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

山河日月(八阿哥重生) / 三 年/看書閣

“八爺……”曹樂友訥訥開口,莫名覺得口乾。

“連夜前來,可是有要事?”胤禩一笑,示意他坐下。

“沒有,只是想過來拜訪八爺,這幾年你,您可好?”曹樂友下意識移開視線,低下頭不去看對方,心情也微微鎮定了些。

沈轍看出他窘迫的模樣,笑着起身告辭,先行出去。

胤禩在陸九的服侍下穿上外衣,擦乾頭髮,方纔坐下道:“沒想到在這裡碰見你,我倒還好,不知你這幾年如何,又怎會當了這南寧縣令的?”

曹樂友定了定神,講起自己的經歷。

康熙三十六年揚州竈戶案,曹家因檢舉有功,只被罰銀了事,雖然數額頗大,但對曹家來說,也只是傷一時之元氣,以曹樂友父親的手段,很快又盡數回攏過來。

曹家父子畢竟是血濃於水,曹父雖氣曹樂友將賬冊交給八阿哥,但打也打過,罵也罵過,也不會真就對他怎樣。

但經此一事,曹樂友突然覺得從前自己過得渾渾噩噩,雖然飽讀詩書,卻一事無成,文不能定國安邦,武不能從戎投軍,就連家業也幫不了父親,長到二十餘歲,其實不過靠着家中庇護纔有今日。

念頭一起,便想參加科舉。他博聞強志,四書五經都曾下力氣鑽研過,待到康熙三十九年,層層篩選,過關斬將,竟也得了三甲第三十名的進士出身,只是朝廷冗員甚多,有時連二甲進士也未必能有實缺,曹家便花了些銀錢疏通一番,外放了一個南寧知縣,卻是離家萬里,雖還不算不毛之地,但比起繁華的江南,自然遠遠不及。

雲貴一帶,因夷人衆多,素來不是個太平安寧的地方,兼之山高皇帝遠,雲貴總督,雲南巡撫,比起其他地方督撫,便要多了那麼一些權力,地方官對這些人自然更是極盡巴結。

興許是越困難的處境就越能磨練人的緣故,曹樂友從一開始絕不同流合污,到現在也做些賄賂逢迎,應酬往來的事情,一邊卻還堅持着自己的原則,儘可能爲百姓多做些好事,竭力協調夷人與官府的關係。

一席話說罷,胤禩突然道:“你拿去賄賂上官的那些錢財,雖然是從富庶商人身上獲取,可說到底,也是尋常百姓的血汗錢。”

若是胤禛聽到對方收受賄賂,只怕立時要冷下臉來,但胤禩的手段圓滑些,自然不會在這種小事上執着。

在他看來,窮則變,變則通,官場上剝削百姓的官員千千萬,能做到如同曹樂友這般的已不容易,且對方神色清明,較之幾年前並無多大變化,可見沒有墮入這個漩渦中。

曹樂友聞言苦笑:“八爺說得是,可官場便是如此,若我一味超脫,到最後只能落得個罷官丟職的下場,如今也不可能坐在這裡了。”

連邊陲之地一個小縣都是如此,那麼東南那些繁華富庶之地,官員便更加不可能廉潔清明瞭,胤禩走過的地方也不算少了,眼看着老爺子一天天見老,對官員*的處置越來越寬容,釀成的後果便是等到康熙末年時,整個大清已然成了一棵空有華麗架子的樹木,裡面早就被蟲子蛀光了。

這種現狀,任是胤禩和胤禛他們再聰明,也無能爲力,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些並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改變的。

胤禩沉吟道:“你在這裡幾年,覺得這裡如何?”

這個問題問得有點泛,曹樂友想了片刻,才道:“曲靖府是雲南數得上號的州府,百姓生計倒也還算過得去,前幾年朝廷將包穀和紅薯推廣開來,加上官府的努力,曲靖但凡條件適合的地裡也種了一些,只是碰到上天災,依舊是杯水車薪,還有夷人的問題,”他輕輕嘆道,“此地夷人繁多,與漢人混居,規矩又大異於漢人,彼此難免會有些矛盾,若是加上有心人挑釁,這衝突只怕就會激烈起來。”

胤禩也不出聲,靜靜聽着,又提壺倒了兩盞茶,曹樂友說得興起,也沒注意到廉郡王在親自爲他斟茶。

“如此說來,燕豪是有好辦法了?”

曹樂友精神一振,從懷中掏出一份章程。“這是下官閒來無事草擬的一些辦法,八爺請看。”

胤禩接過打開,逐字逐句看了起來,不覺便入了神。

曹樂友看着他認真的側面,突然就想起當年在江南的情景來。

自己第一次看到他時,少年溫潤如玉,一下子就攫住了自己的視線。

但溫潤的外表之下,卻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周旋於江南官場,用和善的面目騙過所有人,最後將一干人等一網打盡。

手段乾淨利落。

也正是那一次,心裡始終抱着點不可告人的思慕的曹樂友,意識到兩人之間的距離其實是多麼遙遠,以自己的身份,若不是江南的偶遇,也許兩人終其一生都不會碰面。

所以當他下決心考取功名,投身官場的時候,內心深處其實也有着一點希望。

希望有朝一日,他可以離這個人更近一些,希望有朝一日,這人可以坐在他面前,再次與他把盞言歡。

“燕豪。”

“嗯?”曹樂友回過神來,臉微微泛紅。“八爺恕罪,下官方纔走神了。”

“無妨,”胤禩興致極高,眼睛還停留在手中的紙上,也沒留意他的失態。“你這些法子,一條一條,其實都可以細細推敲討論的,我們可以先商定一下,待明日我便上個摺子,一一奏與皇上。”

曹樂友聞言亦是一喜。“八爺覺得這些不會過於空泛?”

胤禩笑道:“雖是天馬行空,但也並非全然不能實行,你看這條……”

陸九見兩人談得興起,悄悄地退了出去,將門輕輕掩上。

自離開京城,八爺雖沒表現出來,可他伺候了那麼久,自然也能察覺主子心情只是平平,難得今晚見了曹樂友能那麼高興,也不枉他們今天管了一場閒事。

讓廚房備點點心吧,一會主子乏了,也可以用上。

陸九高興地想着,步伐也跟着輕快起來。

“皇阿瑪賜鑑,”

曹樂友走後,胤禩立時鋪開紙筆,但提筆寫了幾個字,便頓住,忽而想起自己所記掛的那些人來。

從京城一路到這裡,路途遙遠跋涉,若那邊真有什麼事情,傳到這裡來,起碼也得一個多月後了。

胤禛面上雖冷,做事卻不含糊,十三被罷職,自己又遠走雲南,他心中想必是有警惕的,胤禩並不擔心他。

只是廷姝身體不好,又要管着一大家子的事,弘旺年紀小,也不知如何。

胤禩曾經以爲這輩子自己所在乎的人,只有良妃一個,但自良妃去後,他才漸漸發現,自己心裡,又裝了不少人,兄弟,妻子,每一個都沉甸甸的,離得越遠,思念便越深。

信第二天就讓官驛的差役送了出去,連帶的還有寫給胤禛與廷姝的,信裡無一例外,只是一些尋常的家常和問候,這也是爲了避免被有心人看到,又生出什麼麻煩。

興許是京城那邊收到來信便即刻回覆,但信到了胤禩手中的時候,又是兩個月過去。

有了康熙的回信,胤禩開始着手改善當地夷人的一些生活條件,和漢人與夷人的關係,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胤禩也不獨在曲靖,有時候便在雲南境內到處走,如此書信一來一往,又有差事在身,不知不覺三年就這麼溜了過去。

三年中發生了不少事情。

胤禩在雲南時,收集了不少當地獨有的藥材送往京城,一份送到大內給康熙,一份給胤禛府上,一份留給廷姝他們。後來聽說康熙四十三年時,弘暉生了一場大病,連御醫也束手無策,險些熬不過去,最後用了從雲南送去的那些藥,才硬生生拖住時間,將弘暉一條小命撿了回來,

胤禛時常有信來,連帶着八爺府有時候也一塊捎些衣物過來,胤禩在雲南雖也錦衣玉食,但畢竟不同於京城那般優渥,有時還需得在外頭過夜,幾年下來人越發精神不少,只是膚色依舊白皙,似是曬不黑一般,與陸九等人站在一起,對比更是明顯。

剛到雲南時,老十胤俄也寫過兩封信來,但他終究是個沒有耐性的人,過不了多久便宣佈放棄,至多隻是在別人的來信裡順道捎上兩句問候,諸如十福晉懷孕了,十福晉生了個兒子之類,看得胤禩哭笑不得。

十四的信裡自然也說些家常,還時常寫一些京城逸聞,胤禩看多回少,他卻從不落下,兩月一封,已成定例,連胤禩也覺觸動,提筆回了一些給他。

曹樂友本有一身抱負,礙於人微言輕,困在南寧縣一隅鬱郁不得志,一旦有了胤禩相助,便如魚得水,胤禩手腕了得,又身爲皇子,自然有無數人上前來巴結討好,二人合作,竟默契異常,其中種種艱難險阻,自是揭過不提。

三年裡,不單廉郡王的名聲響徹雲南,連帶着曹樂友,也成了夷人眼中的活菩薩。

曹樂友兩任南寧縣令,到了升遷調任山西平陽知府之時,竟有無數百姓含淚下跪送行,這是他最初來到這片土地時,所萬萬想不到的。

送走曹樂友,如同身邊少了一個至交知己,雖還有陸九沈轍等人相伴,但胤禩卻也覺得有些寂寞起來,忍不住動了想走的心思。

但真正促使他下定決心的,卻是一封信。

信是廷姝寫的,照例是些家長裡短,只是信上末尾,多了一句話。

十三弟被圈禁。

寥寥數語,沒有前因後果,卻讓胤禩覺得驚心動魄。

京城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