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明

復 明

藥分內服和外敷兩種。內服的藥再苦,胤禩都可以忍受,也不過是一碗之間的工夫,但外敷卻更像一場煎熬。

一開始是清涼酥麻的感覺,漸漸地開始灼熱脹痛,及至後來,微痛變成劇痛,彷彿千萬根針刺入眼睛一般,痛得他幾乎失聲喊叫。

胤禛也曾不放心,讓人將藥方拿去逐一分析,卻都是清肝明目的尋常藥材,並無相沖劇毒的東西,他想讓胤禩停用,對方卻不肯,咬牙堅持了下來。

每日早晚各敷兩次,也就是說,一天要經歷兩次這樣的煎熬。

胤禛一邊在他背上輕撫,低聲道:“你若受不住,我便使人再去找別的方子……”

胤禩雙目被一條塗着藥的紗布覆着,面色蒼白,滿頭大汗,顯然是在苦苦壓抑着痛苦,連說話都似從牙縫裡一字一字迸出來:“別,這都堅持了十幾日了,但凡有一絲希望,我不想輕易放棄……那大夫也說了,以前也有病患這麼痛苦過的,最後都痊癒了……”

他說話極是勉強,手指抓着椅子扶手,彷彿要將骨頭嵌進去一般,指節都泛白了,胸口不住起伏,卻仍強忍着沒有呻吟出聲,胤禛看得大是心痛,也不顧忌還有旁人在場,一把握住他的手。

“若是痛了,就抓我的手吧,別忍着……”

胤禩想抽出手來,卻被對方緊緊握住,雙目的灼痛讓他無暇再說什麼,只能下意識抓住那隻手。

半個時辰後,痛楚漸漸退去,他渾身虛脫,癱軟在躺椅上,抵不住疲憊襲來,沉沉睡去。

胤禛的手背被他掐出幾道血痕,卻都沒有吱聲,只拿了毯子蓋在他身上,這才起身找那大夫尋些傷藥來塗。

“舍弟這眼疾,真能治好嗎?”

那大夫正坐在爐子旁邊搖着小扇子看火,胤禛走過去問道。

老人沒有擡頭,只是搖首嘆道:“令弟這傷,不惟獨是舊疾,也是心緒起伏所致,老朽醫得好他的外傷,這能不能痊癒,還得看他自己解了心結沒有。”

胤禛臉色一暗,半晌方道:“有勞大夫費心爲舍弟診治,若能痊癒,定有豐酬。”

自胤禩來此求醫,他們一行人便下榻在這藥廬,本已給了不少酬勞,相處這麼多天,老人從他們的行止舉動中,也能看出對方非富即貴,聞言忙道:“醫者父母心,老朽盡力便是。”

胤禛微微點頭,沒有說話,顯得心事重重。

這邊胤禛還在爲胤禩的病情而擔憂,那頭張伯行與噶禮之爭,卻正是劍拔弩張之際。

巡撫衙門裡,張伯行埋首案前,奮筆疾書,正起草着本月的第三份摺子。

之前兩份,皆被帝王留中不發,只傳了上諭過來,斥責他與噶禮,讓二人摒棄前嫌,實心辦差,莫辜負皇恩。只是到了如今,他們也斷然不可能和解,莫說噶禮氣焰熏天,不將他這個巡撫放在眼裡,就衝着眼下還在大牢裡的幾名舉子,這個摺子他也非上不可。

噶禮那邊,自然亦是早就看自己不順眼,欲除之而後快。

冷不防門口忽然傳來一聲笑語:“張大人這般忙碌,不遂之客前來叨擾。”

張伯行被打斷思路,正有些惱怒,擡頭一看,卻見是江蘇按察使曹樂友,不由一愣,繼而緩和了臉色。

此時他與噶禮二人爭執愈烈,已經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這曹樂友雖沒明確表明自己的立場,但他素來官聲不錯,因而張伯行對他並沒有太大的惡感。

“原來是臬臺大人,有失遠迎,怎麼下人也沒通報一聲?”

“後進怎敢讓張大人相迎,他們說張大人正在衙門,下官便自行進來了。”曹樂友笑道,一邊拱手行禮。

“曹大人且稍等請坐,待我寫完這幾筆便可。”

“張大人先忙。”曹樂友點點頭,似也不將這點怠慢放在心上,在廳中踱了幾步,舉目四望,神情甚是悠閒。

張伯行手下未停,轉眼間一份彈劾噶禮的奏章已經完成,他凝目掃了一遍,這才擱筆起身。

“不知曹大人今日來,可有何要事?”

“要事不敢,只是久聞張大人清名,可自上任以來,諸事纏身,竟也未曾私下來拜訪討教過,今日是特來請罪的。”

張伯行暗自皺眉,他與曹樂友素無深交,對方突然上門,也不知有何目的。

“曹大人年少有爲,更曾得與廉親王共事,本官不才,何言指教二字?”

曹樂友見對方甚爲防備,不由笑道:“近來外頭風言風語,連下官也有所耳聞,所以來告知大人一聲。”

張伯行一怔。“什麼風言風語?”

“都說張大人與噶大人之間,勢成水火,又聽說張大人連續上折,請聖上派欽差前來調查江南科考一案,勢要將噶大人拉下水不可。”

他語中諸多試探,且稱不上友好,張伯行已然沉下臉色。“曹大人這是何意?”

曹樂友本已覺得自己性格與官場鑽營格格不入,雖然幾年歷練有所改進,也還稱不上圓滑,卻沒想到這位巡撫大人,竟比自己還要迂上幾分,難怪皇上至今未曾親自露面,想來也怕張伯行過於耿直魯莽,壞了正事。

“下官聽聞,噶大人糾集了江南三品以上的官員,要聯名上奏,彈劾張伯行,所以特地前來向張大人報信。”

對方果然動容。“竟有此事?”

“噶禮也曾遣人到下官那裡,以宴請爲名,欲行拉攏之事。”

張伯行恍然,這才明白曹樂友此行並無敵意,忙拱手道:“曹大人請上座。”

二人分頭落座,張伯行又道:“不知如今有多少官員被噶禮拉攏了去,還請曹大人相告。”

曹樂友搖頭道:“下官也不甚清楚,只是噶禮勢大,又是皇親國戚,張大人何苦與他硬掐,不若先退一步,再謀後路不遲。”

張伯行哼了一聲:“江南一地,豈容他一人隻手遮天,當年本官前任,曹大人的前任,江蘇巡撫於準於大人,按察使焦映漢焦大人,也都是因着畏懼他的權勢,才被他步步相逼,以致於最後被罷免官職,本官雖然人微言輕,卻也不懼他權勢滔天,江南科考一案,噶禮收受賄賂,令國家選拔人才的大事,成了他一人爲所欲爲的權柄,此人一日不除,江南安有寧日?”

曹樂友雖覺得他過於固執,卻也不得不爲這種執着而歎服。

他點點頭,忽然起身,正色道:“張伯行接旨。”

張伯行愕然,一時沒反應過來。

曹樂友又自袖中掏出一小塊玉牌,攤在他面前,張伯行一震,忙起身下跪。

“臣張伯行接旨!”

“奉皇上口諭,三日之後,巡撫衙門開審江南科考受賄一案,屆時由吏部尚書張鵬翮會同噶禮、張伯行三人主審,欽此。”

張伯行臉上浮現出一絲迷茫之色,卻仍不得不磕頭領旨。

“張大人請起。”曹樂友伸手去扶。

“這……曹大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張伯行遲疑道。

曹樂友笑道:“張大人只管照旨意去辦便是,吏部尚書張大人估摸着這兩日就能到了,下官還得去噶大人處宣讀皇上口諭,就不多留了。”

胤禩早已習慣閉眼與睜眼俱是黑暗的境況,卻沒料到這次睡醒,居然能感覺到模糊的光線與景物在眼前晃動,雖然依舊不甚清晰,但起碼也能瞧得見輪廓。

他捺下心中狂喜,只怕是猶在夢中未醒,閉上眼,復又睜開,如此重複幾次,方纔確認雙目確實有了起色。

正忡怔間,只見外頭有人推門進來,手裡還端了點東西。

“陸九?”

“誒,爺,您醒了?”陸九也沒注意,將藥碗放在桌上,走近胤禩,這才發現他定定瞧着自己。

“爺您怎麼了?”陸九嚇了一跳。“莫不是有哪裡不舒坦?”

“你今天穿的,可是湖藍色袍子?”

“是啊……”陸九下意識應道,忽地愣住,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差點一蹦三尺高。“爺您看得見了?”

“模糊能瞧見一些。”胤禩嘴角彎起,顯是心情極好。

陸九驚喜過度,也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在原地打着轉。“哎呀這真是,真是大喜事,奴才得告訴萬歲……告訴四爺去!”

走了幾步,又頓住,拍了拍腦袋。“瞧奴才這記性,四爺不在,那,那奴才告訴蘇管家去,讓他也跟着高興高興!”

胤禩笑吟吟地看着他團團打轉,也不制止,直到陸九喳喳呼呼地跑出門去,這才起身走至桌旁,將碗裡的藥一飲而盡。

心中既已沒有負擔,便連藥裡的那點苦也不放在眼裡,幾口喝下,胤禩放下碗,走出屋子。

這會兒正是天矇矇亮的時辰,院子裡幾聲清啼,晨曦微照,胤禩瞧着這一切,忽然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

“公子醒了?”

院子里老人正捧了本書,一邊在那裡搗藥,見他出來,笑着打了聲招呼。

那頭蘇培盛得了消息與陸九匆匆過來,見胤禩已能不需攙扶行走自如,不由又驚又喜,激動之下,差點暴露身份。

“八爺,您總算沒事了,主子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得多高興呢!”

這些日子以來,胤禛對胤禩的眼疾有多上心,蘇培盛全瞧在眼裡,對這位帝王手足,越發不敢怠慢。

“主子清早剛出門,要不奴才派人去報個信兒……”

“不用了,我又不會不告而別,你們在這裡窮激動,也不怕老大夫看了笑話。”

那老大夫呵呵直笑:“哪兒的話,他們也是關心公子,老朽豈會笑話?”

胤禩笑了笑,將蘇培盛他們都趕走,在老大夫旁邊挑了張凳子坐下,索性與他拉起家常。

“老大夫妙手回春,應八感激不盡,您醫術如此高明,怎的不應徵入宮,當個太醫?”

“老朽這哪裡是醫術高明,能讓公子重見光明,也是多虧了祖上的偏方,說起太醫,祖上也曾是前明太醫,還給永樂皇帝瞧過病,受過嘉獎的,只是後來因故受了責難,祖上被問罪抄斬,有感於此,寧家便立下祖訓,讓後代不得入宮爲官,以免禍延子孫。”老大夫口音帶了方言味道,胤禩聽得有點吃力,老大夫看了出來,語調便又放慢了一些。

“話說回來,令兄與公子手足情深,實在令人欣羨,昨日令兄曾問老朽,江寧哪間寺廟最爲靈驗。”

胤禩笑道:“我這兄長信佛喜禪,每到一處,必要去當地最靈驗的寺廟上香禮佛的。”

老大夫道:“禮佛不假,但令兄卻是爲了公子而去的。”

胤禩愣住,竟有些接不上話。

兩人正閒聊間,卻聽得外頭腳步聲紛沓而至,一人出現在門口,大聲道:“把這裡統統給我圍起來!”

胤禛出門,帶走了幾名侍衛,只餘下四人保護胤禩,然而眼前官兵竟有一百來人,更顯得氣勢洶洶,來者不善。

爲首那人正是上回在客棧裡被陸九他們打了一頓的紈絝子弟,他看着院子裡的人,冷笑數聲:“一個也別放跑了,爺今日倒要看看,誰敢跟官府作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