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想,她再也不需要躲躲藏藏的了,這輩子,都再也不需要了。
她是溫暖,七年前,就已經是溫暖了,那個不需要別人施捨溫暖的溫暖,她自己可以溫暖自己,一點都不需要別人的可憐。
溫暖聽着機艙廣播裡柔和甜美的聲音,取下了眼罩,右手附上了自己左手無名指上泛着點點銀光的素銀戒指,輕輕撥弄了一番,從口袋裡取出了墨鏡戴好,臉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一月的北京,突然從艙門口襲來的寒風,讓她冷得身體不由地顫了顫,伸手緊了緊皮衣的領口,揹着電腦包徑直蹬着長靴下了舷梯。
從來都不會有人來接自己的,一如七年前自己離開的時候,今天,可能也是吧,溫暖在心裡做好了打車的打算,嘴角淺淺地勾出了一絲苦笑,雙手塞進口袋裡,低着頭朝大廳走去。
賀占城擡手看了看手錶,那個丫頭,故意訂了深夜到達的機票,終究是不會讓他省心的,擡了擡手臂上搭着的軍大衣,靜靜地立在國際航班的出口,他希望,那個丫頭回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人,是親人,是距離她最近的人。
溫暖早就遠遠地看到了長身玉立站在那裡的人,一身陸軍常服在人羣裡,實在太過顯眼。
有人說過,父親就像是山,自己是可以全身心地去依靠的。
他是山,不是父親,卻可以是山,自己可以依靠的山。
舅舅,我以爲,我回來的事,沒有人知道的,溫暖低聲喃喃着。
還沒來得及做過多的反應,身體就已被擁進了厚重的懷抱中,溫暖沒動,只是知道到自己的身體被緊緊地擁住,整個兒人都突然變得那麼暖,那麼熱,那麼燙。
“我的心心,我的心心。”她聽着耳邊略帶顫抖的聲音,嘴角抿緊,低聲開口,“舅舅,我是溫暖。”只六個字,全都重重地砸在了賀占城的心上,他想過好多好多這個臭丫頭見到他的第一面會說些什麼,可萬萬沒想到,會是這一句。
溫暖從他的懷抱裡退出,靜靜地立在賀占城的對面,摘下了墨鏡,嘴角輕揚,淡淡開口,“舅舅,我是溫暖,我們,好久不見。”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語氣那麼輕鬆,表情那麼張揚,賀占城盯着她只是發愣,一語不發。
他以爲,以爲七年對時間可以改變很多的事情,包括眼前的人,可是他錯了,現在,才發現自己是真真實實地錯了。
她給自己取了新名字,卻偏偏又叫做溫暖,可自己哪裡不明白,她哪兒溫暖,從來就不曾有過溫暖,從來就沒有的。
自己巴巴地從駐地趕來機場接她,看她一身黑衣面無表情地朝自己走來,卻換來她的一句好久不見,丫頭,你知道舅舅當年有多爲難,舅舅有多不捨,可舅舅最不想聽的,就是你叫溫暖,你是心心,是舅舅永遠的心心。
零下十五度的天氣,讓這個三十歲的男人,忽然將心臟,涼到了徹底,早已冰封的心,更是霜凍一尺。
溫暖看他不說話,將手重新放回口袋裡,擡頭,懶懶開口,“舅舅,走吧。”
賀占城點頭,將軍大衣遞了過去,溫暖搖頭,手指緊緊攥着口袋不放,“我不冷,我是溫暖。”
賀占城在空中的手僵硬第垂了下去,只因爲她沒有一絲感情的那句,我是溫暖。
溫暖看着在自己前面快步邁出大廳的男人,眼角有一絲動容,舅舅,對不起,我想做溫暖,謝謝你能來接我,謝謝。
溫暖並沒有遲疑地坐進了打開一扇車門的越野軍車裡,自己沒有行李,早已凍紅的手指緊緊攥着電腦包不放,頭靠在靠背上,雙眼緊閉。
賀占城展開軍大衣蓋在她身上,“去看看姥爺,好不好?”他用近乎溫柔的語氣詢問着她,他好像從來沒有這麼和自己說過話的,溫暖微微閃了神。
溫暖沒睜開眼睛,伸手將軍大衣從身上拿開,低低應了一聲,“好。”
賀占城手指緊攥着軍大衣,黑了一晚上的臉,終於在聽到她回答的時候稍稍緩和了些,想必,有些心結,是得慢慢才能解開的吧。
“舅舅,我一會兒住哪兒?”溫暖突然睜開眼睛,正對上賀占城閃閃發光的雙眸,他的眼裡多得是對她不盡地探索,可她的眼裡,他什麼都看不到。
賀占城整張臉僵了一下,很快冷着聲開口,“從今天開始,你住姥爺家,聽到了沒有?”溫暖想,他又在命令自己了,他總是改不了這個習慣,可他忘了,她不是溫語心了,早就不是了。
溫語心會乖乖地點頭,可她不是,她是溫暖,不會乖乖聽話的溫暖。
溫暖笑了一聲,伸手從皮夾子裡取出了一張銀行卡遞到了副駕上,朝着坐在那裡穿軍裝的人咧嘴一笑,“麻煩你,替我在三環以內買棟單身公寓,還有,買輛車子,錢足夠用了,謝謝了。”說完就看到賀占城的一臉不悅,只是笑了笑。
副駕上的人自然不敢收下銀行卡,趕緊遞了回來,滿臉的無措,溫暖沒有遲疑,伸手接過轉身遞給了賀占城,挑眉淺笑着看他,“要不舅舅來替我辦這件事吧,可能舅舅買房,別人會給便宜些的吧。”她不否認自己是帶了些諷刺在說話,她不想這樣的,可是一開口,就是這樣,說出去的話,怎麼能收的回。
賀占城沒有接,冷冷地看她,眼神如冰凍般寒冷,“你非要這個樣子嗎?那個家裡難道都沒有你的房間嗎?”說話的時候,溫暖明顯聽到他的聲音抖了抖,像是生氣的時候纔會有的語氣,他就喜歡下命令,就喜歡這樣。
溫暖笑着看他,那麼燦爛的笑容,看得賀占城幾乎陷進了那個笑容裡無法自拔,她眼睛微眯着,扭頭朝窗外看了看,“舅舅的意思,你口中的那個家裡,有我的房間嗎?”溫暖想,這個粗心的舅舅,他什麼都忘了吧。
賀占城愣住了,徹底愣住了,他忘記了,從駐地直接趕去機場的時候,已經完全都忘記了,家裡沒有人知道她回來,如果不是無意中監聽到她的手機,或許自己也是不會知道的吧。
她說,你的那個家裡,丫頭啊,那也是你的家啊,那裡何曾不是我們的家。
溫暖知道這種對話如果繼續下去最沒有營養,算了,自己住酒店就好了,不用麻煩別人的。
直到車子到達軍區大院的門口,賀占城都沒有說一句話,溫暖也不說話,只是望着車窗外,看來,現在只剩她自己一個人了,真的只有自己了。
溫暖想走着進去,要求停車,司機沒有遲疑地停下車子,她打開車門,從容地下了車子,門口的哨兵並不認識自己,看是賀占城的車子,沒有攔截,只是攔住了站在那裡的溫暖,溫暖笑了,像是綻放在夜空的煙花,就那麼一瞬,立即消失。
“你好,我叫溫暖,這是我的證件。”溫暖摘下墨鏡,從口袋掏出皮夾子裡的證件遞了過去,立即換來哨兵標準的敬禮,“上尉好。”溫暖沒有回禮,只是淺笑,“我現在可以進去了嗎?”
年輕的哨兵點頭,“當然,您請進。”
溫暖掛在臉上的笑在走過哨兵身邊的時候,全部消失殆盡。
什麼時候回自己的家,都需要證件了?溫暖想,她是不是,本就不該回來呢?
賀占城看着車窗外發生的一切,心臟的跳動,突然劇烈了起來,他的丫頭,會不會再一次逃走?會不會?
賀占城下了車,站在那裡看着溫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他的丫頭,終於是肯回來了,哪怕就只邁出小小的一步,他也是高興的。
溫暖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賀占城,伸出手理了理身上的電腦包,一身黑衣的她,在賀占城還想要張嘴說出什麼的時候,毫不遲疑地推開了家裡的大門。
“啊,鬼啊。”溫暖剛剛在門口站定,伴着傳來的一聲慘叫,就看到年輕的傭人手上的果盤散落在地,水果滾落在了自己的腳邊,溫暖看了看家裡滿屋子的白綾黑紗,苦澀地勾起了嘴角,這個見面禮,可真是太大了點。
賀長平剛剛打算訓斥手腳不算利落的傭人,猛地看到了站在門口緊抿着嘴角的年輕女孩子,一瞬間愣住了。
終於還是回來了,還以爲,還以爲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溫暖看到了站在那裡一身常服的老人,向前走了幾步,深深地鞠了一躬,挺直身體的時候開了口,“我回來了,來告訴您一聲。”語氣那麼平淡,彷彿從未離開過。
老人點頭,語氣淡然,“嗯,知道了。”說完伸手指了指沙發讓她坐下。
溫暖看到沙發上坐着個穿着常服的人,那個人也在緊緊盯着自己,眼睛閃了閃,身體並沒動,“姐姐是明天入殮嗎?”語氣平靜地彷彿在訴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心心。”賀占城在身後吼她,溫暖轉了轉眼珠看向賀占城,“我說過了,我叫溫暖。”說完看向老人,“您說,我是需要披麻戴孝嗎?”
老人怔愣了一下,皺着眉瞪她,冷聲冷語地問道,“你剛剛說你叫什麼?”
“我叫溫暖,溫度的溫,暖和的暖,想問姥爺,如果是,我需要披麻戴孝嗎?如果不需要,我就先離開了。”溫暖語氣平靜地道出了這麼一長句。
賀長平有一瞬間地停頓,隨即揮了揮手,“好,那你先走吧。”說着手上的柺杖跟着顫抖了一下。
溫暖再次低頭鞠躬,轉身朝門外走。
“爸,你要讓她住哪兒?讓她一個人大晚上的去哪兒?”賀占城忍不住朝着老人高聲吼了起來,溫暖愣了一下,拽了拽身上的包,笑出了聲,“舅舅,我住酒店就好,真的,沒事兒。”舅舅,不需要的,謝謝。
“不如,我來送溫暖去酒店吧,女孩子一個人也不太安全,那麼伯父和占城,我就先告辭了。”沙發上的人輕描淡寫地說完起身朝着溫暖走了過來,溫暖覺得,不管他是什麼人,和他離開,總比在這裡繼續煎熬,要強許多吧。
“我願意的。”溫暖剛剛說完,手就被人緊緊地攥住,緊接着快步跟着他朝着大門外走去。
手上的溫度突然變得那麼燙,溫暖覺得,逃離世界,也不過如此了。
賀占城掛着張黑臉冷哼了一聲,扔下手上的軍大衣上了樓。
老人聽到了樓上‘砰’地一聲緊閉上的大門,扭頭看向了已經深夜的天,蒼老的臉上,泛出了淡淡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