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桌上,那盞陪伴他渡過許許多多個夜晚的檯燈,仍然靜靜地放在那裡。白色上描着茶花圖案的陶瓷燈罩光潔如新,鎮紙壓在一疊信紙的一角,不管是哪裡都看不到灰塵。一切就像自己離開時的那樣,一點都沒變。
伊格爾走到書桌和扶手椅前,盯着那些信紙。一擡頭,旁邊的書櫃裡,也放着衆多書籍。有不少是伊格爾喜愛的作家的著作,以前他一直夢想着要把這個書櫃填滿,之後再買一個,好放更多的書本。年輕人隨手拿了一本有着燙金硬皮封面的書,那是一本詩集。拿在手裡,伊格爾覺得拿着它的感覺,比不上拿着一杆槍更舒服,又把它重新塞了回去。書桌上的小水晶花瓶裡,放着一束淡藍色的繡球花。可見自己不在家的這段時日,傭人每天都會來房間裡打掃、換上鮮花。
這就是自己的房間,自己曾經在這兒寫過多少的文章、多少的詩篇啊。但如今在戰場上得以活命歸來的伊格爾,只是事不關己地看着,看着這個屬於他的房間。將揹包放在一邊,伊格爾走進浴室。浴缸裡的水仍然熱氣繚繞,使白色陶瓷洗手盤上方的鏡子都變模糊了。
伊格爾將那身脫下來的軍服和腰帶扔在洗衣籃裡,他不經意地看一眼鏡子,卻被嚇住了。因爲在鏡子中央,出現了一張瘦削、黝黑的臉。他此時正一臉驚恐地瞪着鏡子外的伊格爾。這是自己嗎?僅僅過了兩年,自己竟成了這副樣子!伊格爾逃也似地離開鏡子,進了浴缸。熱水的溫度令他的皮膚一時難以放鬆,整個人都直打顫。瞧他那樣子,會讓人以爲他不是在洗熱水澡,而是浸泡在刺骨的冰水中。
“放鬆點、放鬆……”
年輕人在心裡默唸着,同樣試着去接受那種有好長一段日子都不曾接觸過的溫度。在前線的時候,能洗上澡的次數少得可憐,更別說是洗熱水澡了。在跟戰友聊天的時候,他們每時每刻都在想着回家以後,首先要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的,把污垢全搓出來,然後用熱水把自己完全包圍住,直至躺得舒服了纔起來。沒想到,現在自己終於躺在熱水裡了,卻是這副德行。
伊格爾一邊想着,一邊用那乾淨透明的水清洗着自己。不知是不是熱水的蒸氣跑上來,他覺得眼睛裡澀澀的。不過很快,他就沒有那種感覺,而是繼續仔細而徹底地清洗身軀。
那天,他在浴缸裡整整坐了一個小時,直到熱水已經完全變冷了纔出來。擦乾身體,換上傭人早已放置在一旁的乾淨衣服。那是伊格爾以前穿過的衣服,現在變得有點不合身了。伊格爾又颳了鬍子,當他再次出現在鏡子裡的時候,才總算跟以往的那個自己找到了相似之處。只是眼中的神情依然是陌生的。
在房間裡坐了一會兒,窗外天色漸暗。伊格爾注視着自己的牀鋪,牀單枕頭還有被褥都乾淨依舊,他一下子倒在上面。隨着彈簧牀墊把他微微拋起隨即又平復下來,伊格爾覺得自己全身似乎都要癱在這張牀上了。兩年,足足七百多個日日夜夜,不是躺在簡陋的行軍牀上,就是睡在冰冷骯髒地泥地上。每當他與艾吉挨在一起,在戰壕裡迫使自己入睡的時候,都會告訴自己:自己是睡在家裡那張牀上,自己睡得很香。如果不是這樣,他根本睡不着。而隨着這樣的日子越來越多,他也習慣了睡泥地、雪地甚至是更糟糕的地方,一張普通而舒適的牀,成了不可及的奢望。而現在,它終於出現在自己面前,伊格爾好像要把所有的時間都給補回來似,躺在上頭不願動。
牀單是以前的牀單、枕頭也跟以前一樣高低適中,伊格爾全身的勞累此時好像要釋放出來似的,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睛,希望進入夢鄉。剛一閉眼,一片茫茫的白色出現了。在那潔白到刺眼的光芒底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動着。那是什麼……是黑色的,跟泥土一樣……人的手、腳,還有頭,軀幹,一點點露了出來。好多……好多……全是在那底下,在白色的底下……堆滿的,像山那樣高,他們……艾吉他們全都在那裡面……白色,把一切都覆蓋了……艾吉……大家……
睜開眼,沒有開燈的臥室一片黑暗。伊格爾坐起來,他已經不想睡了。剛換上的襯衫,後背被水滴沾溼了。伊格爾離開了那張牀,又再看看這個在黑暗中的房間。這兒確實是什麼也沒變,但是他好像已經不屬於這裡了。
來到樓下,傭人們都面帶笑容地跟他問好,祝賀他的平安歸來。伊格爾心不在焉地應着,來到與餐廳相連的小客廳。瑪戈特?瓦萊裡安正坐在裡面,與女管家商量着事情。一看到他進來,副首相夫人臉上又流露出平靜而喜悅的神情。安娜莉在跟伊格爾打過招呼後,就離開了。伊格爾坐在母親對面的沙發上,視線落在茶几上。
“洗完之後覺得舒服點了嗎,我的孩子?”
“是的,媽媽。”
伊格爾仍舊看着茶几上,那裡擺放着一瓶用玻璃罩罩着的蠟花,嬌豔欲滴,不仔細看,都分不出真假。底下鋪着一張白色方巾,白得令一切遜色。爲什麼家裡會那麼多白色呢?難道母親她們的喜好改變了嗎?
不知道伊格爾在想什麼的副首相夫人,一直在看着自己的長子。她輕聲說了一句:
“坐過來,孩子,讓我好好看看你。”
伊格爾依言坐到對面去,坐在母親身旁。這個距離,他們彼此能互相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伊格爾可以聞到那股淡淡的香水味。瑪戈特?瓦萊裡撫摸着兒子額前的頭髮,輕輕地說:
“你變得更結實了,伊克。剛開始,我都快認不出你來了。”
沒錯,自己又何嘗不是幾乎認不出自己的家人來了?雖然他們的樣子一點也沒變。他又聽到媽媽柔和的聲音:
“現在好了,我們在一起了。伊克,在前線的時候,想家嗎?”
伊格爾無言地對上母親的視線,他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對方。爲了不讓自己被折磨得發瘋,他必須要拋棄掉對家的思念,那樣,纔有可能將全部的注意力放在戰鬥上,以求活命。不過他還是點點頭,因爲看到母親眼中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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