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不髒, 一點都不髒!”馬助理嚇了一跳。
“是嗎?”
看白錦溪依舊一臉狐疑, 馬助理趕緊點頭,“世上沒有比你更乾的淨的人了, 千真萬確!說假話遭雷劈!”
“沒必要發這麼重的誓。”
白錦溪心情稍好了些, 收回手繼續仔細觀察。
指節勻稱修長,甲縫潔淨無垢,因爲保養得宜,指背連皺紋都很少,找不到任何可以藏匿污濁的地方。
光是用眼睛看, 還不足以證明這雙手的潔淨。
白錦溪摸出隨身消毒盒, 抽出張消毒紗布又仔細擦拭了一遍。
消毒水的味道覆蓋了雙手, 再度舉起, 終於安了心。
“真的不髒, 很乾淨。”他自言自語。
馬助理瞟了白錦溪一眼, 發現他情緒好轉不少,趁機提醒, “午飯已經準備好了。”
白錦溪對食物要求高, 出餐必須每盤菜都是剛出鍋, 稍燙嘴的溫度, 涼一點都不行。
平時菜上了桌, 白錦溪一秒都不會耽擱, 今天卻破了例。
“藥浴好了是吧?先泡澡。”
他站起身,擺擺手揮退馬助理,向着浴室走去。
白氏老宅位於市中心繁華地帶, 這一片以前都在皇城根底下,許多老房子都被完好地保留了下來。
這座佔地面積極大的院落在一衆老屋中很是扎眼,數百年下來,風貌一直維持得不錯。
白錦溪的住所,是後來另修的,因爲年紀輕喜歡西式些的建築,便做了這個三層小樓,給他單獨居住。
因爲劃的地兒大,房間都打得寬裕,特別是每層的藥浴室,按面積算比客廳臥室都要大一圈。
進了藥浴室,白錦溪回手帶上木門,脫了外衣扔到一邊,向着已經配好藥水的藥浴盆走去。
因爲持續加熱的原因,水氣氤氳升騰,蒸出淡淡藥香。
白錦溪走得極快,襯衣鈕釦還沒解完,就已經擡腿踏進了浴盆中。
懶得再費工夫,白錦溪直接躺了進去,等藥水浸染全身,才從盆底浮出,貼在盆沿放了墊巾的位置,露了個頭出來。
白襯衣被藥水浸得透明,隱約貼在略顯壯碩的胸膛上,隨着他的動作微微盪漾。
水氣蒸到臉上,又化爲水滴滑落,白錦溪雙眼緊閉,任深長眼睫被水滴柔順梳理。
直到頭皮上密密沁出帶着些藥香氣的汗珠,他才深吸了口氣,緩緩坐起。
擡起手,看了看圓潤指腹,白錦溪露出絲笑意。
比起消毒藥水,還是藥浴更能有效清潔身體,不光皮肉被滋養,連骨血都似乎換過一遍,舒適且輕盈。
看了眼掛鐘,午飯時間已經過了,白錦溪索性多泡一會兒,擦手取了邊上一本藥書看。
翻到最近讀過的那一頁,白錦溪看了幾行,眉頭忽地又皺了起來。
“膚白,生斑,或做狼疹判……”
一段很平常的句子,瞬間將他回憶勾起。
想到最後問診的那個女生伸出的一截白嫩手臂,還有上面隱約浮出的淡色斑痕,白錦溪捏緊手中藥書,狠狠摔了出去。
一心要拋到腦後的東西,卻像烙在心上了一樣,隨隨便便就能被牽引而出。
原以爲過兩天就能忘卻,可是一個星期過去了,半個月又走了,白錦溪卻還是沒能忘掉那個警惕而嫌惡的眼神。
那個女生長什麼模樣,他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她有一雙令人生厭的眼。
眼眶大大的,眼珠黑亮,時而眯起時而瞪圓,每個變化他都能想得起來,特別是最後印象最深的那個神情,反反覆覆出現。
“白醫生,我的情況怎麼樣?要不要再多開幾副藥吃吃?錢不是問題,重要是藥要好,能補養身體。”
坐在桌子對面的貴婦雙腿交疊,手支在椅靠上,拇指掐進食指甲蓋深處,一邊說話一邊嚓嚓地往外剔東西。
她的指甲做得漂亮,閃着亮澤的紅色美甲,綴滿裝飾物,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白錦溪低頭開方,聽到這聲音,偏頭看了一眼。
指甲長且深,不知底下藏着什麼污垢,她彈動的方向,又是衝着桌面。
雖然無法看清,只憑她這純熟動作,就能感覺到有實物從中被剔出,落到檯面的上發出細碎聲響。
想到祖父叮囑,白錦溪閉了閉眼,忍住心中不適,沒向這位高官太太做出任何提醒。
直到她出了房間,白錦溪才重重摔了筆,拿消毒紗布掩住口鼻,開窗透氣。
等馬助理把桌面重新清潔過,他才從窗邊轉回。
經過豎立在牆角的穿衣鏡前,白錦溪不經意地掃了一眼自己。
鏡中的他,有無法掩飾嫌惡的眼神和緊鎖的眉尖,這副畫面有如雷擊一般,再度鉤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今天這個程度,已經是他能容忍的極限!
病人不在,他纔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宣泄不滿。
而那天那個女生,當着他的面厭煩就毫不掩飾,那表情他到如今都記得,比從鏡中看到的自己,還恨煩了一百倍一千倍!
連碰觸都不願,抽回手臂警惕護住自己的樣子,跟走馬燈一樣在白錦溪腦子裡打轉。
他猛地坐回椅中,刷刷抽了十幾張消毒紗巾,拼命擦拭雙手。
手上原有的一點血色,被他擦得一絲不剩,直到每個縫隙都灌滿了消毒水殘液,白錦溪才收了手。
馬助理站在一邊,欲言又止。
“看什麼?你也覺得我髒?”白錦溪怒瞪。
馬助理不明白白錦溪這段時間爲什麼就跟髒這個字眼槓上了。
一天泡兩回藥浴,消毒紗巾消耗成倍上漲,每看過一個病人,至少要用掉兩盒,坐車回家一路上就拿着擦來擦去,恨不得把手刮掉一層皮下去。
“都擦成這樣了,還能有什麼髒的留下?”
馬助理也沒再單純地說不髒很乾淨這種在白錦溪看來敷衍的詞,只指着白錦溪乾燥起裂的手指縫,用事實來論證道理。
消毒紗布是醫堂爲白錦溪特質的,消毒水的配比經過多次調整,按他每日用量做出了最完美的比例。
本來量就下得溫和,就算多用一點,也不至於把手擦成這樣。
可量再少,也架不住他成天這麼下死力地用,不光紗布用得多,力也給得足。
原本一雙玉竹般的手,被消毒水腐成了枯樹皮。
馬助理不信白錦溪自己看不出來,就算看不出來,動作時裂痕帶來的痛楚總有感覺。
但他那個消毒的勁一上來,就什麼都顧不到了,傷處擦沁了血,他也不吝惜力氣。
“這裡面,可能有細菌殘留。”
白錦溪拔了拔甲蓋兩側細小裂口,又按了按指上泛起一層幹皮。
“就算剛纔有,現在也沒有。”
馬助理攏起白錦溪扔在桌上的一堆消毒紗布,“看看,都用多少了?再厲害的病菌,也該被打敗了。”
“嗯。”
白錦溪終於被說服,稍緩了一下,才伸手去拿醫案。
消毒水揮散得快,乾燥皮膚受了牽扯,指尖裂傷再度加深。
他手動得快,剛摸到醫案,感覺不對的時候,血已經涌了出來,沾染了雪白紙張。
“哎呀。”
馬助理嚇了一跳,趕緊從抽屜裡取了止血膠布,湊過去就要幫白錦溪貼住。
“我自己來。”
拿過膠布貼好,白錦溪蜷了蜷手指,終於體會了什麼叫十指連心。
“包得這麼嚴實,怎麼探脈?”馬助理問
白錦溪自己做包紮,嚴謹到位,每個可能受到拉力的部位,都被他仔細纏了起來。
“左手。”
白錦溪舉起左手,這側指尖也很不給面子,裂痕牽扯,冒出兩顆血珠。
“我來吧!”
知道白錦溪右手不方便,馬助理趕緊舉了膠布過去。
這下白錦溪沒再推拒,他也拒絕不了。
等馬助理包完,看着兩邊被包成小糉子的手指,白錦溪想了想說:“今天的病人,往後推一推。”
“是。”馬助理趕緊往外走。
“等等。”
馬助理回頭,“還有什麼……”
“那天交流會上,問診學生留的資料,你拿來我看看。”白錦溪終於下了決心。
“好的,馬上拿過來。”
分配到白錦溪手中的病人數量並不多,但是每個人都有小有來頭。
好不容易空出時間,卻被告知要等幾天再來,後面幾位太太吵吵嚷嚷表達滿意。
馬助理早料到有這一說,舉起手機,把這幾天自己拍的那些觸目驚心的照片翻出來遞給衆人看。
“天?怎麼成這樣了?白醫生要好好保養啊!爲了工作這麼辛苦是不行的!”
“製藥制的?磨三養粉?他還特意幫我們單獨磨製了?”有人驚歎。
馬助理點頭,“當然得單獨另制。白醫生制的藥,跟醫房配的能一樣嗎?每天做得多,手就傷到了……”
“行!不用多說了!給我往後推半個月,等白醫生養好了手,你通知我再來。”
“我也是,推二十天都沒問題。家裡藥還多,夠用的。”
幾個太太一臉感動,紛紛展現高風亮節,把馬助理感動得連連點頭,“謝謝,謝謝理解!”
“沒有?爲什麼沒有?不是每個人都做過登記了嗎?”
白錦溪費勁地翻看登記薄,一直劃到最後一行,發現十五號女生被標註了一個待定,憤怒擡眼。
“沒看診,不用取藥,就沒必要登記了……”
馬助理擦擦汗,“不過我給了她一張卡,可以免費去學校附近藥房看診,也能免費拿藥的!只要她去了,肯定會留底。”
白錦溪猛地起身,大步向外走去,“備車,現在就去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