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寧面無表情,拿起了筷箸,撕下一塊雁肉放在嘴時慢慢咀嚼,大廳中,諸位學生大氣不敢出,氣氛顯得格外沉悶。
略略吃了幾口,管寧丟下筷子吩咐道:“把雁肉拿下去,你們分吃吧,其餘敬獻的弟子,我已爲你們準備好了酒,就在外廳相互分食,吃完後都別走,等着招呼。”
管寧的學生都是劉宙的父侄輩,劉宙不好停留,遂轉身告辭。
劉宙才一退下,內堂中高堂隆閃身而出,看着劉宙遠去的背影,低聲道:“看來傳聞屬實,主公要與大教宗攤牌,幼安(管寧)公,此刻青州外敵已無,諸事方在興盛發展的良期,你看,是不是勸勸主公,把大教宗的事先放放再說:”
管寧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哼,道:“南方瘟疫肆虐,大教宗若乘機南下,勢力將急劇膨脹,此時不劃守好世俗權力和宗教權力,今後必然會有更大的衝突。玄德選擇此時發難,正其時也。”
新來的教徒是最狂熱的,最激進的,確定好教權之後,再利用青州強大的勢力,支持父神教的擴張,恰好可在今後約束教徒,管寧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那,幼安公打算如何自處?”高堂隆試探地問。
一邊是至高無上的神權,一邊是待自己恩重如山的主公,更何況,在大教宗干涉出兵動員進,自己也曾推波助瀾,這讓高堂隆左右爲難,管寧此時的態度,就愈發對他有指導意義了。
目前,管寧的學術地位,在中原大地是獨一無二的,他不僅是青州、也是當時全國唯一的學術權威。
此前,荊州學派推舉大儒鄭玄爲學術領袖,鄭玄好《易》,荊州玄學派就此派生出自己的理論,初平元年十月,劉備在連雲港購買了一條抹香鯨,鄭玄大儒隨即著書記載道:“琅邪海出大魚兩枚,長八九丈,高二丈餘,當年,中山王暢、任城王博並薨,《易》傳曰:海出巨魚,邪人進,賢人疏,(語出自鄭玄對《後漢書》的標註,下同)”
隨後,鄭玄意猶未盡,在《易經?五行傳》中作解釋,道:“魚,蟲之生水而遊於水者也,董仲舒曰:‘水者,陰氣盛也’,海出大魚,主水德不彰,陰人(太監)作亂,簡宗廟,不禱祠,廢祭祀,逆天時,則水不潤下,故二魚出,死二王。”
青州是不是“簡宗廟,不禱祠,廢祭祀,逆天時”,愚民不知,大儒這樣寫,老百姓就這樣信,當時,劉備只發現了一隻鯨魚,但當年死了兩個王爺,爲了證明自己推斷正確無誤,鄭玄決定,劉備當時買了兩條魚。
歷史就是這樣可以被隨心所欲篡改的……
比如,有個著名的名言,按宣傳基調,它全文是:“天才是什麼,天才是百分之一的聰明智,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相對於原裝正版的這句名言,在宣傳中修改了前半部分,刪去了後半部分。
該名人的原話是這樣的:“天才是什麼?天才就是百分之十的智慧,加上百分之九十的汗水……但智慧是最重要的,沒有它,即使流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也沒用。”
就這樣,本來是讓人勤動腦筋、多思考的名言,爲了宣傳勞動人民的智慧,變成了流汗越多天才越近的流汗比賽,至於原話嘛——有誰關心?
鯨魚的出現是如何與王爺之死掛上鉤的,誰也不知道,但鄭玄是研究易經玄學的大師,他這麼說,誰敢異議。
沒有異議,不代表絕對正確,次年,由於一張鯨魚皮相當於上百張牛皮,一個鯨魚身上的肉相當於上百隻牛的肉量,另外,鯨魚內的蠟與油還另有妙用,所以,在暴利之下,青州人把牀弩搬上了船,三三兩兩地組織起船隊到大海中捕鯨,並因此迅速獲取了巨大利潤。
出乎鄭玄意料的是,就在這一年,青州捕撈上來的大魚足足有上百隻(鯨魚加鯊魚),當時,大漢的王爺剩下不到十人,若是按照他的邏輯,發現一隻巨魚就死一個王爺,鄭玄就是把所有的王爺全部寫死,也遠遠不夠。
此外,據漁民說,海中尚有巨魚上百萬只,若是一隻魚代表一個王爺,那麼,有史以來所有的王爺加在一起,全讓鄭玄寫死了,也不夠。
青州人就是這樣,用鐵的事實嘲弄了鄭玄的學術理論,巨魚出現代表“水德”?——鄭玄無法自圓其說,荊州玄學理論就此轟然崩潰,此後,青州本地大儒管寧在學術上的權威地位愈發彰顯,並且進步成了當時唯一活着的學術權威。
在即將到來的教宗與主公的爭論中,管寧的傾向性也因此顯得格外重要,作爲學術領袖,在劉備倡導的尊師風氣下,管寧的表態代表着整個儒林的意向。
說到儒林,青州的士子都是管寧十多年來自平民中培養出的學子,經過劉備的改造,他們早已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儒家弟子,更象是以管寧爲旗幟,偏向於實用主義的呂不韋雜家學派的弟子,不過,劉備說這纔是‘真儒’,所以,青州人仍以“儒”自詡,青州士林仍自稱“儒林”。
管寧目視着高堂隆焦急的神情,啞然失笑:“說道‘三友’(周毅、尹東、高山被稱爲劉備的三友),你應該最清楚,當初,最先與主公及三友在遼西創業的就是你呀,主公是什麼人你更應該清楚了。
公植評價他這個弟子的話,你忘了嗎?”
“謀定而後動,性格沉靜如冷血,若激憤,其下必有陰謀……”高堂隆低聲說。
“收聲”,管寧警告道:“只說第一句就行了,那是盧公在大庭廣衆下說的,但說無妨,後一句話牽涉青州之謎,不可胡言。”
高堂隆微一拱手,謝過管寧的提醒。
後半句話是盧植對公孫瓚說的,劉備攻戰友幽州全境時,打的幌子是援助公孫瓚,當時,公孫瓚連番失敗,已失去了爭勝之心,日日困坐在易京堡壘中,不見部下,劉備佔領了幽州後,部下曾欲放火燒了易京,而劉備救下公孫瓚,卻沒有處置欲在易京放火,連公孫瓚一起燒死的大將樂進、張遼,也因此,這兩人攻下幽州的功勞也未加賞賜。
其後,公孫瓚的家人被劉備送到自己的夏宮白狼堡,公孫瓚本人則被盧植要去,幫他統管洛陽警備隊,盧植也因此數年不回青州,以此表達對劉備的不滿。劉備心中有愧,也不敢見這位耿直的師長,乾脆打破了元老輪換的方針,任命盧植專管洛陽。
這後半句放牽涉到青州內部的不和,青州官員多年來默契地執行着“封口令”,避而不談此事,故此,管寧特意提醒高堂隆,別觸犯青州禁忌。
“多年之前,劉備創業之始,曾經收了六名義子,現在,除劉凱陣亡外,其餘幾名弟子安在?”管寧悠然地問。
青州這幾位公子的下落,人所共知呀,管寧問這個幹什麼?高堂隆帶着疑惑,答:“大公子劉宣在高山高遠亭大人身邊學藝,次子劉黃在尹東尹志平大人身邊,三子劉宇在周毅周伯通大人身邊,四子劉宙嘛……”
高堂隆說到這裡,突然被自己這些話震驚,突然意識到什麼,結結巴巴地說不下去了:“四子劉宙……四子劉宙……”
管寧打斷了高堂隆的努力:“夠了,你明白就好,絕不能宣之於口。”
不理高堂隆的大口喘息,管寧平靜地說:“我剛纔說過,現在正是確定教權的最好時機,玄德選在此刻發難,正其時也,若無把握,玄德豈會動手?”
揮了揮衣袖,管寧輕輕地將袖上一根髮絲取下,續說道:“劃分教權,或許在你心中有牴觸,不過,你想想,玄德做事向來喜歡爲今後預做準備,青州能有這一天,不都是他一步步籌劃而來,今日你不理解這一切,先照做,也許以後你會明白。”
“還有,父神教能有今日,也全賴玄德支持,劉宙在大教宗身邊,也是準備做下一代大教宗的,若劉備點頭,彼取而代之只在彈指之間,你好好想想,等想通了這一切,你就知道自己應採取的態度了。”
高堂隆本來是勸解管寧支持劉備的,沒想到反被管寧勸解了一番,管寧是誰?三國第一智者,對局勢的敏銳超出諸葛甚多,更加重要的是,管寧深知自己的長處、短處,終身未出仕,而作爲青州大教習、劉備的師長,他享有至高無上榮譽,在青州是不王而王的人物。
青州劉備府,主母黃鶯接到劉宙的通報,試探地詢問蔡琰:“姐姐,大教習代表士林表示,青州士人都希望你有個好歸宿,姐姐自己有什麼想法?”
廳堂內,縻夫人正如穿花蝴蝶般來回整理着屋內的擺設,聽到這話,立刻豎起了耳朵。
麻夫人出生於商人世家,自小受過算學的薰陶,嫁給劉備後,劉備已逐漸把自己名下的產業交給她管理。女人天性嫉妒,縻夫人年輕氣盛,不象官宦世家出生的黃鶯般溫和,聽到這話立刻警覺起來。
蔡琰嘆了口氣,深沉地說:“妹妹,姐姐那時年幼無知,以爲文采風流便是好男人,如今看來,在這亂世中,百無一用是書生,吟詩作賦、猜謎弄枚,既不能安邦治國,也不能讓強敵俯首,姐姐,今日之禍,咎由自取,若讓我再選擇,我寧願選擇一個寬厚的肩膀,替我遮風避雨,會不會作詩倒在其次,只要識字就行。”
“好啊,好啊。”縻夫人立刻跳了過來,賣力地推銷道:“我家玄德這次出征,沒帶什麼名將,有名的大將基本上都在青州,象高順、太史慈尚都未婚……”
黃鶯打斷了縻夫人的推銷,道:“縻氏,我家姐妹自己說話,你忙你的去吧。”
縻夫人嘟起了小嘴,怏怏不快地走出廳堂,不一會,又轉身衝入。
黃鶯纔要責罵,縻夫人已歡快地叫道:“幷州急報,匈奴右部已被擊破,他們抓住於扶羅了,張郃來信問:是把他與虎籠拴在一起,還是肥他與熊籠拴在一起?好玩,好玩。”
所謂與度籠或者熊籠拴在一起,是青州對待刻骨仇敵的一種方式,這種方式不是人人得以享受的,這種待遇只有那些最兇惡、最值得尊敬的酋首才得以享受這種待遇。也就是說,把囚禁他們的牢籠夾在虎籠或者熊籠之間擺放,一般來說,飢餓的老虎或者熊徹夜不停地在身邊咆哮,時不時的還探出巨掌抓、撲,即使是神經再堅強的人,等到出囚籠的那一天,要麼成了一灘泥,要麼成了白癡。
能挺過這一切的人將會得到英雄的待遇,他們將飲毒酒全屍而死,死後准許立碑,便於其家族後人祭奠,遺憾的是,目前還沒有一個人挺過餓虎和餓熊的咆哮。
蔡琰聽到自己昔日的丈夫被擒,心慌意亂,急問:“單于身邊還有一個孩子,可曾找見?”
黃鶯一拍椅子扶手厲聲道:“縻氏,相公早說了,戰爭的事與女人無關,你怎麼私拆西河軍報?退下去,等相公回來處罰你。”
縻夫人立刻明白了黃鶯的意思,吐了吐小舌頭,也不回答蔡琰的話,轉身逃出廳堂。
蔡琰失魂落魄,低聲啜泣:“孩子……”
黃鶯好意勸解:“姐姐,別傷心了,孩子,我們可以再生,那孽種留着,將來只知其父,哪會記着你這個女奴?”
蔡琰抽泣半晌,道:“妹妹,還是叫回縻氏,我想問問說情,也好心中有個着落。”
黃鶯猶豫片刻,不忍地說道:“姐姐何需知道說情,此戰之前,我聽說,我家相公下令,除了畜物,不留孤遺,那孩子若能苟全性命,也會被功民收養,當作自己的家丁,青州律法嚴苛,這屬於私人產,玄德亦不能插手,姐姐還是當沒生過這個孩子吧,待玄德回來,我問問他的意思,姐姐可放心……”
兗州,泗水河邊魯國城,曹操困坐孤城,急尋出路,郭嘉的信函恰好於此時送到。
當日,乘着徐州兵正在絡繹渡河,曹操一鼓作氣拿下魯國城,並擊退徐州兵,與陶謙隔河對峙,可惜,黃忠隨後追擊而來,斷絕了曹操逆河西逃的路線。
與此同時,各方面營救曹操的行動也緊急展開,鮑信連寫數封急件,一方面勸止黃忠攻城,一方面,要求劉備看在自己多年合作的面上,放過自己的朋友曹操,另外,平原人毛玠素有智略,此前由曹操聘爲治中從事,見到曹操處境危急,急忙與定陶人董昭聯絡,設法營救。
董昭曾在袁紹手下任參軍事,鉅鹿太守、魏郡太守,袁紹敗亡後,他西逃進入兗州,被曹操所用,曹操任命他爲冀州牧(其時,大漢官職已經混亂,每個官位上都有數人任職,比如,劉表任命兗州刺金尚、青州牧王嵩,陶謙也任命自己爲兗州牧、揚州牧、豫州牧,袁術也有自己的豫州牧、揚州牧、青州牧、幽州牧,每位諸侯都可以把全國的官職任命一遍,這種官職沒人當真)。
董昭馬上以曹操的名義,代寫書信一封,寄與長安的李傕、郭汜,信中隻字不提曹操現在的處境,只是表示恭順之意,李傕郭汜得書後,恐曹操有詐謀,擬將操使拘住。
黃門侍郎釧繇、賈詡勸說道:“關東人心未靖,唯曹兗州前來輸款,正當厚意招徠,不宜拘使絕望。”於是李傕、郭汜優待曹操使者,承認曹操兗州牧的身份,厚禮遣歸。
獲得了大義之後,董昭的信使以快馬趕往魯國,將朝廷頒發的兗州牧印璽送交曹操,此刻,信使正在路上。
“劉玄德竟敢如此欺我?”,曹操將郭嘉的信函狠狠地擲在桌案上:“他只派了一個黃忠,領了數萬兵馬,就想俘虜我?難不成,我不拼個魚死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