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氏遂土崩瓦解,皇權復振。
劉協回想起來上次見到董承的態度,他似乎在策劃一件與皇權有關的大事,只是伏壽表示時機未到不肯細說。今天他有意說起竇憲的故事,難道是在向皇帝傳遞什麼訊息。
可曹操如今遠在官渡……
遠在官渡?
是了,竇憲當年也是大軍回朝,卻被鄭衆一擒而下。穆宗能如此,我爲何不能?
董承要暗示的,正是此意。
劉協想到這裡,渾身的血“騰”地沸騰起來,有一種強烈要站起來的衝動。伏壽輕輕按住他肩膀,用眼神示意隔牆有耳。
董承也看出皇帝有些激動,沉聲道:“寢殿失火,四周不寧。臣等領命整頓宿衛,不日便會有成效。請陛下安坐司空府中,靜候佳音。”
劉協聽出了弦外之音,頭腦恢復了冷靜。政變永遠是有風險的,自己身份貴重,又對細節一無所知,所要做的是鎮之以靜。既然這件事是董承與哥哥議定的,那麼自己不必強參添亂,具體舉措交給這些忠心耿耿的臣僚去操作就是。
董承又道:“種輯去職。臣舉薦一人,代種輯主持宿衛。”
這是很關鍵的一步。計劃發動之時,闔城大亂,皇帝身邊若無武裝保衛,難保不生變故,因此宿衛須得掌握在可靠之人手裡。種輯屆時另有重任,必須另有忠臣帶領這支隊伍。
還未等劉協有什麼表示,孔融卻在旁邊插嘴道:“臣亦有一人舉薦,此人是人中龍鳳,有經天緯地之才,如陛下能聽之任之,朝內奸邪不足定!”
兩人對視一眼,都感到對方有些礙事。劉協有些起急,心想董將軍眼看大事將發,你這個腐儒還在這裡搖舌鼓脣,實在討厭。他慢慢也找到了些皇帝的感覺,面色一板,正要出言斥責,不料伏壽笑意盈盈,先開口道:“不知兩位推薦的,可是陛下心中所想的那位?”
劉協一頭霧水,轉念一想,伏壽口中的“陛下”,想必指的是他哥哥。這樁安排,大概是真正的劉協生前已安排好的。
“太尉楊彪之子,楊修楊德祖。”三個人異口同聲,然後董承和孔融相對愕然。
在許都的某一處賭場裡,一個年輕人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手裡骰子失手丟了出去,滴溜溜轉了幾圈,居然是個六。周圍的賭徒一陣怒罵。
第四章未亡者遊戲
【1】
徐州,雪夜。
車胄提槍跨馬,走出城門。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遮天蔽月,讓身上披的鐵甲變得沉重而冰寒。坐騎鼻子裡噴着白氣,不時焦躁地踢兩下蹄子,這畜生今天不知怎麼了,有些心神不安。
他看到遠處影影綽綽有三騎身影逐漸靠近,勒住繮繩,大聲道:“來的可是劉豫州嗎?”
一個聲音從遠處飄飄渺渺地傳來,風雪中聽得不太真切。車胄早在數天前就接到了驛報,說劉備率軍路過徐州,剛纔也有斥候來報。此時他親身出城相詢,不過是盡一下徐州鎮守的義務罷了。
車胄把長槍掛在得勝鉤上,騰出雙手準備抱拳相迎。這時,那三騎中的一騎突然朝着他快速移動。車胄眯起眼睛,注意到在那一騎的右側還帶着一條細長的黑影,只是看得不十分真切。
那一騎的速度相當快,馬蹄頻繁地敲擊着青石路面,清脆如進擊鼙鼓,很快便迫近城門。馬上的人影忽然俯低了身體,這是要發力的徵兆。
車胄終於看清了——拖在馬右側的,是一柄長刀,刀如偃月。
月光一閃。
車胄一瞬間覺得天旋地轉,映入眼簾的先是夜空,然後是大地,最後是自己失去了頭顱的身軀,耳邊聽到坐騎的悲鳴,然後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劉備據徐州自立!”
這個消息傳到許都以後,朝野立刻就炸開了鍋。許多人對劉備在許都的舉止記憶猶新,帶着疑惑問旁邊的同僚:“是那個整天在家裡種菜的劉皇叔?”他們想不到,那個見了誰都笑眯眯的招風耳,居然是這麼一個狠戾膽大的梟雄。一些知道更多內情的大臣則暗自嘆息:“人說劉備寄寓,有如養虎,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每個人都在議論,但每個人都不敢大聲議論。疑惑、激憤、竊喜和迷茫種種情緒交織在許都這口大鼎內,蘊藏的熱力讓鼎中水溫慢慢地升高。這一鼎水之所以還未沸騰,是因爲曹司空與荀尚書還未做出迴應。
對曹氏來說,劉備的自立,絕非僅僅只是丟失徐州這麼簡單。
曹軍的主力,此時正在官渡與袁紹對峙,徐州既失,等於是在曹軍側後捅了一刀。如果曹軍試圖抽身回來攻打徐州,袁紹的優勢兵力就會如泰山壓頂一般撲過黃河。如果曹軍置之不理,劉備進可威逼兗、青二州,退可以外聯劉表、孫策,同樣是極大的麻煩。
所有人都在拭目以待,看曹操如何應對這種困難局面。
“諸位,曹公已經有了決斷。”荀彧對着下面的人平靜地說,手裡揚了揚曹操的親筆書信。這封書信剛剛送到,路上累死了三匹駿馬和一個信使。
有資格在這間屋子裡的人,都是曹氏留在許都的掾曹重臣、將領還有附近郡縣的地方長官。所有人都一臉肅穆而忐忑地等待着他的下文,屋子裡顯得十分安靜。荀彧環顧四周,威嚴的眼神讓每一個觸及的人都心頭一凜,他們很少看到溫潤如玉的荀尚書這麼嚴肅。
“曹公留下了樂進、于禁、程昱三位將軍與袁紹相持,大軍即刻開拔東移,攻打徐州。”
屋子裡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面面相覷。曹仁忍不住問道:“樂進、于禁、程昱三人都是良將,可袁紹兵勢雄厚,司空大人親征尚不能克,他們能頂得住嗎?”
“北方之事,曹公自有成算。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曹公免有後顧之憂,不容有失!”
荀彧把書信扣在桌子上,俊朗的面容顯出幾分硬朗。曹公不在,他就是整個許都最高的守護者,他不會容許任何人威脅到它。
自從劉備自立的消息傳來,荀彧意識到許都諸臣很可能會有動搖,他決定先把司空幕府內的情緒穩定下來,這纔有了此次聚議。現在看來,大家的士氣還算高漲,至於能夠維持多久,就要看曹軍在前線能取得多大戰果了。
荀彧停頓了一下,又續道:“當年呂布、陳宮叛亂,一州皆失,只剩三城,曹公尚能反敗爲勝;今日之局,猶勝從前,何愁大事不濟。希望諸位能不負曹公所託,盡才盡忠,以報漢室。”
衆人一齊躬身起誓,紛紛表示願追隨尚書,盡忠報國。曹公知遇之恩是一定要報答的,至於漢室嘛,喊喊就算了。
接下來就是督糧徵丁等一系列任務的安排,大戰的氣息通過荀彧的一條條訓令撲面而來,每位官員心裡都沉甸甸的,但沒有人抱怨。大家都默默地接過手令,然後奔赴自己該在的地方。
聚議一直持續到半夜才散,當大部分官員告辭之後,荀彧注意到滿寵跪坐在最後一排,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簽發完最後一份文牘,擡頭問道:“伯寧,你還有事麼?”
“有件事我想提醒一下您。”滿寵的語氣永遠都是不疾不徐。
“講。”荀彧說着拿起毛筆甩了甩手腕,對他這種賣關子的口氣有些不滿。
“我覺得,徐州只是個開始。”
荀彧把毛筆擱下,眉頭皺了起來。滿寵這句話很不尋常,他是許都令,按說只要負責許都的治安就可以了。滿寵是個謹慎的人,若沒有特別理由,不會越權擅發議論。
他示意滿寵說得再詳細些。滿寵走上前來,點了點荀彧身後的牛皮地圖,他的手指壓在了汝南。
“汝南會是下一個?”
“是的,”滿寵道,“不知荀令君是否還記得楊俊?他在赴許途中遇襲,據他說襲擊的盜匪是路過的,正要趕去汝南。汝南是當年黃巾最盛之地,又是袁紹故里,倘若有變,非同小可。”
荀彧陷入了沉思,半晌方道:“楊俊之言,有幾分可信?”
“八成是假的,所以這件事是真的。”
荀彧一怔,不太明白滿寵的用意。
“楊俊之子楊平的屍體如今正擺在許都衛的地窖裡,幸虧是冬天,它保存得很完好,還告訴了我許多事情。”
荀彧手指凝重地敲擊着几案,示意滿寵繼續說下去。
“比如說,楊俊在遇襲這件事上說了謊。”滿寵扁平的雙眼,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彷彿毒蛇蓄勢吐信,“楊平的臉被砍碎,軀幹卻幾乎沒有傷痕,很難想象,在激烈格鬥中會留下如此奇怪的傷口;還有,他的手腕和頸椎都有被折斷的痕跡,卻比臉部的刀傷要舊。一個脖子和手腕幾乎折斷的人,卻還能反抗盜匪,這也是不可思議的事。”
“你認爲楊平不是反抗盜匪而死,而是事先被殺死再擺放到那裡?”荀彧很快就抓住了重點。
“是的。我甚至不確定他是不是楊平。他的臉被砍碎了,說明有人不希望楊平的容貌被認出來。”
“可這一切跟汝南有什麼關係?”
“既然楊俊的遇襲是一個騙局,那麼他刻意提起汝南,就是希望我們對那裡格外留意。爲了印證楊俊的話,汝南近期內一定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否則他說這個便毫無意義。”
荀彧的眉頭幾乎絞在一起:“汝南,汝南……可楊俊爲什麼要這麼做?”
“還不清楚,”滿寵搖搖頭,“但他的背後,肯定還站着什麼大人物。現在曹公在外頭,許都有些人可是耐不住寂寞了,我們可以等他們一個個都跳出來……”
“你的意思是放虎歸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