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樵山腹地, 小溪依然環抱着那所莊園,清風徐來,成片的荔枝樹婆娑起舞。
接到皇后之令, 蕭可已經在收拾東西了。
楊翊看着她, 似有不捨, “還會回來嗎?”
“當然, 等我把那裡的事情交待完畢就回來。”蕭可復又轉身, “我不在家的時候,別想打什麼壞主意,你的璀兒找不回來, 別想再找什麼璨兒。”
楊翊笑而不語,只抱着四歲的孫女囡囡, “大母要走了, 你想不想她?”
“想啊!”囡囡奶聲奶氣的說, 轉而擺弄手上的木雞。
英華一頭扎進來,也幫着拾掇東西, 在這裡待了五年,早已沒有了剛來時的新鮮感,好不容易盼到回長安,姐姐和閻莊哥哥都在等着他呢!一通亂翻,弄得亂七八糟, 便讓母親趕了出去, 便去後苑尋哥哥、嫂子了。
“該留心英華的事兒了, 也老大不小了。”楊翊和蕭可的心思一樣, 讓英華在長安擇妻。
“記着呢!總要有合適的。”和英華一般大的承宣則娶了嶺南行軍總管陳政之女, 住在南海縣城,英華到現在都沒有着落, 免不了心急。
車馬齊備,馮子游已在莊園外等候,還帶着許夫人所生之子馮梧,今年也有十五歲了,從未同遠在長安的外公謀面。千里、曦彥幫着母親拿東西,宋哲遠也領着夫人、兒女幫忙,慕容淑帶着衆女眷在門外相送,彥英夫婦從疊翠巖趕來,青竹、青墨姐妹則從醫館而來,一時間,莊園外圍了一堆的人。
蕭可與英華剛坐上馬車,楊翊從車窗外把魚腸劍遞了進來,“帶着吧!給你防身用。”
蕭可接過劍,又握住他的手,依依不捨。
“又不是不回來。”楊翊凝思片刻,道:“我昨夜跟你說的,幫我看着嫺兒,還有……。”
“我記着呢!不勞你囉嗦。”不等他說完,蕭可打斷。
楊翊本想多說兩句,可礙眼的人偏偏在這時出現,自從馮子游的叔父馮智玳致仕,那萬國俊便做了廣州刺史,平日以壓榨官吏、百姓爲樂,是個十足的酷吏,當即鬆開蕭可的手,抱着囡囡回莊園去了。
萬國俊是如何做了廣州刺史的,心裡自是清楚,今日特意趕來相送,一如的笑容可掬。
馮子游一向瞧不起這種人,理都不理。
曦彥撇了撇嘴,領着媳婦兒回家去了。
宋哲遠、彥英也不理他,就當沒看見。
李千里一直立在母親的馬車旁邊,不喜不怒,也不閃避。
“聽說尚宮今日返程,在下特來相送。”萬國俊巴巴趕過來,人家連馬車都沒下。
“有勞萬刺史了。”蕭可擡眼一望,他的隨從帶着兩大箱子的東西,想必是禮物。
果不其然,萬國俊笑道:“在下還要勞煩您呢!在下給皇后備了一件禮物,還勞您帶回長安。”
蕭可笑道:“什麼禮物呀?”
“讓尚宮見笑了,海隅之地沒什麼拿出手的,是一件用孔雀羽毛織就的裙子。”萬國俊轉言道:“當然,在下也給尚宮備了禮物,不之金銀珠貝之流爾爾,尚宮就用來打賞人吧!”
蕭可沒吱聲,就算默認收了禮物,英華也嫌他煩,吵着要走。
“千里替我送送萬刺史,阿孃跟你馮伯伯回長安去了。”再回首時,莊園外只剩下宋哲遠夫婦和彥英,連曦彥也不見了,便對英華報怨道:“看見了吧!哥哥跟耶耶是一個脾氣,爲了個萬國俊,連阿孃都不送了。”
順着西樵山腹地的小徑前行,莊園越來越遠,漸漸消逝在霧靄紛紛之中。
夏日,含元宮景色美不勝收,少陽院西北隅的綺園雖不起眼,卻另有一番韻味,渾似一位青春貌美的小家碧玉婷婷玉立在湖水中央。榴花掩映的軒窗微閉,李嬋娟拖着一襲和石榴花同樣顏色的綾紗長裙,嘴角帶着一抹淺淺的笑容,她是來道謝的,因爲元如嫺。
李弘則坐在鞦韆上,靜靜對望,自打相識,從未見她笑過。
“太子今日該去光順門聽政了。”安福全提醒。
李弘似是沒有聽見,擺擺手讓他退下,“坐下吧!不要一直立着,喝茶嗎?”
嬋娟搖搖頭,示意要走。
“別走啊!咱們玩兒點什麼!”
李嬋娟睜着清亮亮的眼睛,似是不懂玩兒爲何物。
一時間,李弘叫了一班東宮的宮女、內侍,引着他們在水榭投壺不亦樂乎,歡聲笑語傳到蕭德昭、戴至德的耳朵裡時,又是一番情形。太子貪戀女色,荒怠政務,他們已負有輔佐不當之罪,只能如實向二聖上報。
蓬萊殿外菸波浩渺,綠樹萋萋,夏日美景正濃,殿風卻是冷寂一片,正在病中的天子對太子既痛心又失望,好端端一個孩子,大唐未來的儲君,耗費了多少心血來栽培他?勃然大怒之下,撐着病體來到少陽院。
皇后比他早來一步,親手把兒子扶了起來,眼眸中盡是關愛,弘兒向來身體不好,今日卻難得綻露笑顏。不過是投壺之戲,東宮官員未免小題大做,再看李嬋娟,膚若凝脂,綽約多姿,如盈盈仙子,令周身宮娥黯然失色,便將一件‘單絲碧羅籠裙’賞了她,縷金爲花鳥,絲如細發,裙裾繡有‘七寶’,乃益州所獻,以霞樣紗所制。
李嬋娟穿起那單絲碧羅裙果真是華貴綺麗,如西天霞彩般絢爛,引得一衆宮娥嘆觀。
皇后如此迴護,李冶無可奈何,且病體沉重,原打算提早把江山社稷交於太子的。
皇后眼眸一轉,盈盈走到李治面前,“竟然把陛下給驚動了,弘兒年少,要放在尋常百姓家,他還只是個孩子呢!”
“可他不是生在尋常百姓之家,他是一國儲君,是大唐的太子。”李治不認同皇后所言,餘怒未消。
“陛下所言甚是,媚娘隨您去太液池走走,弘兒也該去光順門聽政了。”皇后語笑嫣然,陪着李治離開少陽院。
太子去了光順門聽政,安福全便叫了四個小內侍擡輦輿,好將李嬋娟送回家,不想在九仙門外遇到一人,那人散下一頭長髮,穿一件飄逸的白袍,整個人俊美到妖冶,如玉樹瓊林,武敏之,真是冤家路窄,恨不得把他身上的肉一口口咬下來。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太子家的狗。”武敏之坐在高頭大馬上,李弘都不曾放在眼裡,何況是個東宮內侍。眼珠一轉,又瞅見李嬋娟,笑盈盈地跳下馬,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美人兒,我們又見面了,聽說你跟東宮的另一條狗訂了婚,豈不是委屈了你,那傻小子懂什麼!跟我在一起,你才知道什麼是枕蓆之歡。”
“滾開。”李嬋娟掙開他,頭也不敢擡一下,長安城裡誰不知道,榮國夫人對這個外孫疼愛有加,他便仗勢爲非作歹,連皇后也奈何不得,□□了曾經的太子妃候選人楊氏,還把她強行娶在家裡,如今榮國夫人去世了,還是一樣的猖獗。
“混賬東西,別碰她。”安福全就知道他不懷好意,對嬋娟早已垂涎三尺,上前找他拼命,新帳舊帳一起算。
武敏之一個轉身,一腳將安福全揣開了,又將擡輦輿的小內侍打散,揹着雙手站在李嬋娟面前,“怎麼樣?美人兒,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跟了我如何。”纔要去摸她的臉,腰窩被一顆飛石打中,疼得齜牙咧嘴,回頭一看,倒吸一口涼氣,來人正是左衛大將軍慕容天峰,自認惹不起。
慕容天峰看不見武敏之似的,只朝嬋娟說話,“別怕,慕容伯伯送你回家。”
回到懷貞坊的宅子,李嬋娟一字不提今日之事,今晚無所事事,只在坊內的柳蔭下散步,時而促織低鳴,娟娟月光如水。驀地,坊門開了半扇,李弘與安福全匆匆而來,面對嬋娟,欲言又止。
“武敏之……。”
嬋娟搖了搖頭,“天都這麼晚了,你身體又不大好。”
“嬋娟,我……。”李弘支支吾吾道:“我跟閻莊比,如何呢?”
“他如何比得了你。”說罷,又覺得他的神態不對,斬釘截鐵道:“身爲大唐太子,難道不懂《唐律》,諸同姓爲婚者,各徒二年;緦麻(同宗高祖父母)以上,以奸論;同五代之祖,不合復相嫁娶,輒嫁娶者,男女各杖一百。”
“那又如何?”李弘咳了幾聲,向前移着步子,“怕是我們根本不同姓,二十多年前,真假王妃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到現在都是衆說紛紜。”
“不許你侮辱我阿孃!”李嬋娟怒形於色,鄭重警告,“不許你對我的身世做任何假想,我生於貞觀二十二年十一月初八,我的名字來自阿孃唸誦的一句詩: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李弘默默唸誦着,悽然一笑,“你等着,我會弄明白的,你到底是誰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