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舉知機的快,立刻騰出手來,一面伸手將那詩集撕的粉碎,一面斷然答道:“小人知罪。自此之後,再也不碰這些無用的東西。”
他如此知情識趣,張守仁心中大是滿意,不覺點頭道:“很好。我身邊的積年老儒,詩詞行家,難道還少?你這個人,強就強在知機善變,通曉大局。若是和他們一般,我要你做甚?”
主子如此交心的話,卻令張仲舉眉開眼笑,整個臉上的肌肉均是擠在一處。當下就向張守仁立誓道:“小人自此之後,一定爲麾下出謀劃策,敢不以死效力?”
他以狗頭軍師自居,張守仁噗嗤一笑,卻也懶得與他多說,只是揚鞭道:“你看前面,被蒙兀人裹挾來的幾十萬百姓,來自北面歸德各處的州縣,這是他們送給咱們的財富。需得儘管編伍束民,選出勇猛敢戰之士,充實軍伍,誠懇多智之人,充做官吏,老實能幹之輩,盡歸田間。仲舉,我操心的事太多,這些事,需得有信的過的人,眼力超卓的人,前去料理。”
他轉過頭來,目視着張仲舉,鄭重道:“會有幾個老夫子,去協助你。要唯纔是舉,不可偏私嫉妒。不然的話,你的狗頭必定難保。”
張仲舉急忙點頭道:“大帥目光如炬,英明神武之極,小人怎敢在大帥面前弄鬼。”
“嗯,你雖然不敢,不過人力強不過制度。你亦知道,我手下有間龍,專刺探敵軍情報。我不妨告訴你聽,他們刺探敵情的同時,亦是有分司在穎州,專門監視我手下的將領和你們這些官員。你小心了,敢背地裡搗什鬼,吃虧的總歸是你。”
張仲舉冷汗直冒,卻也佩服張守仁這樣直言不諱,當下收了臉上僞裝,誠心答道:“大人,小人自從跟隨麾下左右,就知道大人是蓋世雄傑,將來必定是可以大有成就的。小人這樣的草莽餘孽,能有幸跟隨左右,將來或許還能青史留名。小人也是人,雖然膽孔子小了那麼一點,性子狡猾了一點,也貪財好色一點,卻是不蠢的。既然跟了大人,就打算一生一世,唯大人馬首是瞻了。”
“好,很好。聰明的小人,確實強過愚笨的君子。仲舉,你以後不要以小人自稱了,稱下官便是了。我已經行文各處,將你任命爲節度推官了。自此之後,凡州縣民政,就是你的責任了。”
“小人……下官敢不以死效力!”
兩人談談說說,不久又放慢馬力,與那十幾個幕僚會同一處。待到此時,張守仁卻又是滿嘴的先賢大儒,風光景緻,甚至微笑着聽那些儒生吟詩弄詞,還插言贊上幾句。一時間氣氛大好。
此時天氣正是深秋,葉落根深,一路上枯草寂寂,秋風肅殺,就是在眼前的這片土地上,不久前還有一場數十萬人浴血疆場的拼死搏殺。
“大帥,那天在下就在城頭助戰,爲我軍將士擂鼓助陣,眼見那些大怪島飛翔而來,在下琮以爲是上天的異景,誰料竟然是大帥伏下的奇兵!這些怪島威力巨大,大帥若是建上幾千只,到時候飛臨東京城上,東京必定一戰而下,而大帥的威名,必將流傳萬里,千載之下,亦是受人景仰。”
彷彿受到了氣氛的影響,一衆文士的臉龐上,均是神情凝重。各人打疊心思,或是說些應景的話來奉迎張守仁,或是滿心盤算,要賦上一首好詞,用來紀念此事,將來必定能流傳千古。
“各位老夫子,人生樂事不過是飲酒賦詩,各位都是高人雅士,不要說這些殺風景的話了。打仗麼,是我們武夫的事,各位人品高潔貴重,不要被血腥氣傷了雍容大風的氣度纔好。”
張守仁不願與這些人討論什麼正事,輕輕巧巧地將話題岔開。張仲舉知道他的意思,當下微微一笑,卻又提起自己那本被撕毀的詩集來。
他如此靈巧機變,張守仁以讚許的眼神看他一眼,便將此事交由他來處置。自己招攬這些文人雅士,不過是爲了裝點門面,更方便快捷的獲得政權上的合法與正義性。將來自己興兵攻楚時,什麼祭天文告,什麼弔民伐罪,這些官樣文章自然是他們來做。至於別的,還是讓他們少操些心的好。
各人一路行來,越過當日戰場不遠,又行得三五里路,便是蒙兀軍關押着二十餘萬百姓的大營。自大戰完結,蒙軍的糧草物資全被城內得到,這營內的百姓全是漢人,張守仁下令每日調撥糧草,按天劃給,絕不多給分毫。因爲如此,所有的百姓只能得到一天的吃食,自己距離家鄉甚遠,一路上又害怕得到資助,只好還留在營內,不敢離去。因爲如此,張守仁也並沒有佈下大軍看守,只稀稀拉拉,派了幾百騎兵,來回巡哨,防着奸人做亂便是。
甫近營前,一股燻人的惡臭便瀰漫天各人鼻間。無論如何,在這小小的營地內,擠入了幾十萬人的百姓,吃喝拉撒,俱在一處。幾十天下來,不得休息,又如何有空漿洗衣服,洗濯自身的污穢。就是那些黃白之物,也連同各種各樣的髒物,隨意傾倒。如此這般,自然是其臭難當。
眼見如此,張守仁皺眉道:“各位先生,你們就在營外等候吧。氣味如此不好,各位老先生身體均是太弱,不能和我這個武人相比。”
見他們還欲做忠勇狀,張守仁斷然擺手,阻住了這些人的話頭,只向張仲舉略一點頭,只帶着他入內。
他是平民出身,現下卻又是滿心的霸道。此時看着這沿着一條小河,蜿蜒十數裡的營地內,污水橫流,蒼蠅亂舞,所有的百姓均是面露菜色,身形憔悴。任是他已經視人命爲草芥,卻也不免側然。
待守營的騎將大多數百姓驅趕至一處,他縱騎到得一處高崗之上,向衆人放聲道:“爾等俱是我大楚百姓,漢人苗裔。今日被異族蠻人,虐待至如此地步,本帥身爲大楚飛龍軍節度使,實感心痛。”
底下,離他稍近些的,聽的真切清楚,已經開始低聲啜泣。稍遠一些的,聽得旁人轉述,亦是悲泣。
一小股的聲Lang開始彙集成河,幾百年來北地和中原漢人被戰爭和**割下的創傷,這幾十年來蒙兀人的橫暴,幾十天來的悲慘境遇,使得這些人,縱聲大哭。
張守仁滿頭大汗,終於領教了什麼叫“哭聲震天”。直待半響過後,哭聲稍弱,他方又大聲道:“本該即刻資助你們糧食,放你們歸鄉。只是我軍與蒙軍剛剛戰罷,敵人慘敗而歸,你們若是還鄉,以敵人的橫暴,難免有不測之禍。而穎州各處,亦是久經戰亂,良田荒蕪,急需人來耕種。是以我將你們先留在此處,然後分別派遣至各處州縣,由官府配發耕牛農具,劃給房舍,提供農田。就讓你們在此安家,如何?”
衆人雖然面面相覷,張守仁卻是不再多說,一邊縱騎下崗,一面向張仲舉道:“仲舉,我已經有穎州一州五縣,再有原本的大別山地盤,還要攻下亳州、宋州、陳州,加起來戶數近十餘萬,人口亦有過百萬,整個北方,河北、山東、陝西、四川、河南,再有湖北等諸路,加起來不過千五百萬人,我這裡是中原和準南西路的富庶之所,準水和江山穿越而過,平原沃土,一馬平川。原有的州縣官,一定是不能用了,我已經觀察許久,重新挑選,令他們赴任。你任節度推官,總領文官政務,一定要好心去做。”
他緊緊盯着張仲舉,見他目不轉瞬,便又道:“成吉思汗以一部大扎撒,將過百萬的蒙兀遊民,捆綁在了一起。我今不用楚法,要用秦律漢法。儒學教授,已經將故書舊例整理完畢,你只管依例去做。不論是有人叫苦也好,甚至有心謀反也罷,哪怕是伏屍遍野,也總歸要做下去。你懂我的意思沒有?”
張仲舉打了一個寒戰,連忙答道:“是,大帥的意思,下官已經全然明白。”
他此時已經後悔,若是知道張守仁如此行事,一定不能接這個推官的職務。當年曹操與袁紹交戰,軍糧不夠,只得令軍糧官每天剋扣,後來軍士鼓譟,曹操立刻將責任推到了那軍糧官身上,一斬以定軍心。張守仁既然決意以嚴刑峻法,以殘酷的手段來對待下屬百姓,將來萬一出了亂子,或是天下安定,修史著書時,難免又會將自己推出來做替罪羊。不論是身前的一刀,還是身後的惡名,都委實教人思之而後悔後怕。
張守仁卻不知道他的異樣心思,自管自的說道:“仲舉,你只管放手做,有什麼事,總歸推到我的頭上。我已經想的清楚,秦始皇落得個千年罵名又如何?中國還是由他一統,我華夏至秦之後,再也沒有如同戰國那般的慘烈混戰。統一的趨勢大過分裂。現下的局面,不會長遠。要麼是我打敗蒙兀人,要麼就是蒙兀人一統天下。成敗,在此一舉,凡仁人志士,絕然不會在乎自己身上的那點虛名。就是身後洪水滔天,又能如何!”
“大帥……”
饒是張仲舉心思靈動,卻一時也尋不出話來回答。他鄉下的秀才出身,家境貧寒,滿腔的抱負卻是無從實現。沒有辦法之際,只得入山投了杆子。此時得張守仁賞識,搖身一變,竟也成了節度推官,正經的朝廷命官。每當想起家鄉那些父老鄙夷自己的眼神,就恨不得現在就換上官服,帶上衛隊,回鄉下去炫耀一番。
待得此時,聽得張守仁的胸襟報負,他也是讀書人出身,如何能不明白。呆了半響之後,方纔半真半假的泣道:“大帥知遇之明,信重之厚,仲舉如何敢當,又如何回報!”
“我不需你回報。你只需盡你的本份辦事,就上對的起祖宗神靈,下也對的起我了。”
張守仁在他肩頭拍上一拍,笑道:“不必做小兒女之態,你的這個模樣,也與你性格脾氣,很是不搭。”
說的張仲舉一陣郝顏,他又吩咐道:“如此,我就回去。此間細務,由你來操辦。”
“是,請大帥放心。下官一定將這些百姓分的清楚明白,隔地安置。待種子農具全到了,就可以督促地方官員,安排秋播。”
“好,很好。”
張守仁微微一笑,雙腿一夾,便欲離去。
“這位將軍,請留步。”
張守仁略一回顧,只見一青稚少年,正擡着看向自己。見自己眼光掃來,卻是夷然不懼,坦然與他對視。
整個營地的百姓,全是戰戰兢兢,不敢擡頭看張守仁一眼。卻不料這十五六歲的少年,膽大至此。張守仁饒有興味,看向他道:“你有何事,竟敢擅自喚我。”
那少年施了一禮,卻仍是不卑不亢,只朗聲道:“大人適才的話,小民全聽的明白。大人的見識見度,原本不該由小民來質疑。只是,這些百姓全是那韃子從這方圓近千里的幾十個州縣驅趕而來。或是全家大小,一起到此,或是拋妻別子,家口離散。大人若是以仁德待民,就需發放盤纏,願留者留,願走者走。如此這般,留着心甘情願,必定竭誠效力。而離去者,亦是感念大人的深恩厚德,將來必有厚報。如此這般,豈不更好。”
他將這一通話說完,一張臉孔已經漲的通紅。適才裝出來的從容與自信,已經消失無綜。待說到最後時,已經吭吭哧哧,不能成句。
因見張守仁似笑非笑,並不先答自己,只是在自己身上和身後的姐姐身上打量。那少年便又小聲道:“大人莫怒,小民雖然饒舌,卻也是爲大人着想。”
見張守仁不置可否,他又紅着臉道:“小民是很佩服將軍的,以萬餘人敗敵近二十萬,如此神勇,古之名將亦不可及。”
張守仁微笑道:“蒙兀主力不過兩萬多人,還曾分兵五六千去大別山中。城下的主力,不過是臨時拼湊的漢軍,全無戰力,一擊就潰。如果不是有這幾個蒙兀萬人隊在,我不需守城。開城與他們直接拼殺,也能一戰而敗之。這一場勝利,委實算不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