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三日後, 初秋的響午空氣已有些涼薄,淡淡的陽光從茂密的樹幹間流淌下來,葉子在陽光下被照耀出晶瑩的色澤。月檀宮內的長廊下種了一大片白色的菊花, 絲絹一般彎曲的花瓣以一種優雅的姿態向外伸展着, 絕美剔透的花蕊散發出朝陽般濃淡絕美的色澤, 潔然而立, 透着高貴凌然不可侵犯的氣質, 在清風中微顫。
此時,月檀宮內的涼亭裡,一位絕美的女子正憑欄而立, 這樣的動作似乎已經持續了很長的時間。
她的面色慘白到毫無血色,眼眸內流淌出濃濃的不甘與疲倦。陽光的剪影在她的身後投下一抹暗色……自從宮裡傳來前皇后秦姬已於今日凌晨去世的消息後, 她就幾乎再也沒動過!眼裡瀰漫了一層愧疚之色, 前幾日的信誓旦旦猶在眼前, 明明答應了她不會有事,逸安也不會有事的, 可……她眼前突然又是一怔,對了,還有逸安!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一想到此她慌忙斂住了心神,準備前往紫檀宮!
只是,才走出涼亭, 遠遠地便見獨孤信已拐過長廊朝這裡走了過來!
承歡先是愣了一下, 便不動聲色的停了下來。獨孤信面露疲憊之色, 只是在看見她時嘴角依舊噙了抹溫柔的笑意。一如往常, 他狹長的眼簾輕輕上挑了一下, 不過在見着承歡的神情時又面帶擔憂的蹙了蹙眉,“怎麼面色如此難看?是哪裡不舒服嗎?還是讓太醫來……”
“……我沒事”承歡沉聲打斷了他的話, 刻意忽視他眼底的關切。“秦姬去世了!”她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清冷無波。
獨孤信一怔,似是沒有想到她會突然與自己說這件事。但也只是愣了片刻,他便開口說道:“外面天色有些涼了,還是進屋去吧……!”
“秦姬去世了!”承歡一動不動,只是重複着這一句話。
獨孤信嘴角的笑容依舊,只是眼底卻已是一片冰冷,頓了片刻纔開口說道:“秦姬身染重病而逝,朕會下令予以厚葬,朕不究其罪已是格外開恩……”
承歡面色一寒,冷冷地推開了他,“不究其罪?她又何罪之有!”
“承歡!”獨孤信眼底閃過一絲陰騖狠絕的神色,“謀逆之罪,罪該當誅,秦南王膽敢謀反就該想到這一後果!”
承歡不可置信的盯着他,他眼底的絕情冷酷讓她的心底一片冰冷。
只覺得這樣的獨孤信如此的……陌生。
只是,她突然想到了一件更爲重要的事,“逸安還小,如今他的母親已經去世了,我想……將他接到自己的身邊照顧他。”
聽她如此說,獨孤信似乎嘆了口氣,“你若是喜歡小孩兒,我可以答應從朕兄弟的子嗣中挑些幼兒進宮陪你,只是,唯獨逸安不可!”
一時間,承歡只覺得一股怒氣上涌,喉嚨被堵的喘不過起來,指節更是被捏的泛白,不由怒道:“我要那些王孫公子來做什麼?我說了只是逸安!他都已經沒有母親了,你還準備讓他去哪?”
“去他該去的地方!”獨孤信在她面前難得的態度強硬起來。
此時陽光絲絲縷縷地從密葉間灑下,他微擡起頭側身看向遠方。從承歡的方向望去,一時間只能夠看緊他輪廓分明的下巴。
她眼前有些恍惚,有什麼東西,似乎已經在悄然改變了……“汝南王,獨孤逸安,我不……”
“我自會保他不死!”獨孤信出聲打斷了她接下來的話,“朕今早已經下旨,封汝南王爲荊州太守,即日徙居荊陽,沒朕的命令永世不得回朝!記住,這個世界就是如此,想要生存下去只得如此,沒有誰可以改變!還有,十二日後崔延便可回朝,”說到這,他意有所指的看了承歡一眼,“到時朕也希望他可以無事……!”
承歡身體猛然一怔,剛剛想說的話,到了喉間,終究變成了,“我,還可以,再相信你嗎?”事到如今,她還可以再爲逸安求情嗎?她沒想到,他竟然拿二哥來壓自己,的確,二哥對自己來說早已是一個特殊的存在!
比父親更加溫暖,比朋友更加真摯,那種感情早已勝過了兄弟……她不可以拿二哥的性命來冒險,事實上根本就不會!……即使明知荊陽地區,山嶺險峻氣候長期潮溼悶熱……極其不適合生存居住,而逸安他,還只是個孩子……
獨孤信面色倏然間變的極其難看,怨懟的伸手箍住了她的肩膀,逼她與自己對視,“你說什麼?你是在怪我嗎?我要你記住,就算我對任何人絕情,即使我背棄天下人也不會那麼對你!所以,永遠也不要跟我說……”
“你不要傷害二哥……”似是完全沒有聽到他說的話,承歡只是幽幽的擡首,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說道:“否則,我將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那一刻,天地無聲,彷彿時間就此靜止住了!
風,輕拂而過,捲起泛黃的枯葉漫天紛飛,陽光透着涼薄,瀰漫在他們之間,恍如隔世地,隔斷了他們彼此。
那一刻,悄然空靈。
直至,她轉身離去……
————
秦南封地。
陳子默在調查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後,總算查出了點眉目。
原來當日崔延與劉副將潛入敵營,恰好是身爲太尉被皇上派往濟州的秦業趕回封地的那日!那秦業於夜間在路徑冀州的時候一不小心被巡邏的哨兵發現了,遭遇圍困。也就是那晚,秦南王一收到探子傳來的消息便迅速整隊前往營救!所以那晚,秦南王很有可能就不在營內!
如若這件事是真的話,那麼劉副將的說辭根本就是編造的!再加一個月前在剛到達這裡的時候,陳子默曾親自查問過崔延。據崔延描述,當日倆人曾的確共同潛入敵營,本想乘夜取秦南王的首級,只沒想到遭遇埋伏!而他卻是在奮力突圍之際,親眼見着劉副將將自己迷暈而毫無還手之力!後來令他詫異的是敵軍只是將自己囚禁了三天,第四日的時候什麼也沒說便將自己放了出來!
結果回去後才發現早已經是……
陳子默當初在聽他說完後忍不住責罵了崔延幾句!只是如今前後事情聯繫起來,纔不得不感嘆相處此計的人心思是何等縝密。首先他對崔延的性格早已是瞭如指掌,甚至拿捏得恰到好處!如若不是讓崔延親自見着劉副將公然反叛陷害自己,再加三日後的一切……崔延那一刀只怕也早已在他的預料中的!
能夠讓劉副將甘願以命來設這一局,只是想到這,便足以令人心底發涼!
崔延乃獨孤難求的一員大將,對整個獨孤的意義來說自是不言而喻的,恐怕這也是皇上願意給崔延一個月時間的最主要原因了吧!如若在此次的內亂中,損失了一個崔延,秦南王自然是剷除了眼下直接威脅到他的強有力對手。可歸根結底確是對……
想到這,陳子默神色不由的凝重了起來。但也只是片刻,他的面色又恢復到慣常的冷靜,如若這件事能夠找到證據的話,對於崔巖自然可以證明他的清白,就連那些信件都可以以一句被仿造而解決……
七日後,等陳子默終於蒐集到證據風塵僕僕的趕往安陵的時候,已據一個月之期過了三天!
原本就懷有忐忑的心情,只是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這短短三日內,朝廷早已掀起了軒然大波……崔延被押解回朝後原本是被關押在天牢中的,卻不知爲何於昨日夜間突被一道聖旨傳入皇宮內受訊,結果竟被皇上一怒之下下旨於內殿之中活活勒死!
次日仵作前去檢驗屍體,見着崔延渾身上下遍佈傷口,有很多卻是在押送回朝的途中所受到的極刑。衣衫襤褸遍佈血跡,面色更如死灰一般,哪裡還有半分曾經戰場上叱吒風雲的模樣!
長公主獨孤寧收到消息在趕到宮內的時候,竟生生昏死在了崔延的屍體旁!
出乎衆人的意料,皇上於今日早朝上竟下旨厚葬崔延,追封左司馬,並賜諡號爲“武”。並且下令自此以後朝中再不準談及此事!對於皇上的這種反常行爲,衆人自然是猜不透的,不過他們也無心去猜測,此時此刻能夠自保纔是最爲重要的……
北風簌簌地灌進衣領,吹透薄衫一直涼透到心底,眼前天邊一片灰暗隨時都會落下雨來。
此時,立於宮門口的陳子墨,握緊繮繩的手早已被磨破到泛出血色,面色慘白,白衣被風凌亂的颳起,渾身顫抖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與之同來的秦業,仰頭看了看眼前緊閉的宮門,突然無奈的嘆了一口氣,“一朝君,一朝臣,永遠都躲不過“疑忌”二字……”他轉頭看向陳子默。“我答應你的已經做到,希望你也可以信守承諾……”
說完這一句,他不再有所逗留,轉身朝着來時的方向離去……
心如泣血,墨色壓抑的天空忽然間裂開一道響雷,接着便是傾盆大雨漂泊而下!如同夏日間的最後一場悶雷,帶着千鈞一髮之勢,似要強力沖毀這初秋的最後一道防線。
街道上本就不多的行人,此時更是四散奔裡而去,不一會,空寂的四周便只能聽見雨水沖刷地面而產生的啪啪聲。
任雨水沖刷着他的視線,自天幕下,似被鍍上了層朦朧的薄霧……天地無聲,他獨立於馬旁,始終沒能移動半步。
突然間,自宮內一片雜亂聲響起,接着便是厚重的硃紅色宮門被強行打開的聲音!
看着從裡面馳出,自自己身旁策馬一閃而過的白色身影。陳子默先是一怔,接着便快速回過神來,翻身上馬緊隨着她離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