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 天(二)
轉眼四個月過去,當初設局詐胤禛半夜打道回府的人一直沒有動靜。
京城平靜得近乎詭異,如同一汪死水。
若說有些事情發生,也不過是秀女大選之後,誰家又指了新人,誰家又有了新寵。
胤禛府上添了個小阿哥,生母還是側福晉李氏,這對於子嗣單薄的四阿哥府來說是一件大事,也讓那個原本被那拉氏壓了一頭的女子又笑開了花,誰能否認她確實有能力,不然爲何四貝勒府中其他女子遲遲未有身孕,惟獨她一連生了兩個,還都是兒子。
胤禩家也被指了個格格,姓張,父親是一個小知縣,沒什麼背景來歷,人也唯唯諾諾,安分老實。若說八福晉廷姝心裡沒有一絲不痛快,那是假的,但凡一個女人都不會不在意這種事情,但人是宮裡頭指下來的,無論如何也不能抗旨,再者她自己到現在都沒有動靜,總不能像毓秀那樣攔着自個兒丈夫的新人。
八月的時候,這一汪表面的平靜徹底被打破,導火索來自於順天府科舉舞弊案。
今年的順天鄉試主考官是李蟠,副主考是姜宸英,兩人正是三年前的殿試狀元和探花。朝廷歷來有這種不成文的規矩,往往上一屆的殿試三甲,會被皇帝委任爲下一屆鄉試的主考官,這也算是一種殊榮。
但對於李姜二人來說,今年的主考不僅不是榮耀,反而成了煎熬。
考卷歷來是封存姓名的,按理說並不知道考生姓名來歷,但有什麼人蔘加考試,這是知道的,今年考生裡,就有大學士王熙次子王克勤,大學士佛倫堂侄海明、左都御史蔣宏道之侄蔣其禎,工部尚書熊一瀟三子熊濤,湖廣巡撫年遐齡的長子年羹堯等。
科舉以才學取士,論理與出身背景無關,但有這麼多家世顯赫的考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就由不得李蟠二人多投了幾分注意,更加小心謹慎。
但千防萬防,也防不了要出紕漏。
放榜那天,順天學子自然都將榜單圍了個水泄不通,裡三層外三層,時不時都聽到遠近有人放鞭炮慶賀,又或有人興高采烈,又或有人愁眉苦臉,衆生百態,堪稱三年一回的盛況。
最開始是有人發出質疑。
“咦,不對,你們看這榜上,怎麼都是朝廷官員之子?”
衆人仔細一瞧,還真是,考生姓名紅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除了一個被排在三十五名的王克勤之外,但凡在前二十名錄取的人,十有**是京官子侄。
“難道我們寒窗苦讀十數載,還比不上這些人投個好胎麼?”
人羣漸漸有些沸騰,憤怒與不安的情緒開始蔓延。
“這一次的副主考是姜宸英,他都七十了,不會想着多收點賄賂好致仕回家多買些田地吧?!”
“豈有此理,都說官官相護,可齷齪至此,置天下莘莘學子於何地!”
“聽說這一屆的主考官是李蟠李大人,我們找他理論去!”
“走!”
“走!”
眼見這一鬧起來越發不可收拾,許多人家被派來看榜的僕從忙找個機會溜回去稟報,那頭一衆憤怒難抑的學子已經浩浩蕩蕩往李蟠家的方向走去。
胤禩得知消息,是在兩個時辰之後。
聽來人稟告之後,他皺了皺眉,先問道:“誠郡王那邊可有消息?”
胤祉掌禮部,與科考有關的事情本該他管,這麼大一樁動靜,那頭這會兒想必也該聽到些風聲了。
對方只是吏部一個屬官,聞言便搖頭:“這個未曾聽說,只是那邊如今鬧得大了起來,因爲鬧事的都是有功名的學子,九門提督那頭也不好隨意處置,已經飛馬報入宮中了。”
這不過是猶豫片刻,又有人來報,說外頭有個人,自稱是李蟠家人,來見八爺。
胤禩讓他進來,這才發現對方一身狼狽不堪,像是從泥地裡打滾出來。
“求八爺救救我們家老爺和岑先生!”
胤禩和岑夢如因着前情,後來岑夢如寄住在李蟠家中,也沒斷了往來,連帶與李蟠也多了幾分交情,眼下李蟠和岑夢如被那些學子困在家中不敢出來,派人來向他求救,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胤禩剛剛纔知道學子鬧事的起源,卻有些猶豫,不敢輕易插手。
事情看起來簡單,實則大有內情。
這些考生剛貿然鬧事,難保背後沒有人煽動。
再者,王熙、佛倫、熊一瀟、蔣宏道、年遐齡,這些人都是朝廷重臣,派系複雜,其中佛倫與蔣宏道都是大阿哥的人,年遐齡則與四阿哥關係甚密,這一鬧起來,又要引發什麼後果?
他這一攪和不要緊,如果皇阿瑪不當回事也就罷了,若是他想趁機大辦,那自己的立場就至關重要,一個不好,就要被牽連。
想及此,胤禩不由暗自苦笑。
重活一趟其實並沒有多多少好處,反而因爲更加明瞭局勢而添了不少顧慮。
最聰明的做法當然是冷眼旁觀,但是李蟠的家人都求到這裡來了,不去顯得過於無情無義,以後跟李蟠岑夢如的往來也就算是斷了,那兩人才學見識俱佳,胤禩不願輕易放棄,何況將來上面那位若是得知他與這二人有交情,卻見死不救,更不知會作何想法。
做與不做,未必都是對的。
“貝勒爺?”那頭李蟠的家人還在等着他下決定。
胤禩思忖片刻,將陸九喊來,讓他去找胤禛,又親自去見吏部尚書陳廷敬。
陳廷敬是順治朝的進士,康熙朝的老臣,爲官清廉,卻並不迂腐,換句話說,就是很會做人,也因此不管別人如何黨同伐異,都沒牽連到他頭上來,胤禩與他共事吏部,倒也頗爲相得,此時邀他同行,不過是爲了給自己做個見證。
陳廷敬有點爲難,論理這種事情他壓根就不想摻和,但八阿哥相邀,他又不好拒絕,否則就會得罪人,胤禩看出他的躊躇,便笑道:“陳大人放心,我只是怕事情鬧大,皇阿瑪會不快,所以先過去看看,勞煩陳大人隨我走一趟,需要出面的事情,自然不會讓陳大人難做的。”
話已至此,陳廷敬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拱手道:“八阿哥請。”
這種士子圍住大臣宅子鬧事的情況,大清開國以來尚屬首見,自古天下讀書人的民心,是江山社稷的基石,康熙是個極好面子的皇帝,就衝着引起學子騷亂,民心不穩這點,無論李蟠冤枉與否,事後也足夠他喝一壺的。
胤禩縱然手段玲瓏,也無法扭轉康熙的想法,只能儘量穩住事態,避免一發不可收拾。
現任九門提督託合齊不肯擔責任,只讓步軍統領衙門的人圍着李蟠家,以免事態擴大,對於士子們在李蟠家門口喧鬧的景象,卻視而不見。
胤禩趕到的時候,那些人正挽着袖子,拿起石塊打算砸門。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幸好這些人不是武夫,否則此時李蟠家怕是早就夷爲平地了。
胤禩看得好笑,陸九一面高喊:“住手!八阿哥在此,誰敢放肆!”
衆人一聽喊聲,都望向這邊,停下手中動作。
他們雖然鬧事,憑的不過是一時之氣,這會兒鬧了半天,李蟠家裡只是靜悄悄的,沒半分動靜,早就有些累了,又看見胤禩一身蟒袍補服縱馬而來,氣勢已經弱了三分。
胤禩沒有下馬,冷眼看他們漸漸安靜下來,這才道:“京師重地,天子門生,你們有什麼委屈,自有朝廷爲你們作主,卻在此聚衆鬧事,成何體統?!”
他的聲音不大,語調也不高,平平緩緩,卻自有一股懾人的氣勢。
衆人不覺有些氣短,爲首的士子拱手道:“敢問這位大人高姓大名?”
不待胤禩回答,隨行侍衛便道:“這位是當今皇子,八阿哥八貝勒。”
“原來是八阿哥。”又是那人開口:“八阿哥,聽聞您曾至平陽賑災,救護無數百姓,也曾至江南查案,整治一干貪官,我等都佩服得很,只是今日形勢,您也想必有所耳聞,若說朝廷能爲我們作主,可今科順天鄉試,朝中衆臣大都有子侄參與,其中是否有不妥的地方,我們這公道,又能上哪兒去討?”
這人說話有條不紊,也不像是會鬧事的人,胤禩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章儔。”那人不亢不卑道。
“章儔,”胤禩點點頭,忽而斂了笑容,神色嚴厲起來。
“有子侄參與今科鄉試的大臣,朝廷自然有避嫌之舉,至於那些榜上有名的考生,你們又怎知他們不是真才實學?科考取士乃是國之大事,你們怎可單憑一張榜單,就斷定其中有貓膩?你們是見過中榜考生的卷子了,還是看過他們的學識深淺?”
這一番咄咄逼人的話下來,頓時鎮住不少人。
平日溫文爾雅的八阿哥,動起真火來,還真有十足的皇家威嚴,看起來卻比旁人要更似聖上。陳廷敬也在一旁略略驚異。
趁着他們沒反應過來,胤禩續道:“這裡是朝廷大臣的府邸,無論真相如何,你們不能在這裡鬧事,否則,對的也變成錯的,我向你們擔保,朝廷定會有明旨下來,還諸位一個公道!”
“若是我一個人不足取信,那麼,”胤禩指向陳廷敬,道:“這位陳廷敬大人,想必你們都有所耳聞,他的學問,在我朝也是數一數二的,有他作保,諸位總該沒有疑慮了吧!”
陳廷敬這才明白胤禩喊他同來的用意,不由暗自苦笑。
衆人望向陳廷敬,又看看胤禩,被這麼一攪和,先前那股子氣也早就衰竭,聞言俱都跪下來。
那頭康熙早已得了消息,本是勃然大怒,又聽說胤禩與陳廷敬已經馳馬趕往李蟠宅子,卻又漸漸平靜下來。
隨着康熙的沉默,屋裡靜得有些出奇,三阿哥胤祉跪在地上,只覺得冷汗密密麻麻爬滿背部,難受之極。
“皇阿瑪,兒臣掌管禮部,出了這事,難辭其咎,請皇阿瑪責罰。”他彎下腰,磕了個頭。
“這次上榜的有誰?”
胤祉一愣,他管禮部,卻向來只看重會試殿試,至於鄉試,順天只是其一,全國還有好幾處鄉試考場,哪裡關注得過來。
康熙見他唯唯諾諾卻答不上來,心底就有些厭煩,眼睛轉向旁邊的太子。
“回皇阿瑪,今科順天鄉試錄取的人有一百四十三人,其中大學士王熙次子王克勤,大學士佛倫堂侄海明、左都御史蔣宏道之侄蔣其禎……等人,都出身於官宦世家,父輩是當朝重臣,也正因爲如此,便有士子質疑不公。”
太子流利地報出數字,由此更襯得胤祉無能,胤祉撐着身體的手不由蜷握成拳。
康熙微微皺眉,他自然知道佛倫與蔣宏道都和大阿哥過從甚密,不由擡眼看了看他。
大阿哥被康熙這一眼看得如同鍼芒在背,忙道:“皇阿瑪,涉案大臣都是朝廷重臣,此事定是有人暗中煽動士子鬧事,還請皇阿瑪下旨明察!”
“查是一定要查的,”康熙嘴角噙着一絲冷笑,慢慢道:“太子。”
太子道:“兒臣在。”
康熙將一本奏摺從桌上抽起,遞給他。“念。”
太子打開奏摺,愣了片刻,覷空瞄了康熙一眼,見他只盯着大阿哥,方纔放下心來,清清嗓子道:“是。”
“臣閻丹平謹奏,大學士佛倫,蔣宏道二人,暗藏異心日久,黨同伐異,置社稷江山於不顧,其罪狀有四:一,……”
大阿哥聽得驚心動魄,但又不能挑起來打斷太子,此時此刻他的心情,恨不得將那奏摺揉成一團塞進太子嘴裡。
奏摺裡雖然沒有一個字提到他,但句句都是在暗指着他,御史可以風聞言事,不以言獲罪,這是歷朝歷代的規矩,但康熙今日在此讓太子念這封奏摺,很顯然並不將它當成信口雌黃這麼簡單。
屋裡除了太子念奏摺,和康熙指節叩着桌面的節奏,再也聽不到一絲雜音。
胤禛立於一旁,望着面如土色的大阿哥,攏在袖中的手慢慢收緊。
這就是太子要藉着這次科舉案發難了?但若是如此,定然不止一封奏摺那麼簡單,不僅扳倒不了大阿哥,反而會打草驚蛇。
果不其然,太子唸完,康熙冷哼一聲,又從桌上拿起另一封奏摺,攤開。
“這封就不用唸了,胤褆,有人向朕密告,你在什剎海的莊子上,時常聚集了一幫臣子幕僚,一起商議密事。今年三月廿二晚上,你可還記得?”
三月廿二?
大阿哥一臉茫然,康熙這一番猝不及防的連消帶打,讓他大失方寸,哪裡還記得半年前的一個平常夜晚。
胤禛絞盡腦汁,卻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來了。
三月廿二那天,大阿哥正是邀了幾個兄弟過府小聚,半夜他因弘暉生病先行一步,後來卻是證明有人假借自己府上的名義將自己誆走。
難道……
胤禛心中掀起萬丈狂瀾,勉強捺下震驚,望向太子。
太子正巧看向他這邊,視線兩相對上,胤禛分明瞧見那其中埋藏甚深的陰鷙。
單就一封捕風捉影的奏摺,壓垮不了大阿哥,但若不止一封呢?
一個謠言傳上幾次,便有人會漸漸相信,何況不是謠言。
若說大阿哥沒有爭儲之心,他不信,太子不信,旁人不信,康熙更不會信。
對至高無上的帝王來說,儲君離皇位只有半步之遙,你心心念念想要這個儲位,那麼到手之後呢?
下一步要覬覦的,是不是就是皇位了?
胤禛暗暗握緊了拳。
他不知道太子爲什麼要使人將他引開,撇除了自己的嫌疑,但是那天一起的人,除了他之外,還有胤祉他們。
胤祺不問外事,康熙不會懷疑到他頭上;胤禟與大阿哥親近,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那麼胤禩呢?
他早已受過一回冷落,難道又要重蹈覆轍?
胤禛心中翻涌不止,一點也沒有爲自己置之事外而感到高興。
“陳大人,這次多虧了你!”回程路上,胤禩向陳廷敬道謝。
陳廷敬苦笑,來都來了,渾水也淌了,這八爺的手段還真是小覷不得。
“八爺客氣了,臣這把老骨頭也快散了,只求能平平安安致仕回家含飴弄孫。”他拱手道。
胤禩抿脣一笑:“陳大人客氣了,您是朝中重臣,中流砥柱,皇阿瑪只怕還會多留您幾年的。”
兩人說話前,前頭幾人疾馳而來,卻是宮裡的人。
“八阿哥,萬歲爺有令,讓您進宮覆命。”
胤禩點點頭,轉頭對陳廷敬道:“陳大人慢走,我先行一步。”
他剛踏入西暖閣,便已經覺得氣氛不對。
“老八,你管的是吏部,科考之事,又與你何干,胤祉都好好地待在這裡,你怎的就巴巴地趕過去?”康熙開門見山,語氣不善。
胤禩先跪下行禮,方道:“回皇阿瑪,兒臣與一名叫岑夢如的學子有些交情,而岑夢如又與李蟠熟識,目前還暫居在他家,所以兒臣趕過去,一是想在事態嚴重前盡力壓下來,以免傳出去有損朝廷名聲,二來也是成全了朋友之義。”
胤禩與那兩人的關係,早就有人報給康熙,此時見他一五一十,說得分毫無差,足見問心無愧,臉色不由和緩許多。
“起來罷,現在結果如何?”
胤禩將經過簡要敘述一遍,又刻意誇大陳廷敬,貶低自己,末了道:“兒臣怕此事尚未了結,呈請皇阿瑪儘快下旨查明。”
康熙點點頭。“依你看,該如何善了?”
胤禩不假思索道:“將所有卷子封存姓名,重新選取大臣閱卷,如此一來,是非賢愚,自然一目瞭然。”
康熙掃了神色不一的兒子們一樣,淡淡道:“就這麼辦吧。”
事情並沒有到此爲此。
九月,京城開始流傳着滿漢權臣賄賂主考官,藉此讓家族子孫中舉上榜的流言,甚至還傳出“老薑全無辣氣,小李大有甜頭”的歌謠來。
十月,有人將這次科考之事寫成膾炙人口的文章,張貼在大街小巷,暗指李蟠姜宸英二人利慾薰心,收受賄賂,將朝廷高官,部院大臣數十人的子弟盡皆取中,而寒窗苦讀,無權無勢的士子則名落孫山。
十一月初三,江南道御史鹿祐疏參李蟠、姜宸英等縱恣行私,貪贓枉法,康熙下令複查卷子,將所有卷子送至御前呈覽,由他親自批閱。
十一月初十,康熙下旨,佛倫、蔣宏道之子侄錄取不公確有其事,着剝去功名,流放戍邊,佛倫、蔣宏道因家風敗壞,疏於管教,罷職論處,永不敘用。
自此,大阿哥黨的兩名得力大將被斬去,頓如失了左臂右膀,元氣大傷。
十一月廿十,彷彿嫌局勢還不夠混亂一般,高士奇上折彈劾索額圖,羅列了十大罪狀,說他“結黨妄行,議論國事,”、“背後怨尤,懷有貳心,”、“施威恫嚇,令朝中衆臣皆懾於其威,不敢側目”。
太子萬萬沒有想到,他費盡心思借題發揮,想拉大阿哥下馬的順天科舉舞弊案,竟如同一場風暴,也成了將自己牽扯進去的劫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