不會像趙勝那樣承諾。但他將貼身的玉玦相送,也象徵他暗中的決心。

朱襄嘴脣翕動。

他想,平原君和平陽君已經知道是自己主動請求出使長平了。他們二人應該也知道,自己很清楚趙王的小心思,但仍舊選擇奔赴長平。所以他們纔會如此感動。

但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

朱襄只在乎在長平的幾十萬趙人,並不在乎趙王和趙國。如果他的計謀得逞,趙國可能不一定會更好。

朱襄看着兩位趙國公子屈尊相送,他還是接下了寶劍和玉玦。

“定不負所托。”朱襄承諾道,再次啓程。

在朱襄與糧草的長隊再次啓程時,廉頗拔出了自己腰間的長劍,敲擊着長劍喊道“我出我車,於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矣”

廉頗唱的是詩經小雅出車。

出車描寫的是周宣王時期,將軍南仲討伐玁狁的情形,前半截寫的是出征,後半截寫的是凱旋。

廉頗以劍爲琴,爲朱襄唱出車送別。在他心中,朱襄此次出使,和率兵打仗沒有區別。他希望朱襄也能凱旋。

蔡澤把背上的琴放下。荀況席地而坐,將琴放在腿上,爲廉頗奏樂。

蔡澤和藺贄高聲附和廉頗的歌聲,平原君和平陽君也在低聲相和。

只有藺相如一邊咳嗽,一邊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目送朱襄離去,眼淚都流出來了,眼睛也一眨不眨。

雪俯下了身子,將哭嚎的嬴小政攬入懷裡,哽咽道“政兒不哭,你舅父很快就會回來,政兒不哭”

旁邊老農悄悄看着這一幕,問身邊人“朱襄公這是要去哪”

那人道“秦人可能要殺戰俘,朱襄公去長平,把戰俘救回來。”

老農不敢置信“你說的是真的”

那人道“當然是真的,城裡都傳開了唉,你幹什麼”

老農撲通跪在地上,對着遠去的馬車不斷磕頭,把額頭磕得鮮血淋漓。

朱襄隱約聽到了長輩和友人的歌聲。他忍耐了許久,終於忍耐不住,將上半身伸出了車窗外。

車已經行駛了很遠,後面有很長的運糧隊伍,朱襄沒看到長輩和友人。他只看到道路兩旁不知道何時聚集了許多身形佝僂,衣衫襤褸,瘦骨嶙峋,臉上髒得看不出容貌的人。

這些都是城外的平民。平民有老的有小的,沒有一個青壯男性,青壯女性也很少。

戰國時人口不多,舉國之力的戰爭很多。後世古代少見女丁服兵役,是因爲對女子貞操較爲重視。戰國不在乎女子貞操,女丁平時不會服兵役,但男丁不足時,女丁上戰場。

尚書有記載,“採集果實以佐軍食,且縫紉之事亦令爲之”,後勤幾乎都是女丁負責。若是守城戰,女丁也會上戰場。墨子中“墨守成規”這個故事就用了女兵。

除了趙國長平之戰中,徵發了一些女丁。朱襄押送月餘的糧草去長平,趙王短時間內找不到兵卒押送,所以押送糧草的除了廉頗和藺相如給朱襄的幾百家丁私兵,其餘全是女丁和不成丁的總角少年。

所以跪在道路兩旁送行的人,就只有老人和小孩了。

平民大多是不會詩經的。他們不像朱襄的長輩和友人,能用樂聲和歌聲相送。

他們給朱襄的,只有下跪,只有磕頭,只有額頭上那混合了泥土和砂石的斑駁血跡。

朱襄猛地將探出車窗的身體收回。他端坐在馬車上,雙目緊闔。

長平。

趙軍停止突圍,安營紮寨已經半月。

趙軍只帶了十日的乾糧。即使山谷水草豐茂,還能捕魚抓野物,十幾萬張嘴,乾糧再怎麼省着吃,也快吃得差不多了。

今日,趙軍出現了第一次騷亂。

有一隊趙兵試圖淹死自己的馬,想假稱馬意外死亡,好吃馬肉,被人揭發。

按照軍令,這個趙兵應該被處死。不過現在士氣低落,趙括沒有處死這個趙兵,只是鞭撻。

但這個趙兵還是死了。他本來就餓得生病了,被打得後背血肉模糊,軍中無藥,他當晚就發起了高燒,沒能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或許是兔死狐悲,趙兵終於開始對將領的命令動搖了。

幾個老兵卒被推舉來向趙括請求,現在沒有糧食,應該殺掉部分馬匹。

趙括破口大罵“秦軍每隔幾日就會來騷擾我軍陣地,沒有馬,騎兵和戰車怎麼出去難道用兩條腿去穿越秦兵的箭雨嗎”

老兵卒結結巴巴道“但是人死了,馬有什麼用馬還和人爭糧食,我們能吃的就更少了。”

趙括冷笑“我軍駐紮在河谷,水草豐茂。馬只喝水吃草,怎麼會和人爭糧食”

聽了趙括的話,老兵卒瞠目結舌,居然一時被驚得啞口無言。

他不是無法辯駁,而是沒想到將軍會說這樣的話

馬只喝水吃草,我們沒糧食了,也是隻喝水吃草啊無論是馬吃的乾草還是河谷邊長的草,也是我們果腹的食物

老兵卒想反駁,但他還沒能說出話,就被拖了出去,軍法處置。

幾個老兵卒也捱了一頓鞭撻,也晚上發起了高燒,也沒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陽。

他們去見趙括的時候,沒想到自己會挨這一頓會死的揍。

因爲他們真的是資歷很老的趙兵了,經歷了許多場戰爭,跟過很多將領。所以他們知道,底層兵卒確實很難和將領說上話。但如果他們有足夠的理由,將領同意之後,他們也是能給將領進言的。

有些將領會提前申明,不允許進言,違者軍令處置,如趙奢麻痹秦軍時。這時中低層將領和兵卒要進言,就要做好被殺被罰的準備。

這是軍中的潛規則。

趙括並沒有提前下令,老兵卒們也認爲自己有充足的理由進言。

但趙括並不願意遵循軍中陋習。

平民攔住貴族的車架時,無論什麼原因,都會先挨一頓打其實平民在貴族車架路過的時候沒有低頭或者跪下,一旦與探頭看外面的貴族平視了,貴族也有權力責打平民。

兵卒越級向將領進言,進的還是這麼荒謬的言論,自然不能免罰。

現在趙軍被圍,糧草將絕,人心惶惶。如果不更加嚴格地執行軍令,軍隊一定會譁變。趙括故意同意這個老兵卒進言,然後責罰他,以讓其他兵卒嚴格遵守軍令。

趙括的兵書讀得不少,這一招他沒有用錯。在絕路時,嚴苛的命令和絕對的武力鎮壓,確實能安穩人心。

趙軍安營紮寨,秦兵圍而不攻,只偶爾騷擾,趙括的壓力減輕了不少,又能思路清晰地思考了。

他相信,趙王已經得到了他被圍困的消息,肯定已經在徵召兵卒,派人前來支援。他只需要堅守住陣地,等待援軍前來,就能和援軍裡應外合,一舉攻破秦軍的包圍。

兵法曰,包圍敵人需要有敵人十倍的兵力。秦軍兵力和趙軍相當,只要有援軍,趙括對突圍很有信心。

他現在需要做的就是用盡一切手段穩定軍心,維護趙軍的戰力,以待救援。

在殺雞儆猴後,趙軍中果然沒有了反對的聲音。

趙括重新調整兵營位置,重新分配糧草輜重。

他和將領優先吃飽,魚和野味也只能他和將領吃;親兵能吃五分飽,並將兵營中優秀的駿馬集中起來,和他的親兵一同居住在水草最豐茂的地方,以維護戰馬的戰鬥力;剩下的糧食才由兵卒分,如果有了戰功,就能得到糧食賞賜,還有可能得到趙括和將領吃剩的骨頭內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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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括還殺掉了受傷和老弱的駿馬,將肉都用鹽醃製好,作爲他和將領的食物,以及對勇士的獎賞。

他此令一出,軍隊果然秩序井然,再無人喧譁,兵卒們作戰也更勇猛了,每日都有很多人英勇戰死。

兵卒英勇戰死後,他們的同袍會拼死將他們的屍體搶回來。

趙括初次看到此事時,十分感動。

他的副將忍不住了,道“他們把屍體搶回來,不是愛護同袍,是爲了吃肉”

趙括愕然。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兵者,一旦進入絕境,以人肉爲軍糧很常見。趙括只要自己不吃,就沒覺得有問題。

不過他特意又調整了一下軍營的佈置,把自己和外層普通兵卒隔得更開。他雖然知道把人肉當軍糧很常見,但他心善,見不得這個。

在趙括的嚴令指揮下,趙軍恢復了井然有序,再不見有兵卒抱怨。

趙括有了信心,他一定能堅守到趙隊支援的時候。

這時,白起放了幾個趙人進趙軍的營地。

“將軍,秦軍的增援來了,但趙王一點動靜都沒有”趙人痛哭道,“趙王已經把我們放棄了”

趙括驚怒無比,認爲這是白起派來擾亂他軍心的人。

他斬殺了這個人,詢問第二個人。

第二個人仍舊是這樣的回答。

他接連斬殺了這幾個秦軍派來的人,派斥候出去打探消息。

秦軍大大方方給他們讓出了一條道,等他們收集了消息之後,又十分友好地把他們放了回去。

斥候給了趙括同樣的消息不僅趙王沒有派出援兵,秦軍的援兵已經到了

趙括動搖了。

爲何趙王沒有派援兵因爲沒有兵了嗎不對,代郡還有兵,雁門還有兵,雲中還有兵趙王只要把陰山腳下代郡、雁門和雲中的兵派來,長平之圍不是頃刻可解嗎

難道趙王惱怒他的大敗,真的放棄他了

不,不會這樣,我是馬服子,我父親馬服君爲趙國立下那麼大的功勞,趙王怎麼可能放棄我

正在趙括慌亂之時,軍中出現了吵鬧。

趙括以爲趙王沒有援兵的事傳了出去,軍營譁變,連忙去鎮壓。

他去了之後,卻發現兵卒們手舞足蹈,看上去十分高興的模樣。

趙括叫來一個長得較爲順眼、體格最強壯的人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那人原本是遊俠兒,識得幾個字,談吐很有條理“回將軍,我們駐紮的地方原本是廉將軍的舊營寨。將軍讓我們放棄這一側營地的時候沒有拿走土豆。今日有人吃了毒草身體不適,我曾跟朱襄公種過土豆,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土豆的葉子。挖掘之後,下面居然已經結出土豆了”

河谷有充足的水,還有充足的屍體肥地。廉頗堆了幾月的土豆,居然自己長出來了。

遊俠兒因作戰勇猛,立了戰功,又家世比普通士卒更好,一入軍隊就是伍長,現在已經是能統帥一百人隊伍的低級將領,他的營地在將領營地的外圍。

土豆所在的地方是普通士卒的營地。他們不是邯鄲人,只聽到過朱襄公和土豆的名聲,沒有見到過。所以他們只以爲土豆是“毒草”。

直到今日遊俠兒才意外發現,兵卒們口中不能吃的毒草是土豆。

土豆量不大,供應這死了一兩萬人還有十幾萬人的趙軍當然遠遠不足。但趙軍普通兵卒已經多日斷糧,靠吃草根樹皮和同袍的骨肉過活,心理壓力極大。

本應該吃糧食的人被迫吃草根樹皮和同類的肉,現在出現了正常的糧食,在趙兵心中,就好像一個自己還是人的符號,讓他們找到了精神寄託似的。

所以,今日趙軍難得出現了歡笑聲。

遊俠兒捧着土豆道“將軍,土豆烤熟煮熟都能吃,這是烤熟的土豆,請將軍嘗”

遊俠兒話沒說完,趙括就一鞭子把遊俠兒手中的烤土豆打落。

遊俠兒趕緊跪在地上,把打落的土豆抱進懷裡“將軍,你這是何意”

“此等有毒的東西,不準入口,全部燒掉”趙括憤怒道,“不準吃這個東西朱襄妖言惑衆,荼毒民衆。等本將軍回去,定要取他項上人頭”

趙括對朱襄本應該沒有仇恨。

但他在離開邯鄲前,朱襄對他說的話,就像是刺一樣紮在他的心中,與父母輕視他的話一樣,成爲他的夢魘。

連自己的父親都認可自己論兵的本事,朱襄居然連他論兵的本事都否定了,用詭辯來侮辱他

趙括一心想着上戰場後讓這些輕視他的人啞口無言。可他失敗了。

被包圍之後,趙括偶爾夢見父母、藺相如、朱襄等人在他耳邊重複那些輕視的話。

他十分憤怒。父母和藺上卿就罷了,那個賤民出身的朱襄憑什麼輕視自己

在白起第一次送趙人進軍營,告訴他趙王沒有派援兵的時候,趙括失眠了。

之後他每日雖然能睡着了,卻每日都夢見那些輕視的話,夢見朱襄當日對他嘲諷的嘴臉。趙括心中對朱襄的憤怒越來越深。

今日他的斥候確認了趙王沒有派援兵的消息,趙括心裡本就十分動搖。他居然在這種時候又聽到了朱襄的消息。朱襄爲何就是陰魂不散

難道朱襄會詛咒,自己的遭此厄運是因爲朱襄的詛咒

趙括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憤怒。

多日來累積的陰暗情緒,此刻就像是找到了一條裂縫噴涌而出。趙括用他能想象到的所有污言穢語辱罵朱襄,好像朱襄就是讓他落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禍首。他心中的恐懼和憤怒在辱罵和貶低朱襄,在說要殺了朱襄中得到釋放。甚至連趙王沒有派救援的事,他也推到了朱襄的頭上。

是的,都是朱襄的錯

趙括這麼一想,心情突然好起來了。

當人的壓力過大時,當他不能責怪自己、不敢責怪趙王時,他只能找一個人來遷怒,來發泄自己的惡意。

朱襄正好就撞了上來。

爲什麼他確認趙王沒有派援兵的消息時,正好聽到“朱襄”這個名字

這都是朱襄的錯啊

對了,朱襄是秦國質子的舅父,所以他一定是秦國的奸細長平戰敗肯定也是因爲他他是趙國的罪人,我要把他千刀萬剮

“哐”

趙括正在遷怒朱襄的時候,眼前亮光一晃。他條件反射抽出青銅長劍,擋住了遊俠兒手中的鐵刀。

他手一沉,手中精緻的青銅長劍,居然被遊俠兒手中樸實無華的鐵刀砍出了一個豁口

“你想造反”趙括怒道。

他的護衛立刻上前將他護住,抽出長劍指着遊俠兒。

“不準侮辱朱襄公。”遊俠兒握着自己主動上前線時,朱襄贈送給他的鐵刀。

在遊俠兒出刀時,他身後的兵卒拔出了武器,簇擁在了遊俠兒身邊。

“不準侮辱朱襄公若不是朱襄公,我們一家都餓死了”

“朱襄公不是秦人的奸細,你纔是朱襄公能讓我們活,你只會讓我們去送死”

“政公子是被丟棄在朱襄公門口,我們村裡人都看到了,朱襄公和秦人沒有關係,政公子也被秦人丟棄了。你胡言亂語”

“對,你纔是秦人奸細廉將軍帶着我們打仗的時候好好的,你一來就敗了”

“你讓我們丟掉土豆,去吃樹皮,還有、還有嗚嗚明明有馬肉,你讓我們吃人肉。我吃了我阿父的肉,我阿父爲了讓我不餓死,主動找秦人送死主動送死啊要是沒丟掉土豆,我阿父就不會死,我就不會吃阿父的肉,我是畜生,我畜生不如”

“對啊,都怪你,丟掉了朱襄公送來的土豆廉將軍每日都要吃土豆燉肉乾,你卻說土豆有毒,讓我們把上好的糧食丟了,你纔是秦人的奸細,你纔是”

“你讓馬吃野菜,讓我們吃樹皮”

“伍長進言讓馬不要和人搶草吃,你把伍長活活打死了”

“殺了他都是他的錯”

“不是趙括,我們就不會被困在這裡殺了趙括殺了他”

“他回去要殺朱襄公,殺了朱襄公我們家裡人都會被餓死”

“殺了他”

“殺了他”

紀律嚴明的趙軍,在沉寂了許久之後居然譁變了

趙括怎麼也沒想到,他只是辱罵了一個賤民,趙國兵卒居然譁變了

爲什麼爲什麼那個朱襄會在趙國兵卒中有這麼大的聲望爲什麼那些寧願吃自己親人的肉也不敢搶他吃過的骨頭的兵卒,居然會爲了一個朱襄對他舉起兵器

“你們敢我是趙王的大將,我是馬服君的兒子”趙括歇斯底里地怒吼道。

“馬服君不會把戰敗的過錯推給不在戰場的人,不會不會自己吃馬肉,讓我們吃人肉”遊俠兒舉着刀,朝着趙括衝了過去。

“什麼”白起手中書簡砸在了腿上,驚訝擡頭,“趙軍譁變,把趙括殺了”

王齕抱拳道“是。領頭的人名爲伯夫,他提着趙括的頭,率領趙軍開營門投降。”

白起呆愣了許久,才揉了揉自己被竹簡砸疼的腿,皺眉道“糟糕了。”

“投降不好嗎爲什麼糟糕了”他身旁一老者疑惑地詢問。

那老者身穿沒有花紋的黑色細麻衣,端着一碗已經吃了一半的豆飯,就像是尋常人家的老人。

白起嘆氣“君上,我們養不起近二十萬的趙軍。我本來準備在他們餓得沒有力氣的時候,欺詐他們開營門投降,然後將他們全殺了。現在他們還有力氣,不好殺;他們又殺了大將來投,有戰功”

白起話沒說完,老者把手中的豆飯放下,捋了捋灰白的鬍鬚,道“若我們殺了自己大將主動來投的趙軍,恐怕以後遇到的所有敵人都要死戰不降了。”

白起深深嘆了口氣。

白起最重視人命。正因爲重視,他纔打殲滅戰。

戰俘養不起,難道送回去讓他們下次繼續和秦軍打嗎消滅人,比攻佔土地更能削弱他國。

但白起雖然每次出戰屠人無數,卻不是沒腦子胡亂殺人。如果弊大於利,他就不會動屠刀。

白起對要不要阬殺趙國戰俘之事一直在猶豫,和眼前正在吃豆飯的老者,他的君上已經討論了許久,一直拿不定主意。

如果不欺騙趙軍,趙軍就算快要餓死了,秦軍想攻破趙軍營寨也需要付出傷亡。白起的重視人命,是讓敵人滅亡,讓己方存活。秦國和自己的名聲,與秦軍中的將士兵卒哪個重要白起心裡已經有了決斷,只是還沒說服秦王。

殲滅敵人和騙殺俘虜是兩回事。秦王本來名聲就不好,白起欺騙阬殺趙軍,會讓他的名聲雪上加霜。秦王擔心之後英才會不會因此事又不敢來秦國了。

不過秦王是個務實的人。

養不起又不能放回去,猶豫一下,最後肯定還是得殺。名聲什麼的,秦王認爲自己統一六國後,應該就會好起來。

應該。

現在,君臣二人都面面相覷,坐蠟了。

殲滅敵人和騙殺俘虜是兩回事,騙殺俘虜和殺有功的降將降兵就更不是一回事了啊

秦王愁得把鬍鬚都拽下來幾根“武安君,你說這該如何是好”

白起非常果斷乾脆“末將不知道。”

秦王又扯下來幾根鬍鬚“你都不知道,那寡人該問誰”

白起道“寫信問相國”爲什麼不問問無所不知的範相國呢

秦王瞪了白起一眼,道“書信一來一回都多少日了這之前先把趙軍養着”

白起扶額,頭更疼了。

秦王也頭疼,所以他轉移話題“爲何趙軍會突然譁變就算因缺糧譁變,居然敢斬殺主將,定有緣由。”

王齕道“君上,此事聽說和朱襄有關。趙括辱罵朱襄,說回去就殺了朱襄,趙軍兵卒就譁變了。”

秦王低頭看着自己又拽下來的鬍子“啊”

白起剛撿起來的書簡又砸了腿“什麼”

君臣二人再次面面相覷。

這事和朱襄能有什麼關係朱襄不是會種田嗎怎麼都能讓趙國兵卒爲他斬殺主將了

秦王拍了白起的背一巴掌“快去打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白起默默嘆了口氣,起身離開。

秦王端起碗,繼續吃豆飯。

軍中缺糧,有豆飯吃就不錯了,總比麥飯可口。

白起召見了此次趙隊譁變的“禍首”伯夫。

伯夫是很典型的平民名字,即“家中長子”的意思。

白起沒有輕視沒有姓氏的伯夫,先誇讚了一句“身手不錯”,然後仔細詢問此次趙軍投降細節。

伯夫就是那一位遊俠兒。

他口才很好,描述的事件細節詳盡,繪聲繪色。

但白起沒聽懂。

他反覆詢問了好幾遍,還是沒聽懂。

直到吃飽了豆飯的秦王跑到他身後冒充他的幕僚家臣時,他仍舊沒聽懂。

爲什麼趙括非和土豆過不去爲什麼趙括辱罵污衊還要殺了朱襄白起完全不明白。

趙軍兵卒會爲了朱襄暴起殺主將的事,白起倒是能理解一二。

趙括之前濫殺在軍中有名望的老兵卒,雖然起到了震懾的作用,也在兵卒心中留下了怨恨。

之後趙括優先保證自己的親兵和良馬的食物,兵卒餓得以戰場上的屍體爲食,兵卒心中積怨已經很深。

現在趙括莫名其妙要把好好的糧食燒了,又莫名其妙要殺在趙國平民中聲望極高的朱襄,在有人帶領的前提下,趙國兵卒血氣上涌,就跟着反了。

不過若此事沒有人帶頭,恐怕趙國兵卒還是會繼續忍耐下去吧。

白起看向臉上毫無懼色的伯夫“聽你的語氣,你和朱襄很熟悉”

伯夫道“我家住在藺公封地,已經承了朱襄公很多年照顧。”

白起揉了揉太陽穴“那朱襄”

他話還未說出口,司馬靳跑了過來“將軍趙國派人來說和,請求你放了被圍的趙軍,還帶了很多糧草來”

白起聽到“糧草”二字,心頭一鬆,頭腦一清。

秦王的眼睛也亮了起來。

“來者是誰,難道是藺相如”秦王還對那個敢威逼他擊缶的藺相如念念不忘。

司馬靳道“不是,是朱襄我聽趙軍一直說朱襄朱襄,沒想到竟然是朱襄來當使臣他擅長不是種地嗎”

司馬靳一得到消息,立刻興沖沖地跑來親自報告。

將軍君上趙人口中那個特別會種地的朱襄來了

伯夫大驚,手中拎着的頭顱落地,趙括死不瞑目的腦袋在地上滾了兩圈“朱襄公怎麼會來這裡趙王一直未給朱襄公官職,怎麼會讓朱襄公當使臣”

“啊,提前給我們送信的趙人說,趙王放棄你們,朱襄使金賄賂趙國重臣樓昌,才得以出使。他出使的時候,趙王都沒召見他。”司馬靳打聽得可清楚了,“趙王肯定不相信他能成功。”

伯夫和他身後的趙國兵卒先是一愣,然後痛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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