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麼搞法,我的兄弟也不會贊同的。”劉協說。
伏壽眼圈突然一紅,她昂起下巴凜然道:“你大錯特錯了。這都是陛下生前定好的方略,除掉董承的計劃,從陛下秘發衣帶詔開始,就已經發動了。每一個細節,都是陛下親自擬定,我們只是遵照執行,履行他的遺志罷了。”
“又是這樣!每次都是他的生前遺志!難道害死董妃和他的親生骨肉,也是他生前的意思嗎?”劉協憤怒地喊道。
“那是個意外,”伏壽蹙起眉頭,“我們沒有預料到,董承居然在起事之前,沒有把他女兒疏散出許都。大概是他太自信,根本沒考慮過失敗的可能。”
“那你剛纔和我敦倫呢?難道也是我兄長的意思嗎?”
伏壽的身體陡然變得冰冷,她咬着嘴脣:“是的,這正是陛下的意思。你以爲我真的那麼賤,在丈夫死後幾天就跟別的男人歡好?”
劉協意識到自己說得太過分了,他咳嗽一聲,想表示歉意。可伏壽已經轉過身去,背對着他,語調冰冷:“看來陛下果然只適合在河內打獵遊玩,許都對你來說太殘酷了。陛下他看錯了人,明天我們會想辦法把你弄出許都,以後漢室如何,就與你無關了。”
劉協呆立在原地,這時他才感覺到屋子裡徹骨的寒冷。
【2】
許都這一日的朝會,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熱鬧景象。不光雒陽系官員和中立官員都到齊了,就連曹公在許都的人都一個不缺。他們各自揣着心思,跟自己信得過的人輕聲細語,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驚疑和忐忑。
昨天晚上許都的動靜,大家都聽見了,只是恪於宵禁都不敢出門去打聽。到了今天早上,各式各樣的猜測與流言飛速地在城內散佈開來,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孫策帶着武陵蠻軍飛進許都;有的說張魯的信徒設下法陣;甚至還有傳聞說呂布根本沒死,昨天晚上那恐怖的馬蹄聲,就是他麾下那支陷陣營在肆意衝撞。
不過所有的流言,結局都是曹公獲得了勝利。否則此時站在皇帝身邊的,該是董承,而不是荀彧。
趙彥站在羣臣之中,肩膀微微顫抖,面色十分蒼白。他昨天晚上從狗洞逃離董府,一口氣跑回家裡,用被子矇住頭號啕大哭了一場,哭到幾乎吐出血來。
到了今天早上他步出府門的時候,已全不見昨夜的驚慌與悲痛,整個人像是被爐火燒得熾熱又猛然浸入冰水中淬鍊了一般。當他從陳羣那裡聽到董妃已經去世的消息時,眉毛連動都沒動。
“少君,我已哭淨了後半生的懦弱,可以全身心地去完成你的囑託了。”趙彥在心中向着她起誓。
他擡起頭,向高高在上的皇帝望去,發現今天的皇帝與往常不同。劉協頹然跪坐在案几之後,右手有氣無力地斜撐着身體,眉宇之間繚繞着愁苦灰敗的氣息。
不是病容,而是愁容,那種心事極重、幾乎要壓垮精神的愁容。
“車騎將軍如此輕易就覆亡,陛下如此失望,也是難免的吧?”趙彥心想,但他馬上記起董妃的叮囑,不免又多看了幾眼,這時才發現到底哪裡不對勁。
原本與皇帝形影不離的伏後,居然缺席了。
趙彥記得自從到了許都以後,皇帝經常生病,所以幾乎每一次覲見臣子,都要有伏後陪伴侍候,爲此沒少惹董妃嫉妒。可是今日如此重大的朝會,伏後怎麼不來呢?
有問題。
趙彥在腦海裡拼命思索,似乎有一根極其模糊的絲線遊動四周,能感應得到,卻難以切實捕捉。忽然一隻大手拍在他肩膀上,讓趙彥的思緒一下子散亂開來。
“彥威,你今天怎麼回事?”
趙彥回頭,原來是孔融,連忙低頭行禮:“少府大人,我偶感風寒,身體有些不適……”
“昨晚的事你都知道了?”孔融壓低聲音問。趙彥點點頭,沒說什麼,孔融憤憤道:“這個老糊塗,居然獨斷專行,這麼大的事居然都不與我商量。”
趙彥道:“車騎將軍想來是怕累及大人吧。”
孔融道:“他這個人我最瞭解,好大喜功,又看不起別人,總以爲自己肚子裡那點貨色能治國平天下,如今看到了?”
趙彥對孔融的說辭有些不滿,忍不住反擊道:“少府大人難道認爲車騎將軍做錯了?”
孔融冷笑:“他做對做錯,又有什麼用,還不是被荀彧和滿寵輕輕一巴掌拍下去,拍了個煙消雲散。他這是把漢室當自己的賭資往盤中押注呀。賭贏了,就是霍光;賭輸了,就是李固——左右他都不吃虧。如今好了,他成全了忠臣之義,陛下倒要給他殉葬。”
說完他重重地跺了跺腳,似乎十分憤恨。趙彥聽完,心中一震。孔融這番話,讓他一下子豁然開朗,原本虛無飄渺的那根線頭,終於被捏住了。這位孤高的少府大人,似乎比想象中要有頭腦得多。
兩人正談着,忽然上面一聲金缶脆響,朝議正式開始。
皇帝和大臣們草草地走了一遍朝議的儀程以後,滿寵率先站出來,請求奏事。劉協懶洋洋地擡手準了。滿寵便把昨晚發生的一切一一道來。
滿寵的聲音陰森森的,而且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彷彿在朗讀前朝舊事。在彙報中,一些細節被刻意掩飾,但整個事情的全貌還是被勾勒得很清楚。
很多人看到滿寵站出來,都大爲驚訝。要知道,董承“叛亂”是件大事,一般應由皇帝向臣下頒旨說明,或者由尚書令代爲宣佈結果,以安羣臣之心。如今居然是一個小小的許都令站出來,以奏事的形式向皇帝彙報,這其中的味道,頗值得思索。
“哼,一看就是荀文若的安排,他倒有心思。”孔融在人羣裡撇了撇嘴。
董承叛亂一起,任何人都會聯想到漢室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如果這兩者被有心人聯繫起來,誅殺董承就成了對漢室宣戰,政治上會很不利。
荀彧讓滿寵打破慣例,自下向上彙報,明擺着就是想把漢室從這起事件裡摘出來。是的,漢室對這起叛亂事先毫不知情,一直到許都衛消弭亂象,主動報告,皇帝方纔“欣聞”。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兩者之間的區別可是相當之大。
而且滿寵的許都令身份,暗示這不過是起治安事件,幕府不會擴大打擊面,追究其他雒陽系官員的責任。這樣一來,漢室既不會被董承牽連,曹操的敵人也拿不到任何話柄,還順便安撫了朝廷官員,一舉三得——這是典型的荀氏平衡之術,誰也學不來。
在這個朝廷裡混的,都不是傻瓜。大多數人在愣怔片刻之後,都解讀出了幕府釋放出的善意。有些人如釋重負,有些人面無表情。孔融忍不住喟嘆道:“荀彧這個傢伙,如果把這些心思都用在輔佐漢室上,那該是另一番氣象呀。”趙彥卻沒接下去,而是死死盯着滿寵,不放過他說的任何一個字。每一個細節,都有可能幫助他完成董妃的囑託。
滿寵的彙報很快就結束了,然後謙恭地退了回去。荀彧向皇帝詢問意見,劉協無精打采地擺了擺袖子,冷壽光乖巧地遞來一杯藥湯,他接過杯子慢慢啜飲,意思是我不管了,你們隨意。
荀彧知道皇帝情緒不高,他不知昨晚龍榻上那半幅沒寫完的書法,還以爲陛下仍舊在爲董承之事鬱悶。這件事荀彧無法勸慰,只求皇帝不要失心瘋般站出來說傻話,一切就都好辦。
羣臣此時都在議論紛紛。滿寵的報告裡除了提及董承一黨的下場以外,還透露說有一位漢室良臣,赴許勤王,大家都在猜測到底是誰。
荀彧站出一步,清了清嗓子:“陛下有旨,宣宣威侯建忠將軍張繡、宣義將軍賈詡覲見。”
這兩個名字在羣臣中炸響,除了事先知情的幾個人,其他人人面色都是大變。
曹操與張繡之間的仇恨誰人不知,可如今張繡居然厚着臉皮跑來許都,還幫着曹操幹掉了董承,這其中轉變,許多人都反應不過來。一直到張繡和賈詡登入殿內,大臣們纔想起來,在張繡身後,還有那麼一個可怕的老頭子。
賈詡的宣義將軍印綬,早在長安就繳還朝廷了。現在荀彧宣這個號,無疑是對他在平叛中扮演角色的肯定。
荀彧、滿寵、張繡、賈詡,董承居然要面對這麼多對手,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殿中的大部分人,都閃過這麼一個念頭。一時間殿內變得極其安靜,百多雙眼睛都集中在他們兩個人身上。
張繡走在前面,昂首挺胸。他昨夜退出城之後,約束人馬後退三十里,然後換上布衣,單騎再入許都,得到了荀彧的親切接見,安排他今日亮相,算是昭告天下。
而賈詡還是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走幾步就要喘上一喘,似乎隨時可能倒在地上。可沒人覺得這很可笑,有些雒陽系的老臣清楚地記得,這個老東西在長安時給人一種行將就木的錯覺,可他們許多同僚如今都死了,他卻仍舊活得很硬朗。
兩個人一快一慢,相繼步入殿內。
劉協擡眼看了看他們,注意到賈詡胸前那口龍涎,好似還沒擦掉,仍有洇記。他現在心亂如麻,也無從去想賈詡這麼做是嘲弄還是尊敬。
張繡和賈詡跪倒在地,向皇帝施禮。他們還沒站起來,殿外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童聲。
“殺吾兄者,可是正在此殿中?”
這一聲令羣臣悚然,連劉協都忍不住擡起頭來,朝外面看去。只見外面有一個小孩子,身披白色麻衣,腰繫草繩,右手還舉着一根銘旌木杆朝着這裡走來。那銘旌比他個頭還高,只能半舉半扛,十分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