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二

南 巡(二)

天地會源於福建,明朝覆滅之後,分佈各地擁護前明的人慢慢集結起來,匯聚成一股不小的勢力,是爲天地會。天地會中人蛇混雜,三教九流廝混其中,既有江湖人,也有販夫走卒,多因當年清軍入關,揚州三日,嘉定三屠,令東南一帶百姓對其恨之入骨,天地會也在這一帶順勢發展壯大,到了這幾年,已經遍佈東南各省。

他們雖還不敢公然與朝廷作對,但是私底下的小動作也從來沒有停止過,許多前明降臣掌管地方時,就曾遭遇過天地會中人的暗殺,官府自然對此深惡痛絕,多年下來,也抓過處死過不少人,因此每回康熙南巡,隨行官員無不戰戰兢兢,生怕被反賊鑽了空子。

康熙一聽天地會,眉頭就下意識一皺。

“竟然如此猖狂?”

王氏搖搖頭道:“哎喲,您這就不知道了,從前他們打着推翻朝廷的旗號,專門殺些大官,您說,這官兒有壞的,總也有好的吧,像從前那位叫於,於……”

“于成龍。”兒子王山接道。

“對對!”王氏忙點頭道:“就是那個於大人,還有一個施青天,施世綸,都是好官。”

見康熙面露贊同之色,她又嘆道:“但是這些天地會的人,可不分青紅皁白,只要是官,越大越好,他們就殺,這鎮上前些年有戶人家姓許的,樂善好施,每年都會挨家挨戶地派米,我們王家也受過他們的恩惠,可三年前,許家老爺突然就被人給殺了,許家上上下下二十來口人,除了些做粗活的僕人之外,沒有一個活口,聽說就是天地會的人做的,真是造孽啊!”

“娘!”王山生怕她禍從口出,忙制止道。

康熙挑眉。“難道官府就沒過問嗎?”

“怎麼沒有,派人去查了,可也抓不到,後來案子也就沉下去了。”王山說完,又有些赧然。“俺們娘倆多嘴了,還請您不要見怪。”

康熙沒有說話,似乎在思忖什麼,胤禩便笑道:“王大哥見外了,我們在這裡吃你們的,住你們的,還有掌故聽,怎麼會見怪,只是這天地會,說得神乎其神,像許家那樣稍微富庶一點的人家就要被劫殺,那江南一帶的行商富戶,不都得成天提心吊膽了?”

王山撓頭:“這倒不是,俺娘剛纔沒說仔細,那時候許家有個管家外出,僥倖逃過一劫,他道許家遭了洗劫,是因爲許老爺得罪了人,那人與天地會的俠客有些交情,回去一說,便將人請來報私仇了。”

胤禛冷冷道:“挾私報復,連是非黑白都分不清,枉稱什麼俠客?”

王山點點頭:“正是這個理兒。”

說話之間,外頭雨勢又大了些,噼裡啪啦砸得屋頂窗戶砰砰作響,胤禩正面朝門口,恰巧見了張廷玉半掀起簾子,朝他使眼色。

他心下詫異,趁着康熙與王氏說話的當口,快步走了出來。

“張大人?”

“八爺,外頭來了個拉車的小姑娘,說是老父亡故,她要帶着屍身回家安葬,這雨下得大,想來這邊避避雨。”張廷玉有些爲難,“此處地方狹小,可主子正在裡頭,萬不能被衝撞了,您看……”

胤禩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只見一個身着素縞的少女正側着身子站在不遠處的車旁跟侍衛哀求着什麼,一邊雙手環胸,瑟瑟發抖。

侍衛一面搖頭,一面瞧向他們這邊,臉上已經有些不耐煩。

“胤禩。”康熙的聲音自裡頭傳了出來。

胤禩轉身進屋,將方纔情形略說一遍,康熙稱善道:“難得小小女子有如此孝心,讓她進來避雨便是。”

康熙慣了發號施令,一時竟反客爲主,所幸王山一家並沒有注意,王氏更是連連點頭,忙讓小王氏拿些乾淨衣物給她換了,又將人帶到這裡來。

少女梳洗一番,雖然穿着粗布衣裳,也不掩眉目清秀,她先朝他們盈盈一拜,又在康熙的詢問下,說起自己的來歷。

她名叫小蓮,是福建永泰人士,前些年家鄉遭災,便與老父逃了出來,一路流落至臺莊一帶,在茶樓酒館賣唱爲生,前些日子茶樓裡來了些地痞流氓,一言不合便打起來,混亂中老父被對方失手砸傷,回去歇息沒兩天,就撒手人寰,留下小蓮一名孤女,官府抓了人,賠了些銀子,也算不了了之。這頭小蓮只好拿了銀子,想將老父帶回家鄉安葬,聽說河道總督張鵬翮要路過此地,便打算攔路伸冤,不料碰上大雨,人也沒見着,連父親的屍身也淋溼了。

王氏道:“小姑娘若不嫌棄,不若先在這裡住下,等雨停了,再上路不遲。”

雨大難行,少女自是點頭謝過。

“聽那王家所言,這裡越靠近南邊,就不大太平,須得讓侍衛們都打起十二分精神,萬一老爺子有點差池,那便萬死也難贖其罪了。”

這話卻是對着達春說的,他是這次隨老爺子同行的侍衛領班,他們一行人,除了老爺子以外,兩位王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張廷玉,都是指望不上的,此時侍衛的警覺便顯得萬分重要。

達春點點頭道:“八爺放心,奴才們都不敢懈怠。”

二人正說着話,門外響起敲門聲。

“誰?”

“公子。”是小蓮的聲音。

“進來吧。”

小蓮端着碗,一手推開門,看到達春在場,不免也愣了一下,這才道:“王大娘熬了些小米粥,讓我送來給公子。”

“有勞小蓮姑娘了,你我都是客,你不必如此客氣的。”胤禩起身,含笑接過她的碗。“時辰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吧。”

小蓮欲言又止,咬了咬脣,看了他一眼,似幽含怨,見胤禩沒有挽留的意思,這才轉身出門。

即便胤禩再遲鈍,那最後一瞥的含義,也看明瞭幾分,又看到一旁達春曖昧的眼神,心下不覺有些啼笑皆非。

又過得兩日,天終於放了大晴,康熙一行啓程,小蓮則與他們分道揚鑣。

胤禩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耳邊忽而有人道:“你在看什麼?”

一轉頭,胤禛已在側畔,與他並肩而行。

“沒什麼。”胤禩搖頭。

許是自己多慮了。

過了清口,漸見繁華。

御輦先行一步,與等候陛見的河道總督張鵬翮、江寧織造曹寅一道,早已在揚州候着。

河患歷來是朝廷頭疼之事,一場黃河氾濫,即令兩岸百姓流離失所,朝廷便要撥款賑災,碰上別處亦有災情的時候,戶部往往兩難兼顧,焦頭爛額,河道總督掌管黃河兩岸連同京杭運河的治河、堤防、疏浚之事,歷來是個極重要,卻又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一來皇帝時常關注治河之事,一個不好就容易落罪,二來河堤治理是百年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短短一任,很難出政績,連康熙欣賞的兩位名臣,小於成龍與靳輔,也曾在河道總督任上栽過跟頭。

康熙十六年,河臺治所從濟寧遷至清江浦,現任河道總督張鵬翮是個名聲在外的大臣,在這河臺任上,也沒少受康熙訓斥,只是康熙自己心裡也明白,張鵬翮是個直臣,難能可貴,非萬不得已,撤換不得。

曹寅母親爲康熙乳母,他本人早年則是康熙伴讀,後來曹寅奉康熙之命任江寧織造,擁有密摺專奏的權力,雖名爲五品,卻連地方督撫也要敬他三分,皆因曹寅爲康熙心腹。

胤禩卻知道,曹寅坐鎮江南,除了充當老爺子耳目,爲其拉攏江南士林之外,也肩負了暗中監視反清勢力的任務,只不過因老爺子幾次南巡,都下榻曹家,導致曹家虧空數額驚人,欠下國庫不少銀兩,纔會在老爺子薨逝之後失了靠山,被他那位四哥拿來當磨刀石,一鍋端了。

這次康熙南巡,又在曹寅處落腳,

曹家在江寧,所以曹寅先一步到這裡,與張鵬翮、李煦等會合,再一併接駕。

李煦是曹寅姻親,現任揚州織造,連同康熙乳母孫氏的孃家孫家,併爲江南三大織造,皆是康熙心腹,但比起孫家與李家,曹家又更近一層,因此孫、李兩家隱隱都以曹寅爲首。

相較曹家的沉穩,李家就顯得高調許多。

幾位都是老臣,又與康熙年紀相仿,彼此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題,康熙接見他們,又留他們午膳,以示親近。

那頭胤禛二人見自己也插不上話,索性告退出來,依舊穿了便服,在揚州的大街小巷信步閒遊。

胤禩曾來過揚州,自然輕車熟路,一面爲胤禛指點景緻,但見華燈初上,四處點點火光,襯着桃紅柳綠,便連胤禛也覺身心舒暢。

“人說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果真不假,在這裡的官員,見多了燈紅酒綠,若要兩袖清風,只怕難上加難。”胤禛嘆道。

“四哥怎的這般煞風景,好好的出來玩一番,就別老想些煩心事了。”

近年來冷麪王的威儀日盛,又是掌管戶部,各處來索要錢糧,先得過了他那一關,久而久之,尋常官員見了他先要膽戰心驚一番,也只有胤禩纔會如從前一般調侃他。

胤禛失笑:“說的是,我本就是個俗人,學不來那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高深境界。”

胤禩知他之所以常論佛法,是因爲想借此避過老爺子的注意,只不過看得多了就成習慣,連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喜愛,還是掩人耳目。

二人說着話,正巧路過留香樓,正是上次來江南時去過的那間,胤禩不免多看了兩眼,不料卻瞧見一個身影從裡頭出來,不由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