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承珠正在破口大罵,聞得水聲淙淙,遍體生寒,上面有人聲說道:“陽總管有話吩咐,叫你將寶劍與書信拋上來,否則休怪我們不留情面,先把你淹個半死。”於承珠道:“好,你把地牢打開!”待上面露出天光,於承珠立刻施展“一鶴沖天”之技,同時嗖、嗖、嗖地發出三朵金花,那地牢深達十餘丈,於承珠不知深淺,縱起丈餘,手剛碰着石壁,只聽得“轟隆”一聲,地牢的鐵蓋又再關閉,上面的人哈哈笑道:“城隍廟裡弄鬼,孔夫門前賣文,哈哈,倒教咱們發了橫財!哼,小丫頭,你不老實,那只有啓討苦吃!”水聲漸來漸大,漸漸淹至膝蓋,於承珠氣得半死,那小丫環直凍得牙關打顫。
於承珠解下一件衣裳,將她摟着,道:“你害怕嗎?”那丫環眨眨眼睛,說道:“本來害怕,和你在一起,就不害怕啦。”於承珠微笑道:“爲什麼?”那丫環道:“因爲你是我朝第一個大忠臣的女兒。我想令尊大人當年爲了挽救國家,甘受滅門之禍,倘且不懼,咱們挨點餓,受點冷,又算得什麼?”於承珠大爲感動,心道:“古語云:死有重於泰山,真是不錯,我父親雖然含冤屈死,但令得天下婦孺也聞風而起,這死也值得了。”
那丫環擡起眼睛,道:“於姑娘,我得見你,這一生總算沒有白過了。我家小姐對你仰慕得很。”於承珠道:“我對你家的少爺小姐也感激得很。你叫什麼名字?”那丫環道:“我叫杜餘娥,是大理的白族人,從小就服侍沐小姐。”於承珠道:“嗯,你們怎麼知道我的來歷?”杜金娥道:“是小姐告訴我的。她還知道是你打傷了張大洪和王金鏢呢。”於承珠詫道:“她怎麼知道?”杜金娥道:“昨日在西山巡邏的兵丁,將他們兩個人擡回來,恰好沐公爹不在,大家都出來看熱鬧,沐小姐認得那王金鏢是王將軍營裡朝。問他們爲什麼受傷,他們不肯說。後來王將軍就派人將他們領走了。沐小姐匆匆出去,過了一會兒回來,就要我到旅舍找你。”於承珠道:“他們既沒有說,你家小姐又怎知道是我打傷的?”杜金娥道:“她認得你的金花暗器,她說天下能發這種暗器的只有兩人,不是張大俠的夫人就是你了。”
於承珠疑雲大起,心中想道:“沐小姐蘭閨弱質,公府千金,怎的這樣熟悉武林之事,再說,她又怎麼知道我在那間旅舍居住?”恨不得即刻飛出去找着沐小姐將這個悶葫蘆打破,但在這深不可測的水牢中,天大的武功,亦是插翼難飛。好在水淹過膝蓋之後,就不再上漲了。那丫環又冷又餓,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了。於承珠一直將她抱着,不讓她受水浸,漸漸於承珠也覺飢餓難堪,氣力漸感不支,忽地上面亮光一閃,有一包東西“卜”地跌落下來,於承珠急忙接着,上面鐵蓋關閉,水牢中又是漆黑一片。
於承珠只覺手心溫潤,原來上面拋下的竟是一大包荷葉飯,飯的香味和荷葉的清香混和,透人鼻觀,十分誘人。那丫環精神一振,擡起頭道:“好香,好香!”於承珠心頭一動,想道:“他們不是恫嚇說要餓死我嗎?怎麼又把食物拋下來了?莫非這荷葉飯中下了毒藥?”忽所得一個聲音在耳邊說道:“別怕,別怕,你放心食好了。”於承珠嚇了一跳,只覺得這聲音似曾熟識,但透過石壁,原音己變,怎樣也分辨不出。
內功有了火候的人,能夠鼓氣行遠,聲音比常人傳得遠倍,這也不足爲奇。但這地牢密不通風,聲音竟然能透壁穿入,這份功夫,卻是非同小可!於承珠想道:“此人竟然具有傳音入密的上乘內功,若要擒我,那是易如反掌,何須下毒騙我?”那丫環饞涎欲滴,呻吟說道:“餓死我啦,餓死我啦。你拿的是什麼東西?”
於承珠微微一笑,道:“是荷葉飯。”將荷葉解開,拔下一支銀簪插入飯中一試,銀簪毫不變色,於承珠放心遞給那個丫環,那丫環也無暇問她這飯是怎麼來的?用銀簪把飯分成兩半,而人都吃得津津有味,但覺這一包極其尋常的荷葉飯,勝似任何海味山珍。
接着又有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水牢中的水本來已浸至腰部,就在她們食飯的時間,水竟然漸漸消退,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露出牢底的石塊,水已完全退去了。於承珠又驚又喜,心中想道:“這是什麼用意?送飯的那人究竟是友是敵?”
那丫環疲倦之極,靠在於承珠的身上沉沉睡去。於承珠不去驚動她,獨自呆呆地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聽得上面乒乒乓乓的好像是兵器碰擊的聲音,聲音透入地牢,有如晴天打起的悶雷,轉瞬之間,諸聲俱寂,忽然露出天光,只見地牢上的鐵蓋已經開啓,於承珠一躍而起,叫道:“金娥姐姐,咱們有救啦。”
那丫環揉揉眼睛,跳起來道:“什麼?”於承珠道:“你摟着我,不要害怕,我帶你上去。”一手抱着丫環,一手拔出寶劍,一躍丈許,將劍插入石壁,如是者七八次,穿出牢洞,睜眼一看,兩人都嚇得呆了。
只見屋子裡十幾條大漢,個個都似堂了巫術似的,有的伸劍作刺擊之狀,有的彎弓作欲射之狀,有的提刀作劈所之狀,諸般怪像,不一而是,最令人害怕的還是他們臉上的神氣,眼睛圓鼓鼓地眨也不眨一下,驚俱、痛苦的神情令人不寒而慄。於承珠一看,便知道他們是被點了穴道,但看這情形,竟然是在一照面之間,就被完全制伏,剛纔那兵器碰擊之聲,可以料想得到,那是他們一窩蜂地擁上,互相碰撞的。於承珠試着給他們解穴,使了幾種手法,毫無效果。
這十幾個人,其中縱然沒有好手,但在一照面之間,就被人完全點了穴道,來人的武功之高,簡直難以想象!於承珠心道:“難道是黑白摩訶聽到我的響箭,趕來的麼?”走出屋子外一看,但見日影西斜,晚霞隱現,四周圍靜悄悄的沒一個人,若是黑白摩訶,斷無不留下半句話便走的道理。更有一樁奇怪的是:看那點穴的跡象,並不似什麼奇特的手法,和黑白摩訶那一派大不相同,但以於承珠的本事,竟然無法解穴,看來那人的內功已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即算是用極尋常的手法點穴,若非內功的根底可以比得上地的人,便無法衝關解穴,只有等他那一點所凝聚的內力自行消散了。
那丫環道:“於姑娘,這裡怪駭人的。快走了吧!我家小姐見咱們一夜沒回,不知多着急呢。”於承珠霍然一驚,在水牢裡原來已度過一個白天,心中雖是疑團莫釋,卻是沒有時間等那些人醒來再問了。
於承珠與那丫環巡視一遍,但見處處門戶大開,所有的人都被點了穴道,僵立如死,神氣駭人,就像屋子裡的那些人一樣,馬廄中還有幾匹馬,於承珠與那丫環備選了一匹馬,立刻飛奔入城。
沐家的“黔國公”大府在昆明的小東門外,到得公府,已是掌燈時分,那丫環帶於承珠從後門溜入,看門的認得她,只道於承珠是她的姐妹,並無攔阻。這丫環帶領於承珠穿堂入室,到了一間精緻的房子外邊,停了下來,敲門叫道:“沐小姐,於姑娘來啦!”裡面毫無聲息,那丫環道:“咦,小姐到哪兒去了?”過了好久,纔有一個丫環出來開門,一見面便道:“金娥姐,你怎麼這個時候纔回來?”這個丫環名叫銀桂,和金娥都是沐燕的貼身丫頭。
金娥道:“說來話長,小姐呢?”銀桂道:“小姐走啦。”金娥道:“去哪兒?”銀桂道:“黃昏時候走出園子的,她神色匆匆,我不敢問。”邊說邊讓於承珠進房來坐,於承珠心急如焚,擡頭一望,忽見牆上掛着一張條幅,寫的是辛棄疾的一首詞: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雷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這首詞壯氣豪情,是辛棄疾的得意佳作,傳誦千古,閨閣之中掛這樣的一首詞,雖然不很調和,亦不算奇怪,但這首詞的筆跡,鐵書銀鉤,龍飛鳳舞,卻是張丹楓的手跡!於承珠心中大奇,想道:“咦,她怎麼求得我師父的法書?”
只聽得那銀桂說道:“公爹今晚宴客,聽說京中來了一個什麼總管的大官呢。公爹適才還吩咐小姐,要小姐看管少爺,等席散之後,還有話說的,豈知小姐不聲不響地就走了。”
於承珠心頭一動,想道:“什麼總管,莫非是陽宗海?”問道:“怎麼叫沐小姐看管小公爹?”銀桂遲疑一下,金娥道:“這位於姑娘是小姐請來的,但說無妨。”銀桂道:“公爹不知怎的,昨日大發脾氣,將少爺鎖在內房,這事情外面沒人知道,當然也沒有武土看守,所以叫小姐看管。”於承珠一聽,料想定是因爲沐磷替自己父親建廟造像之事,給沐國公知道了,所以將他幽禁內堂,這事情當然不好明說。
外面有車馬之聲,銀桂道:“客人來啦。”於承珠忽道:“在哪兒宴客?”銀桂道:“在園子西邊的藕香格內。”於承珠道:“你帶我去看看。”銀桂嚇了一跳,金娥笑道:“我帶你去,咱們藏在池塘邊的假山石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若給人發現了,咱們就當在那裡捉迷藏玩兒,料公爹不會見怪。”
金娥招待於承珠胡亂吃過一些東西,換過水漬的衣裳,便帶她悄悄地藏到假山石後,但見水榭內官燈高掛,照耀得如同白晝,筵席似是剛剛擺開,席上諸人看得清清楚楚,坐在上位的是一個面白無鬚巍峨冠高服的大官,第二位果然便是陽宗海,第三位是個武官,於承珠認得是前日到過城隍廟的那個王將軍,主客斜對面的那一位卻是個道士,沐國公坐在那道士側面的主位上,三綹長鬚,甚是威嚴。
金娥悄聲說道:“咦,這事情可真奇怪,沐公爹怎麼將道士也請來了。”出見首席的那個大官口脣開閹,似是說話,杜金娥聽不清楚,於承珠練過“聽風辨器”的功夫,把耳朵貼在像山石上,卻是一無遺漏,只聽得那面白無鬚的大官說道:“聞說大理府的白族娃子要造反,由段家帶頭,將朝廷所派的官員都驅逐了,有這回事麼?”說話陰聲細氣,竟似女人腔調。沐國公道:“有這麼回事。不過他們所發的檄文,卻說不是造反,並不想要漢人的地方。大約是想自立爲王。”那大官“哼”了一聲道:“自立爲王,這還不是造反嗎?朝廷對段家不薄,當年令祖默寧王滅了大理國後,世世代代對段家爲大理府的知平章事,他怎麼還不知足?”沐國公道:“是呀,這事情我已秦稟皇上,劉公公恰好到來,那好極了,劉公公接近天顏,又是雲南桑梓,我正想問劉公公的主意。”於承珠心道:“原來這是個太監。”明太祖初建國時,不許太濫過問國事,傳了幾代之後,這禁例鬆弛,皇帝常常派太監做欽差大臣,巡閱各省,像明成祖所派的那個太監鄭和七下西洋,聲威顯赫,壓倒朝臣,便是一例。明朝的太監很多是雲南人(鄭和也是),其中有才能的固有,禍國殃民的也不少。這個劉公公聽他的口音,也是雲南人。沐國公向他請教,他大爲歡悅,微微笑道:“公爹下部。我豈敢不盡所言,依我所說,沐公爹早就該派兵進襲!我這次出京之時,皇上也曾叫我轉告公爹,提防蠻人作反,既然有了反跡,那就只有把他們殺絕!”
沐琮略一沉吟,拈鬚說道:“大動干戈,豈不令生靈塗炭?”那劉公公心中不悅,但云南省邊疆省分,中樞管轄不到,沐家世代掌權,即算皇帝也要給他幾分面子,劉公公賠笑說道:“沐公爹仁義爲懷,不愧爲民父母。但治亂世須用重刑,若然不動干戈,焉能攸平叛亂?我倒要向公爹請教。”沐琮微微一笑,說道:“日內有兩位遠客要到昆明,從他們身上,我想好一條懷柔之策,不知能不能行?我還未及稟秦皇上,先說與劉公公聽聽。”那太監放下酒杯,道:“沐公爹請說。”陽宗海插口問道:“是兩位什麼貴賓?”心中甚是懷疑,想道:“聽沐國公的口氣,定然是兩位非常人物,如何我的手下人事先那不知道一點消息。”
沐琮道:“是波斯國的公主和駙馬!”此言一出,闔座驚詫,陽宗海道:“波斯公主和大理的叛亂有何關連?”沐琮道:“這位波斯公主的駙馬,姓段名澄蒼,我已查探清楚了他正是當年段平章段功的子孫,他的祖先曾從元軍西征,流落波斯,不知怎的,他竟因緣時會,貴爲駙馬。想是思念家邦,懷鄉情切,不辭萬里奔波,重歸故里,這倒是本朝的一大佳話呵?”那劉公公道:“不錯,異邦公主來朝,足見聖德遠播,但請問公爹,怎的從他們身上,想到懷柔之策?”沐琮道:“他是段功的子孫,算起來與現在大理的知平章事段澄平乃是兄弟之輩,我意即請皇上正式封他爲大理的平章。”劉公公道:“這樣就能防止得了大理的叛亂麼?”沐琮道:“朝廷對他作大理平章,這只是一個虛銜,實際卻要他居踏昆明,叫遙領大理的平章事。大理的百官,重要的職位,當然還是朝廷所派。本朝政制,京官也可以遙領邊軍,把段澄蒼羈留在昆明,叫他遙領大理的平章之事,想來也是行得通的,”劉公公道:“行是行得通,但公爹怎能保得大理的段家從此便消彌禍心?”沐琮道:
“段家在宋代之時,在大理自建國號,自立爲王;至元代之時,大理國滅,段家仍然世襲平章事工到了本朝,只給他們世襲“知平章事”,官銜職權,一削再削,可能因此而招致怨憤。咱們如今給段澄蒼實授平章,算給了他們段家的面子。他們茗然還要叛亂,那麼咱們的討伐也就師出有名。而且段澄蒼以駙馬之尊來歸,咱們給他虛銜,管轄大理,正是名正言順。趁此也正好削段澄平的權柄,這豈不是分而治之,一舉兩得之策?”其實大理人要驅逐明朝官吏,正是因爲不堪苛政之攪,不甘明朝把他們當作被征服的蠻人來統治,倒並非段家爲了自己一家的榮華富貴的。不過當時高官顯爵,大都只看到個人,看不到老百姓,所以便把大理的“亂事”看成是個人的權位之尊。像沐烷的不肯用兵,已經算是較好的了。不過沐琮也有私心,他之所以想把段澄蒼羈留昆明,實是想便於自己的操縱。
那劉公公聽了沐琮之策,沉吟不語,忽見一個門囊,匆匆忙忙地跑到水棚來。
沐琮認得她是上房服侍夫人的一個丫環,喝道:“好沒規矩,我不叫你,你出來做什麼?”那丫環道:“小姐,小姐——”沐琮怒道:“小姐什麼?”那丫環說道:“小姐她走掉啦。”原來沐夫人到了掌燈時分,還不見愛女,心中慌亂,故此遣丫環前來稟報。沐夫人年老多病,長年禮佛,不問外事,與丈夫也經常是數日一見。她根本就不知道丈夫令晚宴請朝中貴賓。
沐琮面色一變,厲聲斥道:“胡說八道,大驚小怪!小姐是我叫她到楊家去接她的姨母的,許是姨母將她留下了,要你着急做什麼!”須知在那時候,仕宦之家,最講札教,千金小姐,足不出戶,偶一出門,也是乘車坐轎,在丫環婢僕簇擁之下,閒人輕易不能一見。沐琮的女兒,身份僅略次於“郡主”(親王、藩王之女稱郡主),比仕宦之家的“千金小姐”尊貴何止十倍?而今這丫環在欽差大臣、內府總管之前,竟然直說他的女兒“走掉”,不管是否事實,都是大失面子。故此沐琮勃然大怒,急忙厲聲斥責丫環,意圖掩飾。
那丫環手足無錯,心中想道:“小姐若是去接她的姨母,夫人焉有不知之理。”被沐琮斥責,極感冤屈,訥訥說道:“夫人,夫人——”沐琮揮手斥道:“回去給夫人燉燕窩,瑣碎小事,不許來麻煩我。快給我滾!”那丫環不敢再說,忍着眼淚,走出水榭,副將軍王鎮南看在眼裡,想起昨日沐燕也曾到城隍廟之事,心中一動,大起思疑。
沐琮亦是惶惑不安。心中想道:“女兒知書識禮,沉靜端莊,何以不稟告父母,私出公府,至今未回?”突然聯想到沐磷的胡作非爲之事,心中一涼,神色之間,也掩飾不住了。
那劉公公急忙將話題重新提起,沖淡這不愉快的氣氛。問道:“公爹剛纔所說的懷柔之策,好雖是好,但討代之事,也得早有準備,方是兩全之策,不知公爹意下如何?”沐琮道:“這個當然。”陽宗海道:“那位段澄蒼和波斯公主,何時方到昆明?怎地叫他知道公爹的好意?”沐琮笑道:“我早已派人去迎接他們了。”回顧左右道:“看方統領回來了沒有?”跟隨的上前稟道:“方統領回來已有一個時辰了,他說不方便來見國公。”
沐琮怔了一怔,隨即哈哈笑道:“都是自己人,有何不便?陽總管在此,正好指點他們,快叫他和手下人都來拜見。”陽宗海道:“方統領是不是滇南著名的勇士方地剛,聞說他曾赤手空拳,打服麗江的十八峒峒主,在下仰幕得很,指點那是太不敢當。”沐琮聽得陽宗海也稱讚他的武土統領,心中大悅,連聲地叫手下去催。
過了片刻,方地剛帶領四個武上來到,一進小榭,衆人都是大吃一驚!
只見那四個武上面青脣腫,包頭扎臂,一個個垂頭喪氣,好像鬥敗了的公雞!方地剛比較好些,肩頭上也是血跡斑斑,未曾抹淨。沐琮氣得瞪目結舌,好半晌才說出聲來,喝道:“這是怎麼回事?”
方地剛道:“我們奉命邀請波斯公主和駙馬入城,不料他們非但不領公爹的情,反而叫人將我們打了!”沐琮道:“段澄蒼哪來的軍馬?”要知方地剛是滇南第一勇士,他手下的四個武士,也都足以力敵百夫,故此沐琮有此一問。方地剛垂頭說道:“就只兩人!”沐瓊一氣非同小可,喝道:“什麼,就只兩人?你們是飯桶嗎?”陽宗海淡淡說道:“是怎麼樣的兩個人?”方地剛道:“是一黑一白的兩個印度人。”
陽宗海笑道:“公爹這就不能怪他們了。這兩個人名叫黑白摩訶,是出名的盜寶賊,十年前在京師也曾做下案子,當時的大內總管康超海也曾敗給他們。若是他們,我也沒有把握準勝。嘿,嘿,方統領只受了一點輕傷,確是名不虛傳!理宜賜賞!”親自斟了一杯酒給方地剛,沐琮見陽宗海將敵人說得如此厲害,雖然吃了一驚,心中怒氣如已消散,正想詢問,那劉公公忽地問道:“你們沒有說清楚嗎?段澄蒼莫非不信你們是沐國公派來的人?”方地剛滿肚皮悶氣,恨恨說道:“我將公爹親筆的函件交與他們,信封上蓋有沐國公的章記,哼,哼,他們連看也不看,就撕個稀爛,要不然我們也不會與他們動手。”原來段澄蒼在貴州上過假藩王的一次當,只遣這次也是假的,所以叫黑白摩訶絕不留情。
劉公公冷笑道:“如何?他一見面便打,對公爹簡直是不留餘地,請問公爹,怎樣懷柔?”沐琮怒道:“段澄蒼這樣不識擡舉,嘿,那是沒得說的了。我兵破大理之日,定要將他擄來治罪。”劉公公笑道:“這纔是呵,和蠻子們講什麼道理?方統領,你們因公受傷,都坐下來喝酒。”劉公公和陽宗海一股勁地勸慰方地剛,實是想將他拉攏過來,收爲己用,沐琮人極精明,看在眼內,立知其意,心中甚是不快。
喝了兩杯,沐琮說道:“黑白摩訶既然如此厲害,陽大總管又不能久在昆明,何人能制?”陽宗海笑道:“黑白摩訶雖然厲害,只要我的師叔出手,定然手到擒來。”上座的那個擅士這時纔開聲說道:“宗海,你也不可太過輕敵,若是你的師父出手,黑白摩訶自是不堪一擊。我嗎,大約還得和他們打一兩百招,才能將他們降服。”沐琮喜道:“那就全仗遺長出力了。”方地剛道:“這位是洪巖道長麼?失敬,失敬!”急忙替他斟酒。赤霞道人只有一個師弟,就是這個洪巖道人。赤霞道人名頭太響,他的師弟自是遠遠不及,但武林中人卻沒有不知道的。
洪巖道人大模大樣地喝了方地剛的敬酒,說道:“宗海這次邀我到雲南來,本來就是準備對付一個比黑白摩訶更厲害的強敵。”沐琮奇道:“誰?”洪巖道人道:“是張丹楓。聽說他潛入雲南,現在已到大理去了,公爹不知道麼?”沐琮吃了一驚,張丹楓當年輔佐于謙,打敗也先,又與雲重深入瓦刺,迎接當今的皇上回朝,聲震天下。沐琮雖然僻處雲南,亦有知聞。問道:“道長和張丹楓有甚仇怨?”陽宗海笑道,“張丹楓是于謙的黨羽,公爹還不知麼?那是皇上所要緝拿的欽犯。不過此人交遊廣闊,消息靈通,緝拿之事,絕不可以張揚出去。”沐琮心道:“于謙赤心爲國,慘遭殺戮,不說別人,連我也不服氣。皇上再要殺張丹楓,那豈不最恩將仇報麼?”他想是如此想,神色上卻不敢露出絲毫,說道:“呵,原來陽總管是請師叔出山,緝拿叛逆,這等爲皇上出力,可佩,可佩!”洪巖道人哈哈笑道:“張丹楓縱橫中原,獲得天下第一劍客的名頭,若不是我,大約也無人敢捉他了!”
於承珠伏在假山石後,聽得他們大吹法螺,哼了一聲,心中暗道:“這牛鼻子道士若碰到我的師父,不將他的鼻子削下才怪。”她最敬愛師父,聽得洪巖這人詆譭她的師父,幾乎忍耐不住,想出去將他刺一個窟窿。”
沐琮好奇問道:“那張丹楓是怎麼模樣?陽總管可見過麼?”陽宗海笑道:“見是沒見過。我身邊帶有他的圖像多幅,現在送一幅給你,請公爹讓手下人留意。莫叫他潛入昆明。”沐琮將畫圖一展,攸然間神色大變,陽宗海道:“怎麼?”沐琮喝了一大杯酒,微笑說道:“我只道張丹楓是個三頭六臂的凶神惡煞,原來卻像個風流瀟灑的書生!”陽宗海道:“是呵,怪不得公爹驚詫了。”
喝了兩杯,那劉公公忽道:“聽說小公爹聰明英俊,文武全材,何不請出來一見?”沐琮道:“小兒頑劣成性,怎敢當公公美譽?我正要他閉戶讀書,不敢叫他煩攏貴客。”陽宗海道:“公爹太謙虛了。自古有云知子莫若父,小公爹的聰明才智,盡人皆知,那都是公爹教誨的功勞呵!”沐琮心內暗驚,正在琢磨陽宗海的說話,那劉公公又道:“嗯,聽說沐小公爹前日主持城隍廟的落成大典,轟動全城,咳,小小年紀,便能做事,他日無可限量。敬請小公爹出來一見。”沐琮略一沉吟,吩咐下去道:“請小公爹出來!”他心中已打定主意,情知劉公公他們已經知道了沐磷給於謙建廟造像之事,他們既不說破,自己也當不知,等下將沐磷叫出來,當着他們的臉,責罵一頓,要他將廟像毀去,算是心照不宣,交代此事,也便罷了。
過了一會,只見那手下人神色張皇,單身一人,匆匆跑回,沐琮問道:“小公爹爲何不與你一道同來?是在換衣服麼?”那手下人囁囁嚅嚅,好半晌說道:“小,小,小公爹,他,他,他跑了!”
沐琮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只有一子一女,愛如珍寶,現在全都跑了,不覺心頭痛如刀割。劉公公故作驚詫,叫道:“怎麼小公爹跑了,他又沒做錯事,爲何逃跑?呀,想是公爹管得過嚴了!”沐琮定一定神,冷汗直流,急忙順着他的口氣說道:“是呀,我早說小兒頑皮成性,果然他又鬧出事了。真是給我丟臉!”陽宗海道:“怎麼?”心中思量,若然沐國公但直說明沐磷建廟造像之緝,應該如何措辭。沐琮怒氣衝衝地說道:“他就是不歡喜讀書,一定又是溜出去看花燈戲了!”
劉公公道:“小孩子貪玩也是有的,對沐琮的爲兒子掩飾,大爲不快。沐琮忽道:“小兒頑劣元知,像剛纔所說的建城隍廟之事,就是大大的不對。這等是愚夫愚婦的所爲,城隍,卑不足道的小神,他去進香叩頭。真是成何體統!”陽完海道:“聽說這城隍的神像也與別處不同!”沐琮道:“誰知道他去哪裡弄來的邪神木偶?呀,真是丟盡我的臉皮,明天我就馬上派人將神廟拆毀,將偶像焚化,再抓他回來,痛打三百大板!”
劉公公這時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說道:“小公爹一時聽人唆擺,給邪神建廟造像,這也不足深怪。我懇求公爹將小公爹的責罰免了。倒是那個邪神木偶,非得痛打三百大板,然後再焚化不可!免得那些愚夫愚婦受惑!”陽宗海等同聲說道:“對!邪神偶像,應該打個稀爛,立刻焚化!”
話聲未停,忽見一個少女走到筵前,她身法快極,衆人在亂哄哄之際,竟不知她是怎麼來的。沐琮還以爲她是丫環,一看之下,只見她穿着女兒慣穿的一件衣裳,比女兒大約要小一兩歲的年紀,天姿國色,比女兒還美得多!最奇怪的是她神氣之間,自有一股尊嚴,眉尖微蹩,盈盈秋水之中,隱藏着一股怨憤之氣,令人悚然生懼,她雙眼一掃全場,竟似全不把這些人看在眼內。陽宗海大驚失色,這正是他幽禁在水牢裡的於承珠!可是她在此時此際出現,陽宗海卻也不敢冒然動手!
霎時間水榭裡靜得連一根針跌在地下也聽得見響。沐琮惶然問道:“你是誰?”於承珠冷冷說道:“我爹爹受萬民愛戴,敬立爲神。你們是些什麼東西;敢將我爹爹的神像焚化!”此言一出,舉座騷然,沐琮跳起來說道:“你說什麼?”於承珠大聲說道:“我說不許你們將我爹爹的神像搗毀!”沐琮道:“你爹爹是誰?”於承珠道:“我爹爹是內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于謙!”此言一出,沐琮面色如死。雖然城隍廟像,座中人都知道乃是于謙,但一說破了,卻是不可收拾!陽宗海喝道:“胡說八道,快把這妖女拿下。”沐琮也喝道:“你真不知天高地厚,如何敢冒稱是叛逆之女!我兒子豈有爲你父親造像之理,胡說八道,快滾出去!”正是:
一言驚破膽,正氣屬娥眉。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黃金書屋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