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劍指開封(十)

這人爲人雖然驕傲,性格孤僻,此時,卻也是說的慷慨激昂,滿腔熱血。

“好!”

吳猛環顧左右,見各人都是臉紅過耳,熱血沸騰,不由得擊掌叫好。他一邊扭頭向張守仁一笑,以示歉意,一邊又道:“我贊同李將軍的話,好男兒就不能瞻前顧後,畏縮懼敵。若是這樣,咱們都滾回南邊,安心的吃太平糧,豈不更好?”

“也不盡然,”張守仁急忙將吳猛的話頭打斷,笑道:“猛則猛矣,亦需謀略。若是一味求猛,兵法策略,豈不全是成空?”

輕輕將話頭轉開,他掃視堂上諸將,見各人多半已經沒有說話,便自己總結道:“總之,來年對敵大計,衆位的想法我已經全然知悉,至於如何對敵,我會有決斷。”

說罷,微笑道:“難得一聚,大夥兒歡宴一番,然後再走。”

除了吳猛略覺遺憾,不能在這個軍議上有所決定外。其餘諸將倒也並無所謂,反正張守仁一向專斷,做出來的決定卻也是從未錯過。不論來年如何的打,反正聽他的就是。

待軍議一完,各人欣然之至。此時已經接過年關,今年一年,各人跟隨着張守仁,做出了老大成績,上對的起祖宗神靈,下也使自己尊榮富貴。各人原本不過都是中下層的小軍官,此時也都是鮮衣怒馬,起居從容的建牙大將。俸祿田產,府宅家僕,這些張守仁均是沒有虧待。這六州之地,豪強逃奔,無主之田甚多,一來方便招募安撫流民,二來,也正好是這些新貴的發財之所。

無利不起早,不論大義說的多麼響亮,有現實的好處,總歸是好的。

此時的諸將,均是鐵心跟隨,再也不將朝廷放在眼中。胡烈等人,已經將妻兒老小接至穎州,一併安置。只等將來打敗蒙兀,最少也能與大楚分庭抗禮,衆人都做個開國功臣,當真是美妙之極。

“大帥,你一切都好,就是太委屈自己了。你看這裡,說好聽點是簡樸,難聽點兒,簡直是和尚廟。”

“說的正是。大帥,椅子不置一把,其餘的飾物全無,地板灰舊,用具古拙。您可是我們六州之主,建牙大帥,這麼着委屈自己,可真是不象。”

“對對,還有,大帥今年已經二十有四,也合當說一門親事。這六州里,總該有些世家小姐,配的上咱大帥。還有,最少也該娶幾門妾室,大帥就是要讀兵書,紅袖添香夜讀書,也是美事啊。”

“是啊……哈哈!”

這帥府正堂,擺下酒宴,各人飲了幾杯,藉着酒來遮臉,一起勸他。反正此處,也都是張守仁的故舊,也不怕他怒極翻臉。

張守仁自從到得這中原之地後,五更起身,舞劍,處理公務,晚間小酌幾杯後,秉燭觀書。居處簡僕,不事奢華。就連身邊的奴僕,也不過是老黑七八個人,灑掃庭院而已。

此時聽諸將相勸,張守仁先巡行一圈,敬了各人酒後,方纔笑道:“我這人也無甚喜好,唯愛打仗和讀書。有仗打時,用心研習戰局,沒仗打了,處理公務,看看閒書。這樣的生活,對我來說也極是有趣。你們不必再勸,我心中有數。”

他話鋒一轉,卻又向着各人鄭重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古來用兵成敗,不外乎是將帥一心,與士兵同甘共苦耳。你們這些人,乍得富貴,心中歡喜,這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會阻止你們享樂。不過,過猶不及。若是大家一味貪圖享樂,不思進取,美酒美人入懷易,失去也易。這眼前一切,得來不易,失去的卻是極快。諸君,豈不聞:慢藏誨盜,冶容誨yin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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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人隨口勸他一勸,卻不知道張守仁這幾天,正在看的卻是一位奇人的五卷論從,所獲良多。那個王朝興替定論,還有當時入城幹部將士的腐化之快,令他心驚。原本就想教訓諸將一番,倒正好他們開了一個由頭,不由得他口若懸河,大講特講一通。

其實各人也不是傻子,今日軍議時,諸將出謀劃策,言語間甚至大有衝突,也正是因爲知道富貴得之不易,需要努力爲之而戰的道理。

見他們都是愁眉苦臉,張守仁便笑道:“好好好,今日大家歡喜,我也不必多說。來來來,大家飲酒。”

各人舉杯飲盡,均以爲逃過一劫,卻又聽他道:“總之,諸位要謹守軍紀,不可諱法。不然,今日歡喜之時,濟濟一堂,若是來年再聚,少上這麼幾個人,那可真是掃興之極了。”

“是是是,末將等不敢。”各人已經是汗如漿下,不知所云。

“好好,飲酒飲酒。”

張守仁滿臉春風,如敬大賓。

此次,不論他如何再勸,各人卻是終究不敢盡興。當下草草喝過幾杯,如同逃難一般,一溜煙四散而去。

至於散去之後,各人邀三喝五,以親疏遠近,再去重新飲過,卻也是張守仁不得而知,若是不願得知了。

吳猛見張守仁默然站於階前,目送着自己這些心腹大將一一離去,一時間,竟覺得他落寞非常。有心上前與他交心,說上幾句,勸上一勸。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一時間竟是躊躇難行。

他的身份特別,張守仁對他信任,這幾日來,他卻也覺出,此時的張守仁,斷然不同於當年那般。無論是心機智慧,或是處事之道,與當日已經是絕然不同。有些話,或是某些做態,他已經是再也不能宣諸於口,或是體諸於形了。

“大帥,我也要走了。”

他走到張守仁身前,默然一禮,便欲離去。

“好好,過了初五,我去尋你,我們一起出城巡視。”

吳猛面露難色,向張守仁道:“我只理軍不理民,巡行地方,我跟隨一起,只怕不很相宜吧。”

張守仁霍然轉身,盯視他道:“怎麼,有人和你說過什麼?”

吳猛嚇了一跳,急忙道:“怎麼會?!這飛龍軍上下,誰不知道我與你親近之極,我是你的左右手,得力臂助,哪有小人敢亂說什麼。”

張守仁微微一笑,點頭道:“說的是,說的是。這樣,我只帶你去巡視軍營,安撫將士,軍政分開,就不怕什麼。”

吳猛嘿然一笑,向張守仁抱拳一禮,便灑然而去。

他去後不久,伍定國便如同鬼魅一般,突然出現在張守仁身後。

“將軍,你將越騎軍交給此人,能放心麼?而且,我們飛龍軍,本來以你一人爲主,你卻要任他爲副手。將來,若是你不在軍內,此人下了亂命,又該如何?”

張守仁並不回頭,仍是佇立階前,看着積雪籠罩下的穎州城內,默然不語,伍定國站在他身後,卻不知道這個統兵上將,正在思慮些什麼。

良久之後,張守仁方纔回頭,向他道:“此事,你不必多管。吳猛這人,我心中有數。他斷然不會做出什麼陰私鬼域之事。”

“可是要防患於未然!將軍以子侄待我,我斷然不能看着將軍你疏於防患,最後一世英名,卻要毀在自己人手中。”

張守仁甚是不悅,卻也不好和他發火,只是微笑道:“交代你不要管,你就不要管!上個月,你不聽我的命令,私下裡抓了幾個校尉,嚴刑逼供。其中一人,還是在襄城時隨我的舊部。定國,你是在背崽時跟我的,和我當隊正時的屬下,不要太過生份纔是。”

伍定國猛然擡頭,額上的卻敵冠高高揚起,他並不躲避張守仁的眼光,與之對視。良久之後,倒是張守仁移開眼光,向他道:“好了。這幾個人,確有貪污舞墨之事。你也沒有冤枉他們,這件事,也沒有在軍中引發不滿。你做的好。”

“是。”

“不過,你不要太過鋒芒畢露。”

“是。”

“我沒有親人,你就是我的親人。你要幫我盯緊每一個人,知道麼?”

“是!”

張守仁伸出手來,本欲在他肩頭一拍,卻又半途縮回。他背轉雙手,自顧自的在階前轉悠,半響之後,方向着伍定國道:“你的見解,看似正確。其實正如人所言,我軍往西太遠,擴張太大,好比大鳥失翼,力量散亂。不要害怕正面與敵人交鋒。狹路相逢,勇者勝。我們怕了,難道他們就不來打了?今年不打歸德,不打東京,不代表明年不可以。不但東京要打,山東、海州、徐州,揚州,都要打。”

伍定國停住身形,頓首道:“末將願爲前鋒。”

“定國,你以後多半不會以打仗爲首要之務了。你是我的耳目,我的心腹。是我最信任的人。”張守仁回過頭來,見伍定國面露一絲痛苦之色。他面色淡然,又向伍定國道:“你不必難過。不是所有人,都適合衝鋒陷陣。你很勇猛,也很聰明。我有什麼不測,我看這個擔子,也唯有你才能挑的起來。穎州防備使,你先做着。將來設節度參軍時,你是不二的人選。你要記住,正面的敵人可怕,背後的敵人更可怕。你好生體會我的意思,懂麼?”

“末將謹遵將軍之令!”

“好,你回去吧。”

伍定國在他身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方纔轉身而行。張守仁待他行遠,方纔轉身,看着他踩踏而出一行腳印,喟然長嘆。

他原本也不想讓這個熱血青年,早早陷在陰謀與酷刑,暗室與詭謀之中。可惜,他能完全信任的人太少。將伍定國放在各種各樣的環境中薰陶訓練一番後,便又迅速召回身邊,委以重任,這樣的處置,也是不得已而爲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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