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桂橫馬揚槍,擋住了氣勢洶洶的來人。
來人絡腮鬍子,一見八桂橫檔於前,不怒反笑:“好你個八桂,竟想阻礙我御林軍前行?!”
“御林軍統領蘇臺新,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你不講理,我也無需跟你講理。”八桂直視他狂妄的笑容,驀地大喝一聲,“但你要想通過我這裡,必須先過我這關!”
“過你這關,你配麼?”蘇臺新哈哈大笑起來,“我乃御林軍統領,我手下皆是拱衛皇城的精銳。而你,一個有勇無謀的莽夫,手下盡是些北疆的鄉巴佬。你怎麼配跟我打?”
“配不配,打了才能知曉!”八桂手中蛇形長槍畫出一個半圓,雪亮的槍尖直指蘇臺新,“我鎮北大軍,不是你口中的鄉巴佬!”
這話說完,八桂拍馬而上,長槍飛舞,揮動出犀利的光芒。長槍捲動出嗖嗖風聲,蘇臺新也一揮長刀迎面而上。兵器相交,發出一聲銳利的金屬聲。濃黑的夜色中,金屬摩擦出的金色火花閃爍不休。
突然間,八桂大喝一聲,將全身勁頭全逼於手中烏金長槍上,直往蘇臺新懷中刺去。蘇臺新向後一仰,在極度危險中擋過那致命一擊。
御林軍中有人坐不住了,他們握緊了手中的刀劍,甚至有人已經舉起了**,等待時機發出利箭。可在八桂和蘇臺新膠着後的分離片刻,他們卻連拉弓搭箭的時機都沒有,御林軍擡頭一看,只見濃重的夜色中,隱沒着無數雙反射着亮光的眼睛——這些北疆亡命之徒望向他們的眼神,完全是獵豹瞥見羚羊時,流露出的殘忍而嗜血的慾望。
御林軍被震懾得忘記了動作。
他們沒有忘記動作的同伴,也不敢貿然搭箭。因爲突然有人想起,鎮北軍最擅長的,就是夜襲和野戰。
誰也不知道黑暗中隱藏了多少危機。
八桂又是大喝一聲,使勁一拉,慣性拖着蘇臺新向前一撲,幾乎要脫離馬背滾落地上。但八桂在瞬間調整了自己的姿勢,急促收回的長槍猛地一滯,隨後拼盡全力般狠狠向蘇臺新刺去!
八桂動作狠而快,蘇臺新只能放棄手上的長刀,翻身滾落馬下。他在地上不住地打滾,躲避八桂接連不斷的刺殺。
御林軍有想上前幫忙的,可一出列,馬上被暗處飛來的利箭刺穿喉嚨。馬背上的金色鎧甲緩緩跌落下地,四肢張開,癱軟在殺氣瀰漫的大街上。他的雙眼空洞地仰視着烏雲密佈的蒼穹,似乎透過那厚重的雲層,便可以看到些什麼。
然而沒有人在意他看到了什麼,御林軍全都捏了一把汗。所有人都想要出列,可是沒有人有膽量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蘇臺新逐漸落於下風,只依靠躲閃勉強躲避。他渾身泥沙,滿頭大汗,直到有夥伴率先反應過來,遠遠擲給他一把長刀,蘇臺新方纔重新恢復了作戰能力。
他分明感覺自己打不過八桂,卻不能不繼續這場比拼。太子派他從這邊進攻,那便等同於對他委以重任,如果此次不成,即使太子成功剷除風氏,自己御林軍統領的位置必然會被金洛替代。一隻毫無作爲的走狗,留着又有何用?
他這麼想着,心中驀地悲憤交加,長刀中也加註了更大的力度——那時以死相拼的力量。八桂勉強擋住了他這招攻勢,虎口卻震得直髮麻,垂死掙扎的力量全然貫入八桂體內,五臟六腑動盪不休,八桂勒馬一滯,別過頭就是一口心血。
就在這一瞬間,蘇臺新長刀一砍,只聽得一聲慘烈的馬嘶和重物墜地的鈍重之音,八桂被斬斷馬腿的公馬狠狠拋在地上,疼得說不出一句話。
但八桂馬上用槍支撐着自己站起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壽南山死了,方纔豐年瑞先去查看鎮東軍各將領的住宅,發現他們無一倖免。鎮東軍羣龍無首,不屬同一派系的八桂根本無法調動他們。至於至於其他家族的私人軍隊,八桂不敢相信他們。牆頭草,兩邊倒,大風一來,會發生什麼,沒有人知曉。
八桂不過稍一走神,一道寒風直指面門。黑夜中,雪亮的刀光削掉八桂額前髮絲,顯得更是陰冷。八桂雙眼一瞪,橫眉舉槍,死死封住了他的刀鋒。對峙的目光中,兩個亡命之徒相互冷笑,像是兩頭髮怒的公牛,等待着一擊殺敵的絕妙機會。
身後兩軍對峙,殺氣迸發。在他們的領頭搏擊廝殺的同時,將士們紛紛握緊了手中的長槍利劍,弓箭手搭箭,刀斧手屏息凝神,也許下一秒,就是他們決戰的到來。
然而下一秒到來的,卻不是決戰。
馬蹄聲由遠而近,大隊的人馬從鎮北軍身後趕來。情勢迅速逆轉,攻守平衡的局面被全然打破,鎮北軍個個彎腰下跪——他們知道,這是通往風府的必經之路,因此,在自己身後趕來的,必定是來自風府的友軍。
“萬歲!萬歲!”熱烈的高呼響徹天地。
在鎮北軍高聲呼喚的同時,御林軍皆默不作聲。從這條路退回去,他們還有生路,只是日後風聽雨掌權,他又怎麼可能放過這羣曾經對自己刀劍相對的人?
蘇臺新也說不出話來。他和豐年瑞已從膠着狀態分開,兩人各靠着一邊不住地喘氣。
某一個瞬間,蘇臺新甚至在想:自刎吧。我現在自行了斷,還不至於受辱。日後青史留我一個名聲,我也無愧於天地。
他橫刀抹頸,犀利的刀鋒在黑夜裡劃過一道閃亮的痕跡。
“叮鈴”一聲,竄出的箭矢斜斜劃過,刀鋒走偏,在他的頸項上留下一刀殷紅的痕跡。
“大人,大人!請等一等,大人!”近身侍衛在後面大吼,蘇臺新絕望地扭轉頭看他,又聽到御林軍發出一聲近乎咆哮的歡呼,“是金副統領!金副統領來救我們了!”
黑暗中的人馬越來越近,近得終於可以看到來人年輕桀驁的模樣。
現在所有人都可以看清楚,這支從府必經之路前來的,到底是誰的隊伍。
瞬間,鎮北軍一片死寂。金絡舉手,示意御林軍停下。他勒馬揚劍,臉上滿是桀驁的笑容:“八桂,是你敗了。”
“你是怎麼從這裡來的?”
“這話怎講?這裡是大街,八桂將軍能來,難道我就不能來?”金絡哈哈大笑起來,“還是你覺得,這裡是你的葬身之地。未免打擾死人的清淨,我不應該來?
“滿口妄言!”八桂長槍揮動,槍尖直指馬背上冷眼俯視他的金絡,“即使你能從後方到達這裡,也不代表你能活着離開!”
“死到臨頭還不忘逞口舌之快,這真像你們鎮北軍的風格。可惜,你也就只能在這下活動舌頭罷了。等你的腦袋和脖子分家了,這舌頭留着也沒有用了。”金絡不再說話,他高舉長刀,手勢一動,長街喋血瞬間即發!
無數的刀劍相交,無數的長槍碰撞,無數的箭矢從天而降;再有無數的慘叫聲起伏,無數皮肉刺破的沉悶聲響傳出,無數骨頭被砍斷的“咔嚓”聲以及鮮血破胸而出的“噗噗”聲交織,還有無數屍體橫倒在地時發出的微弱聲響。
但這樣的屍體瞬間被夥伴或是敵人狠狠踏上,然後是無窮盡的廝殺,無休止的呼喊,還有一個又一個靈魂的離體。在這一刻,沒有人想起他們和這些溫熱的屍體共同來自一個國家,呼吸着同樣的空氣。他們現在要殺死的,是奪他們性命的敵人。
濃腥的血液蔓延在大街上,化成一灘灘黑色的痕跡。
這是叛軍與御林軍的較量,這是寂國江山歸屬的較量,這是一場,生與死的較量。
圍攻的御林軍越來越多,像是源源不斷的蟻羣,又像是層層包裹的蠶絲。鎮北軍不曾投降,也從未投降,即使是在與自己同胞的較量中,他們也絕對不可能低頭。一個又一個,八桂身邊的戰友越來越少,甚至最後,他可以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親兵擋住刺向自己的亂刀,溫熱的血液汩汩流出,染溼了他鎧甲包裹下的布料,然後那個年輕的身軀緩緩地倒下去,再也沒有了一絲動作。
八桂終於放棄了掙扎,他默默地拄着長槍,在濃黑的夜色下冷冷看着包圍自己的御林軍:“你們,誰要殺我?”
不知是被八桂那攝人的氣勢壓倒,還是心中多少對守衛北疆的鎮北軍懷有些許不同尋常的情感,御林軍不約而同地後退一步,沒有人答話。
“怎麼了?你們是對叛軍有憐憫之心?!”金絡拍馬而上,長劍直指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這是我們兄弟們的屍體。我們這次勝利了,兄弟們尚且折損不少。你們可以想想,用你們的腦袋好好想想,要是來援救的不是我,而是豐年瑞水雲遊,到時候躺在地上的,還會只是這些弟兄?以那羣鄉巴佬的殘忍,我們一個都不能活下去!”
八桂突然低聲道:“金絡,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你真的認爲你父親,是左僕射大人害死的?”
“哼!死到臨頭,你還想說什麼?難道說我父親不是左僕射害死的,倒是我義父下的毒手?八桂,你若想求饒,可以直說,不必拐彎抹角!”
八桂靜靜看着金絡,眼神沉寂得異常。
“你不必用這樣的眼神望着我。你們鎮北軍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我現在殺你,是爲民除害,成就大義!”金絡向着包圍八桂的御林軍大吼,“你們不爲御林軍的弟兄們報仇,還要我親自動手麼?”
蘇臺新在人羣中突然閃出,嘶啞着聲音:“金絡,讓我來。”
“大人。”金絡躬身行禮,並未下馬。在這次屠殺鎮北軍的活動中,他無疑是佔了頭功,現在風頭正上,連御林軍正統領都不放於眼內,“大人不怕弄髒了自己的手,那就請大人以完成大義!”
八桂拄着長槍不說話。在他將近二十年的從軍生涯中,他無時無刻不在幻想着自己的死亡,但每次,他腦海裡浮現的,都是死在凌國敵人手上的情景。如今自己要死了,卻是死於同胞手上,八桂不知道這究竟是可笑,還是可嘆。
蘇臺新悠悠嘆了口氣:“八桂將軍,方纔你我爭勝,你並沒有下死罩,否則我早已命喪黃泉。我知你守在這裡是爲了給風聽雨爭取時間,你忠心不易,是條好漢。只可惜你我效忠對象不同,我不得不殺你。現在你身受重傷,同伴全亡,我給你一條生路——放下武器投降。我可以爲你向皇上求情,饒你一命。”
“蘇大人!”
蘇臺新擺擺手,示意金絡噤聲。金絡怒極,卻不敢越級說話,只得狠狠捏緊了手中的繮繩。
“棄械投降。統領的意思,是要我扔掉這根長槍麼?”八桂瞥了蘇臺新一眼,忽而愛憐地撫摸着自己的長槍。槍柄金色早已褪去,露出看不出是什麼質地的金屬顏色。在八桂粗糙的指腹摩挲下,長槍彷彿瞬間陷入沉睡一般。
他長吁了口氣:“這根金槍跟了我十八年,我視他如同自己的生命。你要我捨棄他,這跟要我捨棄性命,根本沒有差別。”
“你我道路不同,各爲其主。今日你若放我離去,金絡不斷會輕易放過你。”他仰頭直視蘇臺新,“男子漢立於天地,雖不能一生無憾,但終究希望死而無怨。蘇統領的好意,八桂就此謝過!”
金色的長槍反刺胸膛,濃腥的液體噴涌而出,染紅了他胸前的鎧甲。
後世稱爲“風氏忠犬”的寂國鎮北名將八桂,用他的熱血,書寫完他四十二歲的人生。
他用熾熱的死亡,見證了一個將領對軍隊應有的忠心。
“你,過去,把他的頭砍下來!”
“金絡!”
“蘇大人,你可要知道包庇亂黨,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罪名。就你方纔的話,御林軍立即就可以逮捕你!”金絡不再看他,冷冷喝道,“聽我命令,把他的頭割下來!”
青鋒切割,骨頭碎裂的微弱聲響在寂靜的長街中顯得悚然恐怖。
沒有人說話,御林軍的將士們默默低下了頭,像是一場無聲地祭奠。
只剩金絡的冷笑迴盪在夜色中,如同詭異而嘶啞的寒鴉聲。
死神一般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