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酒罈子澄清的酒液依舊還在。濃重的夜色中,黑曜突然閃身而出,朝畫樓空行了個禮:“侯爺,主子回中軍帳去了。”
“我知道了。”畫樓空長吁口氣,微笑道,“黑曜,有沒有興趣陪我喝口酒?”
“侯爺萬福,屬下受寵若驚。”
黑曜再次行禮,隨即圍在明滅不定的篝火旁坐了下來。
“不知道爲什麼,今夜的風吹過來,感覺特別冷。即使是再烈的酒,都驅不散心頭的那一份陰寒。”畫樓空給黑曜倒了碗酒,“連喝酒都變成了一個多餘的動作。”
“屬下冒昧。侯爺是因爲主子而心情不好?”
“方纔跟她聊天,我突然就想起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我都很久沒有想起以前的事情了。”他也給自己倒了碗酒,“那是冷無涯被殺的那段時期,帝景帶着親信圍剿親近冷無涯一派的軍隊,而我則帶着皇城禁軍四周查處冷無涯的黨羽。”
“在興安城城門,冷無涯的餘黨進行了最後一次也是最大規模的反擊。我被亂黨砍了三刀,勢單力薄,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但是景帝的援兵還未到。”他端起碗喝了口酒,“在我從馬背上跌倒下來的那一刻,有個堇色眼眸的女人把我拉上了她的馬背——那是陵香私自動用皇族暗殺團來給我增援。”
私自動用皇族暗殺團,那是凌遲的死罪。那時候的陵香公主,是冒着生命危險去救他的。
“我們都認得她手上拿着的金蕊紫荊花旗幟,那是凌國皇族的象徵。暗殺團不過三十人,可亂黨被他們的氣勢壓倒,以爲是景帝帶着親兵來了,嚇得慌忙逃逸。他們逃到城外,被帝景的嫡系軍隊全殲。那算是我和陵香第一次見面。”畫樓空撥開了自己散落的銀髮,淡淡道,“後來我就暈過去了。我醒來後睜眼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她。”
“也算是爲了拉攏我麾下的軍隊,後來我們就定親了。那一年陵香只有十五歲,我以爲日子還長着呢,等她玩夠了心性定了再娶她也還來得及。可是這麼一眨眼,四年就過去了。”
對於陵香公主和平陽侯的婚事,好事的白涅曾經不厭其煩地追問過當事人。對此陵香公主總是輕描淡寫:“我看他被砍了三刀就要死了,心裡想着要是這傢伙沒死我就嫁給他吧……沒想到他真的就活過來了。”
看來侯爺口中所言纔是實情。
黑曜俯首作揖道:“侯爺與殿下比翼連理,情比金堅,屬下豔羨不已。”
“比翼連理,情比金堅?黑曜,你難道沒有發現,陵香看我的眼神改變了?”畫樓空慵懶地靠在一棵樹樁上,聲音裡不帶一絲情感,“你家主子,她不敢正眼看我。”
“屬下無能,未能察覺。”
“這個世界上有兩件事是人力無法阻止的:一是倒向自己的牆,二是倒向別人懷抱的女人。”他俊美的臉上掠過一縷含義不明的笑容,“我曾聽說寂國的鎮北大將軍風歸影,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黑曜神色一滯,驚得說不出話來。 畫樓空略一挑眉,依舊是微笑道:“你這副模樣,是擔心你家主子會因爲那條瘋狗叛國?”
“侯爺,如果主子真的叛國……”
“即使她有心,她也無能爲力。”畫樓空立身而起,將碗中的酒全然斟在地上,“景帝在她平常服用的藥物裡,混了一半的毒藥。”
“什麼?!”黑曜霍然而立,大駭道,“這個,主子……主子知道嗎?”
“陵香自己也知道,只是她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人要活下去,藥還是得吃的。她若不肯吃,景帝立即就會殺掉她。”畫樓空撥開被風吹亂的髮絲,緩緩道,“皇族暗殺團雖是聽命於皇上,爲皇上剷除異己存在的,但凌國每一代的帝皇對於他們,多少還是會畏懼。你應該也聽說過,凌國曆史上有國主因昏庸無道而被皇族暗殺團誅殺的先例吧。”
“陵香練的那種內功本來就容易反噬,是需要火蟾蜍膽和冰蠶壓制的。火蟾蜍膽帶有劇毒,把其他種類的毒藥混在裡面,自然是不容易發現。毒入心脈,於五髒內悄然聚集,一朝毒發,必死無疑——不過你家主子是個聰明人,自己的藥被人加料了,一次兩次可能沒有察覺,次數多了她又怎麼會不知曉?她不過是裝作不知罷了。”
白涅只知湘廣陵練的內功柔合陰陽,卻不知道每次自己給她的藥丸竟都混雜了毒藥。他突然想起前往寂國遇見主子時,她接過那個錦盒那一臉的漠然。黑曜倏忽間有種莫名其妙的後怕——景帝連自己的胞妹都可以下毒手,什麼時候自己再無利用價值,他絕對會將自己毫不猶豫地除去!
“你這般擔心害怕的模樣,可也是好笑。不過,”他轉過臉來正對着黑曜,笑容溫暖得異常,“我把凌國高層這麼重要的秘密告訴你了,你覺得你還有活着離開這裡的可能麼?”
畫樓空低聲笑了起來,他銀色的髮絲在月下投射出一種攝人心魄的美。看過平陽侯的人都會被這人陰柔的美麗所折服。可不知爲何,這一剎那,白涅只覺背後一片陰寒,彷彿有無數的螞蟻在背脊上緩緩移動。他雙腳像是灌鉛一般不能動彈,整個人瑟瑟發抖,冷汗涔涔。
這是個可怕的人。他眼看着自己最深愛的女人一步一步走向不可預知的死亡,也絕不會顯示一絲的憐憫與同情。那麼自己的性命在他眼裡,到底又能算什麼?
他顫抖着跪了下來:“侯爺!屬下願爲侯爺效勞!屬下只爲侯爺一人效勞!”
“好,很好。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他突然邪魅一笑,“我要你做的事情不多。幫你家主子隱瞞她在寂國做過的一切,包括風歸影的事。不能讓景帝知道。”
“屬下明白。一切遵從侯爺意思。”黑曜頓了頓,終於忍不住問道,“一直服用那種藥……主子能活多久?”
“你想知道?黑曜,好奇心可是會害死貓的。”
“屬下不敢!屬下願爲侯爺效勞。”黑曜驀地跪了下來,“屬下只是多嘴問一句罷了。”
“我幫她把過脈。”他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她活不過三十歲。”
手中的白瓷碗碎成粉末,如冬雪般簌簌而下,隨着凜冽的風消失不見了。銀色的髮絲飄蕩在空氣中,狂舞的火苗倒映在畫樓空閃亮的銀色瞳仁裡,反射出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色彩。然而這道色彩不過是倏忽而過,一瞬間,那雙眸子裡再也沒有了任何情愫。
“還有十一年。”
所以我只許你十年。十年後,我會徹底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