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刀的馬手,手指修長,因握的很緊,雙手指節間泛起一陣青白之色。稍過一段時間,那雙手便放鬆開來,血手回到指尖,然後又是緊握,如此循環不止。
因爲主將沉默不語,堂內的幾個副使並各廂的指揮使亦不敢發言,只一個個端坐椅上,雙手恭恭敬敬地放在膝上,整個堂內,安靜肅然。
只有兵馬副使韓逸喬與李天翔相交莫逆,兩人一同從軍,一起往山中跟隨張守仁起事,便是連坐指揮使,亦是時間相差不多。只是李天翔現下爲兵馬正使,他爲副使罷了。此人性格與李天翔絕然不同,李銳利直接,目無尊上,而此人溫潤包容,性子謙和,是以雖然地位變化,與李天翔的交情卻並無太大影響。
因見此時氣氛尷尬,不免站起身來,先依足規矩向李天翔行了一禮,然後方道:“大帥的這封書子,咱們都看過了。大帥言道,現下關中和河東一帶的敵軍,動作頻繁,十幾萬人自關中各地調集至潼關及陝州、蒲州附近,河北各州,也有自燕京調派過來的幾萬精銳,大仗一觸即發,咱們第三軍不可在山東等地Lang戰,一定要儘快將李擅解決,吞併準南,然後或是回師,或是推進至沿河防禦。咳,總之大帥的意思,是要我們速戰速決。”
其實張守仁的這一封書信,言語很不客氣,書中道:“爾等挾三萬精兵,月耗錢糧數十萬,寸功未建,小戰即言大勝,今命爾等,不可因循怯戰,需及早敉平山東,擊敗李擅。若爾等無此能爲,則孤親自提兵來矣。”
李天翔面色如此難看,自然也是因爲從未受過如此嚴責之故。書中雖然爾等,彼輩說個不休,其實軍中上下都明白,李天翔素以獨斷專行聞名,第三軍的戰事指揮,全由他一人決斷。張守仁的訓斥之辭,自然是均向着李天翔而來。對這樣一個戰功卓著心高氣傲的將領來說,這不吝是在他臉上重重的打了幾個耳括子,其難堪之處,當真是難以言表。
憑心而論,李擅的軍隊雖不如飛龍軍敢戰善戰,卻也是世候家兵,累世效力的職業軍人而組成,戰鬥力遠遠超過以前的僞朝官兵,也不在河北漢軍之下,若不是主帥無能,指揮失措,被李天翔屢次抓到漏子,連打了幾個勝仗,就是連三州之地也不能得。現下李擅知道厲害,縮回防線,將準南等遠地棄之不顧,收縮了五六萬人的精兵在濟南府和泰安州、莒州、密州沿線佈防,高溝深壘精兵密佈,又有幾千精銳騎兵來回策應,光是濟南府一地,就有三萬精兵,以第三軍全軍壓上,也是奈何他不得。若攻其餘州府,則其餘各州必定來援,甚至直插李天翔的後方。敵人是守備鄉土的山東本地強兵,戰力士氣非比尋常,稍有不慎,不但不能勝,反有大敗之虞。至於青徐各州,也都有世候漢將鎮守,或萬餘人,或三五千,也都不是那種一戰即潰的弱兵,收取山東準南這戰,委實教李天翔爲難。而張守仁不管不顧,其餘各軍只負責訓練保土,無過就有功,第三軍現下做的最多,反而被責最深,衆將想來想去,均覺氣悶。
韓逸喬見各人都是面色憤然,便道:“這卻也怪不得大帥深責。當時咱們請纓來戰,都說以第三軍一萬人便足以掃蕩山東全境,現下全軍三萬人,卻是難建大功,也不怪大帥切責。”
李天翔緩緩點頭,應聲道:“不錯。大帥的章程一向如此。不強迫你做事,不過你答應去做卻做不到,自然也要被責罰。此事是我見識不周,小視了李擅和山東兵強,只以爲憑着一已之力,便可以建立不世大功,今日之局面,實在是我輕敵之故。”
以他的性子,能說出這樣的自責話語,實屬難得。當下各人均站起身來,向他道:“將軍何必如此!咱們一起向大帥建言,請調援兵來助戰便是。”
李天翔搖頭道:“不必。大帥既然對我加以責備,想必是因爲我有這個實力以一人而定山東。”
他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心中暗想:“難道我真的遠不及他,這一戰該如何着手,卻是怎麼也想不到。”
嘴上卻向諸將道:“你們先行退下,如何擊破山東,我心中已經有了計較。來日開戰,必有計相授。”
軍中諸將,對他也很是敬佩信重,當下各人均是站起身來,向他抱拳行禮,賀道:“願將軍奇計成功,立不世之武鄖。”
眼見衆將一個個躬身退下,韓逸喬卻湊到李天翔身前,向他問道:“你有什麼計可破山東之賊?”
李天翔見他滿臉憂色,卻也並不瞞他,只點頭道:“如你所想,我確是沒有什麼好法子。”
“唉!那你說有什麼奇計妙招。諸將之心現下安穩,不過耽擱一段時間你拿不出辦法來,只怕於你名聲有損。”
李天翔神色黯然,拍拍韓逸喬的肩,沉聲道:“你不懂。”
說罷,長身而起,自堂上階前負手而立。半響過後,卻向韓逸喬問道:“我下令封了各州府庫,調運錢糧,張定國那邊,就沒有半點動靜嗎?”
韓逸喬答道:“此事當真怪了。若是以前,咱們有什麼事過了線,以軍事幹擾民政時,這張定國必定早早兒跳將出來,對你大加指責。這一件事,鬧的沸沸揚揚,甚至有幾個知府揚言要辭官不幹,這張定國卻只是善言撫慰一番便罷。對咱們這裡,卻是不管不顧,好象眼裡沒咱們這號人。你說,他是不是已經修書給大帥,告了咱們的御狀?”
李天翔冷笑道:“果不其然。我做這件事,就是要試探一下。今日結果,卻與我所料相同。”
他迴轉身來,向韓逸喬道:“大帥建立起這支軍隊,費了多大的心血力氣?我現下在第三軍內說一不二,連軍正司的一幫人,都只得聽我的令來行事。如此這般,自然會有很多人在大帥面前亂嚼舌跟,說我的壞話。”
韓逸喬急道:“大帥何等英明的人,怎麼會信這等無稽的謠言。”
他又盯着李天翔雙眼,急道:“你不會真的有什麼不軌之心吧?”
李天翔背轉過頭,卻只答道:“你信麼。我雖然在第三軍內能說一不二,那是因爲我是大帥的屬下,藉着他的威名方能如此。大帥現下只要一紙調令,將我調離,你說,第三軍的將軍們,會起兵謀反嗎?”
“不會。”
“不但如此,就算是大帥下令將我在軍前處斬,又能如何?”
“大家會替你申冤,如果大帥一意將你斬首,咱們也會遵命。只是必定上下離心,有不少人會辭去軍職,回鄉爲民。”
李天翔點頭笑道:“你都清楚,我能那麼糊塗不成!”
韓逸喬稍稍放心,卻又道:“那大帥此次的命令和張定國的異常,有什麼不妥麼?”
“大帥是一軍的主帥,是魏王。他雖然信我能力,卻也不能不防我有異心。況且,對我有些小小責備,也是讓所有人明白,大帥纔是這支軍隊真正的統帥。我若經受得起責罰,奮發而破山東之賊,他信我用我,則上下人等更無話說。我若經受不住,或是謀反,或是一氣棄職,大帥也可以向左右交待,他對我並無姑息。至於張定國那邊,必定是得了大帥密令,讓他在我用兵的這段時間,不要來同我爲難。是以我無論做了些什麼,張定國是必定不肯說話同我爲難的。嘿嘿,他等着瞧我的熱鬧呢。”
這一番誅心之論雖然有些不恭,卻是在情入理。其實張守仁雖然隱然間有李天翔所分析的那些深意,其最主要的目地還是讓他能打敗李擅。他身爲主帥,想的自然還是下屬將軍能夠按他的設想來打大仗,勝仗,而不是什麼陰謀詭計。李天翔心中自然也是明白,只是此時的言語,卻不免藉機將自己主帥的臉上抹了一層黑,用意到底如何,只是他自己明白了。
韓逸喬聽的發呆,臉上又紅又白,半天過後,方向李天翔道:“那這一仗究竟該如何打?”
李天翔雖然覺得難堪,卻也只得道:“你急什麼。大帥表面上切責於我,實際還是對我寄有厚望。至於破敵之策,他必定還是會暗中修書給我,以授機誼。”
韓逸喬卻沒有理會他這點自尊心,當下只喜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當下抱拳向李天翔一禮,笑道:“既然這樣,我就回營準備,調集分散的隊伍,準備大戰。”
“好,你去吧。”
看着他興沖沖離去,李天翔目視遠方,只見遠方的朝陽正露出千萬條金色的光線,蓬勃耀眼,絢麗非常。他卻懶得欣賞如斯美景,只是喃喃道:“我當真就不如大帥麼?”
此後十數天內,第三軍依着李天翔之命,收攏軍人,準備攻城器材,調撥錢糧發放軍伍以振軍心,到得八月初時,終於準備停當,開始由鄆州、兗州等地集合,先是打敗了沂州泰州等地的山東駐軍,卻是不加理會,而是北上直插濟南,三萬多人將濟南府圍了個水泄不通,晝夜攻打。
只是濟南城由李家盤踞多年,經營修建,城池巍峨高險,守城的器械滿府滿庫,城內的居民又是李家多年恩養,對外來的客軍充滿敵意。守城交戰之時,全城鼓譟呼喊,其聲震天,不少居居爬上城牆,或是破口大罵,或是揮擊磚塊,守城的士兵眼見家鄉父老如此,自然是士氣大振,第三軍連攻了五六天,除了登城一次外,其餘時間,連城角也是摸不到邊。
正史上,李擅叛亂,忽必烈調集精兵平亂,也是費力頗多,以百勝將軍張弘範率領河北精兵,攻打近兩年時間,方纔平定。
李天翔初時顯是想攻對方一個出奇不意,在首攻受挫後,卻也是辦法不多。雖然有着許多新式的攻城器械,卻因爲士氣不振,攻擊不猛,城內的守軍壓力很小。連攻十餘日後,城內守軍眼見敵方士氣不高,看守不嚴,竟由一個小校帶着三百多人,夜間用繩子沿城而下,夜襲第三軍的軍營。雖然斬獲不多,卻使得攻城部隊一夜數驚,雞飛狗跳。
而損失最大的,卻是那些放在最外圍的攻城車、衝車、鐵頭車等攻城器械,這些花費鉅額錢財打造的戰車,被敵人一火而炬,燒成了灰燼。
李擅在第二天天明聽得戰報,親自登城觀看,因見百餘輛敵人的衝車還在冒着灰煙,幾百個負責保護的軍人正被綁在營中施以鞭刑,慘叫聲不絕於耳。他看的大樂,當即下令屬下的騎將帶兵出城,意欲趁敵不備突襲,這一次卻沒有佔到便宜,出城突擊的三千多騎兵被緊急反應的飛龍軍擋住了兵鋒,折損了五百多人後,帶隊的將領眼見情形不妙,便即帶着人退回。
此後數日,飛龍軍攻城的勢頭越發的減弱,而城中夜襲則越來越多。每天夜間,飛龍軍中都是火光四起,雖然損失不大,卻是將疲軍弱,難以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