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點子敢單身一人,獨行萬望,倒不可大意了。”這句話並不出奇,出奇的是這聲音好生熟悉,於承珠仔細一想,不禁吃了一驚,原來說這話的人是曾到過太湖山莊的七個大內衛士之一,名字叫做李涵真。當日那七個衛士被黑白摩訶打死打傷了六人,只有這個李涵真因爲能夠擋得黑白摩訶兩拳,故此黑白摩訶有意放他逃走,於承珠想道:“我以爲是匪黨,卻原來是官家的人,這倒奇了,他們要對付誰呢?”
再聽下去,只聽得一個少婦的聲音說道:“老爺子放心,咱們不和他明刀明槍地動手,自有巧計將他引入石林,哈哈,他單身一人,任他有天大神通,也是插翅難飛。”李涵真道:“他準會被你引入石林麼?”那少婦道:“只消略施小計,他沒有不上鉤之理。”於承珠屏息呼吸,想聽那少婦說的是什麼詭計,卻不料這些人倒是機靈得很,說到這裡,聲音頓時小了。他們倒不是料得上面有人,只是每逢說到機密之事,便用耳語,在他們已成習慣了。於承珠凝神靜聽,也聽不出來。
過了一會,只聽得李涵真哈哈笑道:“果然妙計,只是委屈你了”。頓了一頓又道:“收拾了這個點子,咱們再對付那小丫頭。”那少婦問道:“這小丫頭也是個硬點子麼?”李涵真道:“聽陽總管說,這丫頭的劍法已得他師父真傳,一手金花暗器,更是非同小可,其實不必他說,是張丹楓的徒弟,錯也錯不到哪兒,當然是個有本領的了。”於承珠心中一凜:他們說的可不正是自己?真想立刻發出金花,將他們打個半死,但轉念一想,暗中偷襲,有欠光明,而且好奇念起,想看看他們所要對付的是什麼人,因此咬一咬牙,又忍着了。
那少婦又問道:“那小丫頭和點子是同一條路,若然兩個同時遇上,咱們先對付誰?”李涵真道:“這還用問麼?當然是依計行事,先對付那個點子。切不可叫他們匯合在一起。好啦,咱們可以到石林裡先佈署一番了。”聽到這裡,於承珠飄身便走。藏身湖畔,果然見一個黑影人走入石林。
於承珠心下自思:“李涵真的本領甚高,這麼多人,卻不敢和人家明刀明槍地動手,這‘點子’是什麼樣的人物?”又想到自己是“叛逆”之女,陽宗涵欲得而甘心,但聽這幹人的口氣,他們所要對付的敵人,敢情比自己更爲重要。好奇心越發濃了。
第二日天還未亮,於承珠推說要趕路。便向主人告辭,卻悄悄藏在石林外面草坪上兩塊怪石縫中,想看看他們施展的是什麼詭計?直等到日上三竿,只有好幾個行人經過石林,林中總無半點聲息。於承珠心道:“難道那人今日不來了?”忽聽得一陣馬蹄之聲,遠遠傳來,不久即到。
擡頭一看,卻原來是昨日相逢的那個少年,那少年走到石林前面的草坪,似乎是被這天然的奇景所吸引,跳下馬背,仰頭負手,駐足觀賞。於承珠心道:“看他一副愣頭愣腦的樣子,卻也懂得欣賞風景。”忽聽得:一個女於的聲音尖叫,那少年一眼掃去,只見一個相貌猙獰的惡漢,抱着一個少婦,狂奔入林,那少婦手舞足蹈地掙扎,大叫大嚷,喊道:“搶人啦,救命呀,搶人啦,救命呀!”
那少年一聲大喝,飛步槍去。這一切情形自然也入了於承珠眼簾,於承珠呆了一呆,驟然醒悟:那一夥人所要對付的“點子”,敢情竟是這個愣頭愣腦的少年!於承珠急忙叫道:“別追,別追!這是詭計!”那少年身法何等快捷,不待於承珠話喊出口,他已從兩峰交河的入口,奔入石林。
於承珠俠義心腸,無暇思索,拔出寶劍,跟着也闖進去了石林,但聽得裡面一片金鐵交鳴之聲,於承珠仗着耳力聰敏,繞了兩個彎路,只見面前有一個丈餘方圓的石坪,幾條漢子正在圍着那個少年廝殺,其中一個老頭,正是那個李涵真。適才狂叫“搶人”的那個少婦,倚壁旁觀,哈哈笑道:“老爺子,我的計策如何?”
只聽得“砰”的一聲,那少年的一掌,把一個敵人摔出,撞到岩石上,頓時頭破血流,於承珠又驚又喜,想不到這少年竟會金剛掌大摔砌手的功夫。李涵真“哼”的一聲,雙掌一牽一引,用的是太極拳的招式“如封似閉”,將那少年的金剛掌力輕輕化解,但那少年的掌勢強勁之極,雙掌連環疾掃,呼呼風響,李涵真仗着數十年精純的功力,亦不過僅能將他打向自己身上的掌力卸開而已,不消片刻,又是一個受傷倒他。
那少婦一面替受傷的同黨包紮傷口,一面叫道:“老爺子不必硬拼,先叫他嚐嚐我的子母連環蝴蝶鏢。”一揚手暗器滿空撒出,於承珠大怒,霎地從石駿中飛身而出,喝道:“不要臉的下流行徑!”一揚手,也撒出滿空金花,把那少婦的蝴蝶鏢掃數打落,猛然間只聽得錚錚之聲,不絕於耳,只見那些蝴蝶鏢紛紛碎裂,忽然射出了無數銀釘,原來這少婦的暗器名爲“子母連環蝴蝶鏢”,一遇外力震盪,立刻分裂,每一個“母體”之內,都有幾枚毒針,暗器之中,又有暗器,端的是狠毒非常,防不勝防,不論用手來接,或用兵器碰磕,都會着了道兒。幸虧在半空中便被於承珠用金花打碎,要不然待到近身,那一千數百毒釘,只要有一枚射到身上,便是性命之憂。
於承珠驟見毒針飛出吃了一驚,急把寶劍舞成一圈銀虹,只聽得那少年叫道:“小心了!”呼的一掌,那滿空飛針被掌風一震,都射到對面的石壁上,石坪上衆人紛紛射閃。
忽地裡那李涵真一聲呼嘯,叫道:“扯呼!”五個人分向四方逃走,石林中千門萬戶,道路紛歧,於承珠與那少年認定李涵真的背影追逐,繞了幾繞,李涵真鑽入一條極狹窄的通路,把眼望去,但見迂迴曲折,陰陰森森,怪石怪巖,如劍如戟,遮着天光,令人不寒而慄。於承珠頓足說道:“你怎麼不聽我的話?明知山有虎,你卻偏向虎中行。你沒聽見我嚷是詭計麼?”
那少年尷尬笑道:“聽是聽見的。嗯,當時救人心切,那婦人喊得悽悽慘慘,我,我……”於承珠道:“原來你是不信我的話。敢情當時你還懷疑我是惡徒的黨羽吧?”那少年的面色漲紅,湘湘說道:“不敢,不敢。”於承珠見他這副樣子,又好氣,又好笑,轉念一想,自己本來與他不相認識,享出偶然,他眼見那少婦被惡徒強搶,也難怪他不敢信自己的話,對他的俠義心腸,倒起了幾分敬意。
於承珠道:“進來容易,出去就難了。”與那少年同路出來,沿路留下標誌,走了半天,又回到原來的位置,於承珠也走得有點累了,倚在巖工石上喘氣,那少年一路上不發一言,這時纔拿出乾糧,遞給於承珠道:“姑娘,你餓了吧?吃一點兒。”於承珠道:“你帶有多少乾糧?今天對付過去,明天呢?明天對付過去,後天呢?走不出石林看怎辦?”她走不出石林、滿肚皮悶氣,說話之後,想起現在該同舟共濟,實不該怪責那個少年。
那少年卻已給她說得訕訕的怪不好意思,望了於承珠一眼,道:“這是我連累姑娘了。姑娘既然知道這裡易進難出,何以又要進來?”於承珠道:“我豈能見你遇險不救?”那少年道:“俠士心腸,可敬可敬!”向於承珠作了一揖,於承珠噗嗤一笑,道:“這是你自己稱讚自己。”
歇了一會,於承珠悶氣消了,道:“既然來到這兒,正好趁此機會看看石林奇景。”把心事暫拋腦後,仗劍而行,專揀沒走過的路走,那少年亦步亦趨,隨在後面。但見奇巖怪石,觸目皆是,有的地方,狹窄得僅可容身,有的地方卻又空闊得可作練武場。走到一處,兩峰相接的窄路,忽聽得“嗤”的一聲,一支暗箭射下,於承珠隨手用劍撥落,過不多久,又是一枚錢鑷飛來,於承珠大怒,覷準石峰上面人影一閃,立刻一朵金花射去,只聽得“哎喲”,一聲,那放暗器的人似乎受傷不輕,上面有聲音說道:“這丫頭的金花厲害,何必惹她,讓她餓了幾天,咱們再去收拾她。”於承珠氣他不過,又發出了兩朵金花,這回卻發了個空,兩朵金花碰到石壁上,跌下來。
風景雖佳,敵人窺伺,於承珠興致大減。那少年笑道:“姑娘你但放心觀賞,再有鼠輩騷擾,我給你打發他。”沒多久,在一處嶇壁背後,又見有人影一閃,那少年不待她發暗器,雙指一彈,便是一塊石子飛去,只聽得“哎喲”一聲,那人抱頭飛竄,於承珠贊:“好一個彈指神通的功夫!”
於承珠心中疑道:“當今之世,金鋼手和彈指神通的功夫,要算我的太師伯董嶽最爲高強,他遠處漠外,聽師父說,只是十年之前,他到過一次中原,這少年江南口音,卻怎的學會了他的兩門絕技?莫非是我見聞淺陋,武林中還另有會這兩門絕技的高手麼?”正想問那少年,忽見眼前豁然開朗,只見艄壁下面一個小湖,湖邊野花雜開,幽香撲鼻,峭壁上題有“劍峰”兩個大字,這個小湖想必就是“劍池”了。劍峰。上透下天光,令湖光更增澈濰,野花樹極,從石壁上橫伸入瓶湖中花樹的倒影和石峰的倒影,構成了絕美的畫圖,於承珠心曠神怡,天大的愁煩都歸於烏有,微笑吟道:“疏影橫斜水深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若非石林中有匪徒盤踞,在此池畔,結廬讀書,與湖光山色,共伴晨昏,倒是人生至樂。”那少年忽道:“林和靖孤山詠梅的這兩句詩,移到這裡來用,果然貼切不過。但天下紛擾,咱們又怎忍自得其樂?”於承珠吃了一驚,心道:“看這少年一副鄉下的神氣,他卻也懂得林和靖的詩。”對那少年漸有一些好感。
於承珠站在湖邊,出了一會神,心道:“若是師父在這兒,定有佳句吟詠。”忽然又想起鐵鏡心來,鐵鏡心似乎也配得上這湖光山色,呆呆地出了一會神,忽然轉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她和這少年在石林中大半天,這時方想起了問他的名字。那少年道:“我姓葉,名叫成林。”於承珠道:“你是江南人嗎?”葉成林道:“不錯,我是漸西石門人。”於承珠道:“萬里迢迢,你跑到雲南來幹什麼?”
葉成林遲疑了一會,瞧了瞧於承珠道:“想到大理去尋找一個人。”於承道:“大理可不是走這條路呵。”葉成林面上一紅,道:“我不知道姑娘有這麼好武藝。”於承珠道:“咦,我問你爲什麼走這條路?這與我的武藝好壞又有什麼相於?”葉成林訥訥說道:“我見姑娘單身一人,路上又有歹徒蹤跡,我,我……”於承珠大笑道:“原來你是不放心我,想在暗中保護我呢。怪不得你昨日想邀我同行了。”葉成杯道:“聽姑娘的口音,也是江南人,請問姑娘何以也到雲南?”
於承珠笑道:“我也是要到大理。你別忙問我,我先問你,你要到大理找誰?”葉成林道:“姑娘是同道中人,不怕見告。我想尋訪的是當今天下的第一位劍客張丹楓!”於承珠跳起來道:“哈,原來你找的人就是我的師父……”葉成林叫道:“什麼?張丹楓是你的師父?”突然向於承珠作了一揖,道:“那麼你是我的師姐了。”於承珠道:“你師父是誰?”葉成林道:“我師父是史定山。”史定山是董嶽的弟子,於承珠可從來沒有見過,這纔想起了是有這麼一個師伯,浪跡大江南北,行醫救人。忽地噗嗤笑道:“你今年幾歲了?”
葉成林怔了一怔,道:“虛度二十二個春秋了。”於承珠笑道:“我今年剛滿十七歲。你怎麼叫我做師姐?”成林樸訥謙恭,對平輩之人,習慣了稱呼別人做兄姐以示敬意,聽了此話,不禁啞然失笑,改口叫了一聲:“師妹。”
於承珠道:“你爲什麼要找我的師父?”成林道:“是叔叔差遣我來的。”於承珠道:“你叔叔是誰?”葉成林道:“我叔叔名叫葉宗留。”於承珠失聲叫道:“原來是葉大哥!”她在義軍之時,軍中上下都稱呼葉宗留做“葉大哥”,她叫慣了口,一時轉不過來,忽地想起自己與此人師兄妹排行,怎麼叫別人的叔叔做“大哥”?甚覺不好意思。
葉成林道:“不錯,人們都叫我的叔叔做‘大哥’。咦,你是不是於姑娘?”於承珠道:“怎麼?”葉成林道:“我叔叔告訴我的,說你曾幫過他不少忙,稱許你是當今女傑。”於承珠想到當時女扮男裝,被葉宗留識破行藏,他一直沒有說破,卻原來偷偷地向侄兒說了,不禁杏臉飛霞,紅透耳背。尷尬一笑,掩飾窘態,問道:“怎麼我在義軍之時,卻不見你?”
葉成林道:“我聽到叔叔糾集義軍,抗擊倭寇的消息,才辭別師父趕往,趕到之時,你們早已把倭寇驅逐下海了。真是慚愧。”於承珠道:“你叔叔有什麼緊要的事情,要你萬里迢迢,趕到大理去尋覓我的師父。”
葉成林道:“義軍驅逐倭寇下海之後,我叔叔奉畢擎天做天下十八省的大龍頭。”於承珠“哼”了一聲道:“做北五省的大龍頭還賺不夠,居然又要自封做天下十八省的大龍頭了?”葉成林呆了一呆,略有詫異之色,說道:“畢大龍頭雄才大略,豪氣追人,這大龍頭之位,是我叔叔甘心讓與他的。”於承珠道:“好,咱們不談畢擎天,你再說你的叔叔。”葉成林道:“畢大龍頭要糾集天下義師,揭竿起事,推翻明室,另建皇朝。”於承珠道:“我早知他想稱皇稱帝,嚎,怎麼還是談他?”葉成林道:“不談畢擎天,可就沒法說得清楚。”不明於承珠何以如此憎惡畢擎天?於承珠道:“好,你說。”葉成林道:“現下義軍引弓待發,舉事在即、畢擎天說你師父有一幅地圖,得此地圖,用軍行兵,當有大助,他知道我是張大俠的師侄,故此叫我叔叔差遣我來向你師父討這幅地圖。”於承珠道:“這事情他已向我說過一次,我不答應,他現在又想到借用你叔叔的面子了。”葉成林往下續道:“地圖倒在其次,推翻朝廷,茲事體大,我叔叔最順服張大俠,也想問問張大俠此事是否可行。固此差遣我來向張大俠問計,張大俠若說可行,再索地圖,不過,看目前之勢,”就算我叔叔尚有猶疑舉兵之事,畢大龍頭也是勢所必行了。”
於承珠思潮紛亂,對此等大事,她也實是想不清楚,只是對畢擎天此人,不知怎的,總是感到不快。過了好久,她忽然擡起頭來,輕聲問道:“你知道有一位鐵,鐵公子嗎?”
葉成林道:“你是說台州御史鐵鑽的兒子鐵鏡心麼?”於承珠道:“不錯。”葉成林道:“我到台州之時,他還在這兒。見過幾面。”於承珠道:“嗯,他現在已經離開了那兒嗎?”葉成林道:“上個月初離開的,他好像和畢大龍頭不大合得攏來。”於承珠默然不語,葉成林道:“這位鐵公子倒是有點奇怪。”
於承珠怦然心跳,道:“怎麼奇怪?”葉成林道:“聽說他在抗倭之時,很出過一把力,我叔叔還很看重他呢。我叔叔說他文才武略,都很出色當行,要留他下來教什麼孫子兵法,豈知他在抗倭過後,不知怎的,甚是頹唐,經常是獨個兒喝酒,又不喜歡與人來往,誰也不知道他有什麼心事。上個月初,畢擎無做了十八省的大龍頭,倡議舉兵,推翻明室,他就悄然走了。畢大龍頭狠狠地罵了他一頓,說他是官家子弟,和我們合不來。我叔叔如是惋惜得很,姑娘,你和他很熟悉麼?”
於承珠看着湖光瀲灩,又一次地想起了長江的駭浪驚濤,想起了初會鐵鏡心的情景,想起了松林中石驚濤和鐵鏡心那一慕悲劇,心頭一片悵惘,久久始回答葉成就的話道:“嗯,也並不怎麼熟悉,隨便問問,咱們不提他了。”
葉成林也是一片茫然,心道:“怎麼一提起這個鐵公子她就鬱鬱寡歡?”不自禁地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隨即想道:“我理別人的閒事做什麼?”一擡頭,但見石隙間透入來的日影漸漸黯淡,湖光反照出晚霞的麗彩霞輝,葉成林道:“趁着天還未黑,咱們再到各處走走,找一個好的歇宿地方。湖邊風景雖佳,地方空曠,若敵人偷襲,可不易防備。”
於承珠默默無言地隨着葉成林從數峰合拱的門戶走出,兩人信步所之,穿插在奇峰異石之間,前人說石林乃“天開異境”,果是名不虛傳,但見石峰處處相連,構成了各種各樣的圖籠幾平是移步換景,佳妙紛呈,於承珠愁眉稍展,但仍是提不起興致和葉成林說話。走到一處,有一道小溪從亂石挫中流過。水聲溼溼,清澈見底,於承珠喝了一口涼水,葉成林道:“哈,還有魚呢,待我去捉它兩條。”忽見上游溪水,有一個少女的影子在水中晃動,一擡頭又不見了。葉成林拾起了一把石子,一揚手用“滿天花雨”的手法發了出去,石子穿人了石筍叢中,只聽得一聲驚叫,一個少女從亂石之間露出身來,葉成林左手一揚,一塊石子飛去,忽聽得“錚”的一聲,於承珠發出金花將他的石擊落,叫道:“不要動手。”聲發人到,“嗖”地飛掠至那少女跟前,笑道:“原來是你,你爹爹呢?”那少女彝族打扮,驚魂方定,望着於承珠,輕輕用漢語道:“姐姐,你還認得我?”
這彝族姑娘就是那日在大規樓下看到的那個表演吞劍的少女,只見她四面張望,忽地低聲說道:“說來話長,我先帶你們走出石林再說吧。”於承珠驚喜交集,道:“你識得石林的道路?”那少女點點頭道:“我是在這兒長大的,閉着眼睛也可以走出林子。”葉成林走了上來,向那少女作了一揖,賠罪說道:“我還以爲姑娘是這裡的賊黨呢。”那少女笑道:“誰說不是呢?”葉成林吃了一驚,那少女道:“要不是我認得於姑娘,我才真不願意冒這樣大的危險。”於承珠甚是詫異,只見那少女微微一笑,指着她頭上的玉簪,於承珠猛然醒悟,那日自己曾要把玉簪送給她,那老頭子不肯接受,但玉簪已經她過目,玉簪上刻有於府的記號,她由此而猜到自己的身份,這也不足爲奇。
葉成林忽道:“既然姑娘熟識林中道路,那麼我們倒不忙着走出林子了。”這回輪到那彝族姑娘面規詫異之色,道:“你們不趕快出去,在這裡坐以待斃麼?”葉成林道:“就煩姑娘帶引,待我們把賊黨逐出石林。免得這名山勝景,烏煙瘴氣。”於承珠心道:“這少女自認賊黨,看神氣又不似說笑,葉成林怎的對她說這個話?”
那彝族少女望了葉成一眼,道:“你們就兩個人?”葉成林道:“怎麼?”那少女道:“賊人說多不多,也有一二百人,還來了些什麼京城的侍衛,你們兩人成嗎?”於承珠一聽少女這個語氣,喜道:“我早知道姑娘不是壞人,但求姑娘帶路,以後的事,姑娘你不必管。”
那彝族少女笑道:“我不管,張大俠只怕要管。”於承珠呆了一呆,道:“哪位張大俠?”那少女道:“天下除了你的師父,還有哪位配稱張大俠?”於承珠如墜五里霧中,道:“這是怎麼回事?”心道:“我師父本領再大,他又豈有先知之明?難道他預先知道我們會陷身此地?”那少女似是猜到了於承珠的心意,笑道:“張大俠差遣我父女到這兒來,想不到在這裡遇到於姑娘,真是湊巧極了。”於承珠忙道:“好姐姐,你快給我說這是怎麼回事?”
那少女道:“這裡賊黨有一大半是彝人,副首領也是彝人,名叫朗英。大頭目卻是以前滇西道上一個名喚杜幌的獨腳大盜,他看中了石林的形勢,就邀朗英合夥,佔據石林做巢穴。朗英在彝族中算得是個豪傑,只因官府苛捐重稅,眼見族人被壓得透不過氣來。因此競給杜幌說動,糾集了一二百無以爲生的彝族少年,跟杜幌合夥。正因爲朗英做了副首領,所以他們從不打劫附近的彝人。”於承珠點了點頭,心道:“怪不得附近的農人並無驚擾。展停主人不肯帶路,敢情也是別有原因?”那少女繼續道:“杜幌也糾集了一些黨羽來,他們人少,但本領卻比郎英大,杜幌大權獨攬,近年不但劫奪財寶,還殺害客商,弄得彝人也不敢接近他們,石林也成了禁地,朗英極爲不滿,但卻無可如何。”
於承珠想不到一個小小的匪幫,內情也這般複雜。只聽得那彝族姑娘往下續道:“我們父女本來是石林附近的人,後來搬到大理去的。住在蒼山腳下,聽說蒼山上有幾位隱士修行,附近的居民把他們當作活神仙。”於承珠心道:“這必定是我的師祖玄機逸士和上官天野以及蕭老太婆這三個人了。”問道:“你見過他們嗎?”那彝族姑娘道:“聽說他們住在蒼山絕頂的雲弄峰,終年雲霧籠罩,等閒人哪能上去?就是上去了,那幾位‘老神仙’也不肯見外人。不過有一位姓烏的大爺,據說是其中一位老神仙的弟子,他倒時常下山採購雜物,並且行醫救人。”於承珠道:“這位烏大爺是不是叫做烏蒙夫?”那少女道:“不錯,烏大爺的名諱,還是前年我們才知道的。我們在蒼山腳下種有菜園,烏大爺每次下山都向我們買菜,後來熟了,也常在我們這裡歇腳。我爹爹知道他是個大有本領的人,便求他收我做弟子。可惜烏大爺不答允,說是他師父尚在,他不肯濫收門徒。不過閒常也傳授我們父女幾路防身的拳腳,只是不允以師徒相稱。那吞劍的功夫,就是烏大爺一時高興,教給我們的。”烏蒙夫是上官天野的第二個弟子,在師門的日子最長,比大弟子澹臺滅明所得的傳授更多,不過那吞劍的功夫,並非上官天野所授,烏蒙夫與黑白摩訶交情甚好,那吞劍的功夫乃是烏蒙夫見着好耍卻向黑白摩訶學來的。
於承珠道:“你們既然在蒼山腳下安居樂業,怎的又回到這石林來?”那姑娘道:“就是奉你師父的差遣呀。今年春天,張大俠到了蒼山,和我們也很熟悉。張大俠喜歡到處走動,段王爺也時常請他進宮。”段家在元朝以前,在大理世代爲王,雖然現在只被朝廷封爲“知平章事”,老百姓叫慣了,仍稱他們爲“王爺”。那少女續道:“最近段王爺想自立爲王,雲南各族都擁護他,好與官府對抗。便想起了石林彝族的豪傑朗英,打聽之下,知道他在石林爲寇,極覺可惜,張大俠獻計,將他們招到大理來。因爲我們父女本是石林的彝人,張大俠便保我們來辦這件差事。張大俠叫我們先到昆明和小公爹接頭,探聽消息,然後再到石林。”於承珠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沐小姐知道我們的住址,想必是那日被你們看破行藏,告訴沐小姐的。”那彝族少女微笑點頭,道:“請恕我們暗地跟蹤之罪。”
那彝族少女歇了一歇,往下續道:“我有一個表哥,就是朗英手下的一個小頭目,我們到這裡來已有兩三天了,還沒有機會得見朗英面談。我的表哥說,朗英被杜幌挾持,只怕不能作主。前日來了幾個京城侍衛,其中一人名叫韓展的和杜幌以前是八拜之交,正在遊說社幌做他們在雲南的耳目,我的表哥更不敢向朗英說了。這次定計誘你們進石林的便是韓展夫婦和杜幌的合謀。聽說這次來的幾位侍衛,都是高手,爲着的那個李涵真更是厲害。”於承珠一笑說道:“不過如此!”突然想起一事,卻皺了眉頭。
那少女道:“好漢不敵人多,於姑娘犯不着以千金之體,冒此巨險。”她只道是於承珠心生怯意,卻又因先前的話說得太滿,不便轉口,故此皺眉。於承珠笑道:“那兒個侍衛也算不了什麼,憑我和葉大哥還對付得了。只是動起手來,只怕會誤傷了你們的族人。”那彝族少女想了一想,說道:“於姑娘既有把握,那麼我的差事就請你代勞了。”從懷中取出一面小旗,旗上繡有兩頭獅子,遞給於承珠道:“這是段王爺的王旗,雲南各族,無不認得,於姑娘若能將那幾個待衛和杜幌一齊打敗,憑王旗作信物,招降朗英,那就易辦得多了。”這正是一舉兩得之計,於承珠大喜,接過王旗,道:“好,請你立即帶路。”
匪黨的巢穴在石林內的大金嶺上,林內的石峰都不很高,只有這大金嶺高達百丈,山勢亦最爲崎嶇,山嶺周圍,諸峰拱繞,儼若迷宮。那彝族姑娘帶領於承珠、葉成林二人,上高下低,穿過奇巖削壁迂迴曲折的通道,從如劍如裁的石峰中穿插而過,越上越高,那些石峰,峰峰相連,在許多石峻之間,中橫怪石,狀如天橋,若非於、葉二人都是輕功絕頂,在石峰之上行走,怕不兩腿痠軟,寸步難移?此時已是日落黃昏,在石峰高處一望,但見萬韻朝天,千巖競秀,在夕陽殘照下更顯得靜穆莊嚴,恍似神仙境界。於承珠嘆道:“如此洞天福地,哪容少數匪徒盤據,即算不是替段王爺辦事,我們也該把這些匪徒驅逐出去。”
這彝族姑娘自小在石林內玩耍,道路極熟,帶領他們從秘道進入大金嶺內,竟無人知曉,到了嶺腳,天色已黑。但見山坡間黑影幢幢,嶺上大寨的火光隱約可見。那彝族姑娘怕碰見巡山的人,對於承珠道:“從這裡直上,經過三座石峰,便是大寨。於姑娘,祝你馬到成功,待你破寨之後,咱們再見。”悄悄溜開,從第二條路混入後寨。
於承珠坐下來稍爲歇息,並與葉成林商議,依於承珠之意,便要直闖入寨中,殺他個落花流水。葉成林笑道:“寨中雖無一流高手,但咱們人少,他們人多,倒也不可不防。不如我與你分爲兩路,你在前寨引住那些侍衛,我放火燒他的後寨,讓他不知道我們的虛實,也絕了朗英盤據之心,便於招降。”於承珠心道:“看他不出,說來竟是深合兵法,似乎比鐵鏡心的誇誇其談要實際得多。”
計議既定兩人分路上山,於承珠展開輕功,端的是捷如飛鳥,掠過第一座石峰,哨兵競無知覺,於承珠有些輕敵,接着上第二座石峰,從哨崗數丈之地掠過,忽聽得“嗖”的一聲,利箭穿空,疾的射到,聽風辨器,力道頗爲強勁,於承珠急忙閃開,那人剛剛出聲,便被於承珠一朵金花封閉了穴道,回頭看那利箭,竟射入了一塊大石,雖非一流高手,亦足驚人,於承珠倒不敢太大意了。
於承珠將那哨兵的號衣剝下,披在身上,接着攀登第三座石峰,夜色蒼茫,只見兩條人影竄了過來,揚聲問道:“周大哥,你怎麼不在下面把守?”以於承珠的輕功本領,也被來人聽出聲息,可見亦非庸手。這回於承珠早有準備,飛身一掠,金花立刻出手,那兩人剛剛發覺不是“周大哥”,已被金花打中穴道,動彈不得。原來在第二第三陵石峰把守的人,都是杜幌的得力助手,本領自比一般小頭目高強得多。
於承珠蛇行兔走,悄悄摸近大寨,她身上披着皁衣,夜色朦朧中,值夜的頭目絕對料不到敵人能深入石林,並越過三座石峰,雖有二人聽出聲息,也以爲她是同伴。於承珠摸近大寨、只聽得裡面猜拳呼嘯,鬧成一片,於承珠心中冷笑:敢情他們是開“慶功宴”了。
於承珠猜得不差,他們果然是開慶功宴,只聽得李涵真那蒼老的聲音哈哈笑道:“韓嫂,這回設計擒敵,你的功勞最大。韓二哥,你受了點傷,也值得了。”接着一個婦人妖里妖氣的聲音說道:“老爺子過獎啦,我可不敢貪功。說實話,這回的功勞,應數杜寨主最大,要不是他借石林給我們,這兩個點子可不容易對付。”李涵真哈哈笑道:“大家都有功勞,大家都有功勞!陽總管已到昆明來了。咱們可以將點子解去昆明,省去多少麻煩,還可以就近請功領賞,杜寨主,你若是歡喜的話,就請陽總管對沐國公說說,再請準朝廷封你做這裡的土王,哈哈,那時你就名正言順,不必再侷促在這石林裡面做山大王啦!”杜幌粗聲粗氣地笑道:“我也不望什麼封賞。喂,那姓於的小姑娘賞給我行不行?”李涵真大笑道:“你知道她是何人?她是于謙的女兒,也是皇上所要的叛逆之女,你怎能要她?”杜幌失聲叫道:“於閣老於謙之女?啊,該死,該死,早知是她,我豈敢動這個念頭?”原來於謙忠肝義膽,天下同欽,即使是杜幌這樣的惡人,心底裡也是佩服的。
李涵真道:“怎麼?于謙的名字把你嚇着了?本朝法例,罪人之女,沒爲官奴。只可惜那小姑娘長得太美,只怕皇上見了會自己要,要不然你花一筆大錢,也許可以將她在內府裡贖出來。”說罷,哈哈大笑,笑聲未已,忽聽得“喇”的一聲,帳篷倏地裂開,金光一閃,那“韓二嫂”一聲厲叫,首先仆倒地上,李涵真卻手明眼快,拔出腰刀,回身一擋,將一朵金花格開,只見於承珠柳眉倒豎,運劍如風,飛身殺人。
杜幌驚叫一聲,嚇得呆了,於承珠一聲叱吒,一揚手又是三朵金花,那韓二哥首當其衝,被一朵金花穿過喉嚨,登時斃命。杜幌剛剛揮動齊眉棍,正想上前助戰,也被兩朵金花打中,於承珠念他尊敬自己的父親,這兩枚金花,打中穴道,只把他的武功廢了,卻並不傷他性命。
李涵真看清楚只是於承珠一人,又是哈哈大笑,於承珠喝道:“黑白摩訶放你逃生,要你洗心革面,想不到你還是甘爲鷹犬,殘害忠良,好,今日可不能輕饒你了!”李涵真用太極刀招式,以柔充剛,一連化解了於承珠的三劍猛攻,哈哈笑道:“你不饒我?我可要饒你呢!併肩子齊上,這是叛逆之女,只准活擒,不許斃命!”李涵真帶來四個侍衛,除了韓展一人被打死之外,還有三人,都是高手,一擁而上,登時把於承珠圍在覈心!
於承珠一聲冷笑,青冥劍倏地展開,但見冷電精芒,繽紛飛舞,百變玄機劍法,精妙絕倫,只殺得那幾個衛士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幸而有李涵真還接得住於承珠的劍招,要不然那幾個衛士的兵刃早被削斷。
李涵真在太極拳刀兩門,下過幾十年苦功,刀掌兼使,堪堪抵擋得住。於承珠恨他口舌輕薄,招招凌厲,劍勢如虹,李涵真那三個助手,只求自保,攻勢幾乎全指向李涵真身上,李涵真擋了二三十招,漸覺應付艱難,招數全被封住,攻不出去。
這一場大打,早把全寨驚動。杜幌在地下爬了起來,嘶聲叫道:“朗寨主,快叫弓箭手來!”於承珠回身一劍,把李涵真逼退三步,揚手又是三朵金花,那三名衛士,除了一個本領較高的能夠避開之外,其他兩人,一個被打瞎眼睛,一個也像韓展一樣,被金花穿喉而過,登時斃命。於承珠劍鋒指着杜幌喝道:“饒你性命,還不領情?再敢多話,這兩個人就是你的榜樣。”
大寨里人聲鼎沸,於承珠運劍如風,緊緊逼着李涵真,不許他逃走,抽眼一看,只見一個彝族打扮的虯髯漢子,雙目炯炯,堵着寨門,後面已集合了幾十名弓箭手,想來這人便是朗英了。於承珠取出那面繡着兩頭獅子的王旗,迎風一展,叫道:“朗寨主,你是彝族英豪,何必爲虎作悵,段王爺請你到大理去共圖大事,望你三思。”一揚手那面王旗徑向朗英飛去,朗英接到手中,登時呆了。
李涵真喊道:“朗寨主,你要榮華富貴。我請皇上封你做石林的土司。快合力把這女賊擒了!”話猶未了,忽聽得驢馬嘶鳴,腳步嘈雜,後寨火光大起,朗英哪知道只是葉成林一人所做的事,只道大寨已被攻破,陷入包圍,怔了一怔,忽地喝道:“誰希罕你朝廷的封贈!”一摔手叫弓箭手退開,竟然拔出刀來,助於承珠殺李涵真。
李涵真這一驚非同小可,但他老奸巨滑,雖危不亂,忽地心生詭計,霍地一個閃身,左臂一伸,施展大擒拿手法,將朗英扭住,於承珠正自一劍刺來,李涵真把朗英一推,哈哈笑道:“好,咱們拼個同歸於盡!”
於承珠劍鋒一顫“唰”的一聲,從李涵真耳邊削過,她投鼠忌器,這一招竟是臨崖勒馬,不敢驟下殺手。李涵真哈哈大笑,忽聽得一聲大吼,震耳如雷,帳幕倏地捲開,一條漢子旋風般撲入,李涵真還未看清楚,立覺奇痛徹骨,原來在這一照面之間,已給來人用擒拿手扭彎了右手臂膊。這人不問可知,當然是葉成林了。
這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葉成林練有大力金鋼手的功夫,五指已一緊,略一用力,李涵真已是禁受不住,手上的鋼刀翹了起來,反斫自己的額角,李涵真逼得放開抓着朗英的左手,拼力抗拒,朗英身子一鬆,勃然大怒,反手一刀,“咔嚓’一聲,將李涵真斬爲兩段。
把眼看時,杜幌早已在混亂之中逃走,剩下的那名衛士也被於承珠殺了。這一役,杜幌的黨羽以及李涵真帶來的人,或死或逃,大寨內剩下來的全是朗英的人。一些人待去救火,朗英哈哈笑道:“燒了乾淨,咱們擺脫了這些狗子,都到大理投段王爺去。”有人應道:“不錯,咱們再也不幹這個營生,也省得被鄉親責罵。”這個人正是那彝族少女的表哥,那彝族少女早已回到寨中,這時正抱着於承珠歡喜得說不出話。
當晚,朗英這一夥人便撤出石林,附近的村子聽到這個消息,鄉民都趕了來,朗英親自宣佈改邪歸正之事,鄉民歡聲雷動,登時在石林前面的大草坪殺豬宰羊,歌舞狂歡。朗英的手下全是彝人,幾乎有一大半在附近的鄉村裡還有家人親戚,朗英當即決定,放假三天,讓手足兄弟與家人團聚,三天之後,再去大理。
於承珠與葉成林可是急不及待,參加了彝族的狂歡舞會之後,立即向朗英道別,起程上路。撥轉馬頭,改過方向,前往大理。
從石林前往大理,一千多里路程,全是山地高原,十分難走,走了四五天,還是在叢山峻嶺之中,葉成林樸實寡言,對於承珠卻是照料得很周到,於承珠但覺這個旅伴,雖然並不討人喜歡,但卻也不惹人討厭。雲南的花木之多,冠於全國,氣候又特別好,葉成林雖然樸實寡言,一路上鳥語花香,山奇水秀,於承珠倒也不覺得寂寞,有一種樹叫做“大青樹”,當地士人叫做“風水樹”,沿路皆可見到。這是在北方見不到的一種喬木,樹葉極爲茂盛,蔥蘢聳立,濃廕庇地,四季常青,樹根像龍爪,牢固地盤結在地上,就似青春和生命的象徵,任誰見了,都會歡喜讚歎。於承珠忽起遺思,以前她曾把鐵鏡心比作江南園林裡的玫瑰花,把葉宗留比作雲貴高原上的鬆杉,現在又覺得葉成林有些像大青樹,靜穆莊嚴卻又充滿生命力的大青樹。但她倒底是願意在大青樹下遮蔭呢?還是願意在玫瑰叢中吟詠呢?那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進入大理州界,山嶺峭峻,山路越見崎嶇,這一日於、葉二人翻過一個極其險陡的山坡,名叫“紅崖坡”,在山下之時,於承珠曾向山民打探路程,知道過了紅崖坡之後,再走兩天,便可以到大理了。於承珠一想到即將可以見到師父,精神煥發,忘了疲勞,搶先登山,哪知山坡險陡曲折,極之難走,人縱不疲,馬也累了,於承珠和葉成林只好牽着馬走,於承珠嘆道:“一路上人說,天子廟坡最高,紅崖坡最險,果是名不虛傳。”葉成林笑道:“一路上人們也說,大理風景最佳,經過險阻的路程,才更顯得那是桃源福地。我看這是天公有意的安排,先有艱難,後有安樂,世事如此,行路亦然。”葉成林知道於承珠歡喜名勝風景,這說話自然是給她“打氣”的,於承珠卻是心中一動,只覺他的說話雖似說笑,卻也自有幾分哲理。
好不容易爬上了紅崖坡,兩匹馬都累得噴氣嘶喘,於承珠和葉成林坐下來歇息,但見山坡之下是一個山間壩子,地勢平坦,莊園隱約可見。於承珠笑道:“你的話不錯,過了高山,便是平地。”驀然想起自己從長江之濱來到雲貴高原,地方迥異,旅伴也大不相同,不覺倏然神往,鐵鏡心的影子又在腦海中搖晃,回頭一瞥,但見葉成林也正在看着她,於承珠忽然面上發燒,但覺葉成林好似看破了她的心事。其實自從那天在石林之後,於承珠在葉成林面前絕口不提鐵鏡心,葉成林又哪裡猜想得到於承珠此刻心中在想鐵鏡心?
於承珠低頭默想,越想越亂,忽聽得下面壩子傳來一聲駿馬的嘶鳴,霎那間,於承珠好似夢中驟然驚起,叫道:“照夜獅子,照夜獅子!”葉成林道:“什麼?”於承珠道:“我失去的寶馬,我失去的寶馬!你在這兒照料牲口,我去看看!”不待葉成林再問,立刻飛奔下山,把葉成林弄得莫明其妙。
於承珠跑到半山,只見壩子上有一間紅磚綠瓦的大屋,外面大草坪上有許多莊丁,草坪上並無牲口,於承珠心道:“我絕對不會聽錯,那是我寶馬的嘶鳴。呀,馬兒呀馬兒,你一定是給惡人關了起來,知道我來,向我求救了。”正待不顧一切,衝下去搜莊,忽見下面有一個白衣少年,向着草坪那羣人如飛疾跑,於承珠驟然間又似墮入夢中,呆若木雞,這個白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她剛剛念及的鐵鏡心!
這一瞬間,於承珠心魂迷亂,想衝下去,但兩條腿軟軟地提不起勁來,倒底是喜歡過甚,還是仍想似在臺州之時那樣將他避開?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忽地想道:“且看看他來這裡做什麼?呀,鐵鏡心也會到這兒來,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正是:
是愛是憎難自識,女兒心事沒人知。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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