錚錚縱縱的琴音如同在夜色之上浮動的流水,讓軒室裡的聆聽者沉浸其中。
輕雲如紗,星月隱隱若現,在朦朦朧朧的光影裡,江幼黎屈指隨意撥彈琴絃,調不合律,卻別有一番韻致。
邵如嫣依在邵海棠的身側,打消隨後獻藝的念頭,看着江幼黎眸如秋水點過衆人,還是落在徐汝愚的身上,心裡有些黯然。
琴聲嘎然而止,江幼黎將琴收入琴匣中,盈盈立起身來,走進搖曳的燭火裡,迎着徐汝愚望過來的眸光,淺淺一笑,坐到設在徐汝愚身邊的鏽墩上,淡淡說道:“獻拙了。”
許伯英笑道:“我們心思還沒緩過來呢,僧祥兄,夫人的琴音,可比得上懷玉山的雨後的流瀑?”
“哦,那是當然,雨後晴陽裡的流瀑雖然秀美也是人世的景緻,萬萬及不上夫人的仙音。”對面的中年儒士緩緩,他狹長的臉陰霽不定,顯是別有他思。
暗日剿匪之戰以後,十二寇盟的殘餘勢力被封鎖暗日寨、北陵堡、天魁寨之間的丘陵帶,清江水匪勢力也被封鎖在清江支流洪江水道里。
新朝五十四年春天,針對十二寇盟與三家水匪,青焰軍採取不同的分化策略。對十二寇盟,要求首惡必誅,脅從不究;而對清江水匪,則要求接受統一改編。青焰軍對外宣稱之所以採取一嚴一寬不同的策略,乃是考慮,十二寇盟造成的危害更加。世人流傳這卻是許伯英堅持的結果。十二寇盟的各家勢力在清江、乃至越郡,洗掠擄奪的數十年,積累相當多的財富。當初攻破暗日寨,以及以後的二個月的剿匪,獲得的戰利讓主管戶稅、財政的許伯英眉開眼笑。特別徐汝愚決定將剿匪所得戰利都用於民政,張繼、顧銘琛等人,也立刻與許伯英一起擁護徹底的剿滅乾淨十二寇盟,提出務必除去罪大惡極的浩子明等十二人,不接受他們的投降。因爲饞涎清江水匪的一百多艘戰艦,許伯英建議儘可能避免決戰。
青焰軍在溧水河谷以及在溧水河谷以北推動的戰事,卻是與青焰軍對外宣稱不相吻合。
針對十二寇盟殘餘勢力一直沒有發動攻勢,只是對其實行嚴格的封鎖,在暗日寨、天魁寨、北陵堡的駐軍總數一直維持二千人,明昔率領宿衛營第一營依舊在清江邑一帶聯絡民寨勢力剿滅當地的流寇。
清江水營大部在魏禺、季子衡的統領下,頻頻出動,不斷壓縮清江水匪在洪江上的活動空間,尋求決戰機會。宣城步營在樑寶、馮遠程等人的率領下,在清江西岸土地上封鎖清江水匪的活動空間。
徐汝愚將三營近五千步卒與八哨水營戰艦,調入清江西岸,雖然矛頭直指洪江水道里的水匪勢力,但是懷玉山的山寨勢力怎會不擔心?
以林家爲首的懷玉山六寨爲了表示誠意,將山下的四座堡砦交於青焰軍接手,六寨的勢力完全退到山上去。徐汝愚沒有明確接受懷玉山六寨歸附的表示,令馮遠程率領新組建的宿營衛營第四營進駐西岸。
林僧祥前天下了懷玉山趕到宣城,商談懷玉六家山寨依附一事。
以自然分水嶺爲界,懷玉山西麓歷來屬於清江府治轄。懷玉山是荊郡與清江府之間的天然屏障,幾條陘關信道分別被六家控制。
徐汝愚沒有先行解決十二寇盟的殘餘勢力,卻派遣大軍進入西岸,雖說意在洪水道里的水匪,對懷玉山上的六寨何嘗不是一種威懾?
林僧祥在宣城滯留三日,等到徐汝愚今日從北陵堡軍中返回。徐汝愚治下家宴,飲酒聽琴卻避而不談懷玉之事。
看着林僧祥滿懷心思的由許伯英陪同去驛館,徐汝愚微微一笑,與邵海棠說道:“林僧瑞年前送來文簡,說什麼替我們控扼通洪陘的信道,其他幾家怕也是打的這主意。現在又將林僧祥派下山,大概是過來探探我們的底細。”
邵海棠說道:“懷玉山上的山寨都是在荊郡越郡世家爭霸中落敗的中小世家,財力充盈,各寨的私兵都是由宗族子弟組成,不易分化,若要派兵強攻,將是數場硬戰啊。”徐汝愚點點頭,佔據險要山寨的五百名訓練有素的私兵要是強攻的話,代價相當驚人,卻不說話,聽邵海棠接下去說,“撫州局勢難測,撫州民寨經過數月整合後的實力才露出一角,難怪他們會坐壁觀望。六寨名義上的歸附,只能緩和一時,懷玉山上的陘關信道在旁人手中,永遠解除不了來自荊郡的威脅。”
“演武堂演算過各種攻寨方式,以絕對優勢的兵力去攻打這些山寨,逐一打下六寨,至少要犧牲三千以上的將士。他們也是以此自恃無恐,在撫州局勢沒有根本改善之前,他們不會有好的態度的。”徐汝愚嘆一口氣,繼續說道,“子陽秋日前與叔孫叔隨口提起其妹雅蘭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你以爲誰合適?”
邵海棠面露喜色,說道:“百夷若真有意與我們再走近一步,對懷玉山能形成更大的壓力,這個人選得好好想一想。如此看來,暫時將懷玉山一事懸置一邊,明日就將林僧祥趕回山中,今年不妨在西岸臨江一帶開荒,將遷民、屯田之事壓後。”
過了片刻,邵海棠告辭離去,徐汝愚與幼黎相攜向內堂走去。
月移樹影,早春夜寒料峭,幼黎穿着對襟花襖,光亮鑑人的長髮挽了個髻,斜插一支玉簪子,跳出的一縷青絲貼在如花美靨上,輕輕依着徐汝愚的左肩,雙眸流波的凝視着他的瘦削的側臉。徐汝愚心無旁鶩的閱覽卷宗,偶爾手指輕叩桌面,幼黎便會探過頭去,順着他的手指去看有什麼東西引起他的特別關注。
徐汝愚拿起一卷帛書,說道:“邵先生精通刑律、政制,如此繁冗的事理也讓他想得透徹,看來,真正的府縣政制,需要邵先生與宜先生一起來完善。不過現在我們卻要仿效汾郡的模式,免得各世家將矛頭指向我們。”說罷,身子躺下來,枕着幼黎的腿上,單手舉着帛書看下去。幼黎摟着他的頭,伸手去捋他的頭髮,輕聲說道:“聯姻之事你可是心中定下來了?”
“怎麼了?”徐汝愚仰頭去看幼黎,問道。
“聯姻不會降低百夷族人的戒心,若只是對懷玉山之事有利,不如多考慮一下雅蘭的感受。她昨天來尋我,要跟我學琴,神色悒鬱,藏了許多心事。今日才知道是因爲子陽秋暗示聯姻一事。我看她爲了族人的利益,已經放棄爲自己考慮的打算。”
徐汝愚端坐起來,說道:“這事我考慮欠周道,而邵先生根本不會去考慮。但是置之不理,又會引起子陽先生的無端猜想,不如這樣,你來處理這事?明昔、魏愚、尉潦、樑寶都大過我,卻還是獨身,樑寶不用說,原想在另外三人中選一人出來,推給雅蘭,幸好還沒有時間跟他們提及。”
“女孩子家的心思怎是你想得明白的?雅蘭昨日尋我時,臉上施了脂粉,雖然她平日提槍上陣,女孩子的心思還是有的。說不定她心有所儀,現在卻無法表露出來了。”
徐汝愚閉目想了一會,想不出她心有所儀的人會是誰,搖搖頭,笑道:“想不出是誰,或者她在山中自有戀人也不可知道。”稍頓,尋出一冊卷宗,翻開指在某處上,說道:“邵先生論及授田時,說及許多作戰勇敢的將士,並無眷屬,如果他們戰死,軍戶授田、軍功累積授田等制給不了他們絲毫補償,建議軍中將士適齡應可以成婚。”又說道:“再過幾日,我又去撫州了,又要你辛苦了。”
二月十九日清晨,台山東北麓,徐汝愚率領一百五十餘人從密林中鑽出。尉潦抖了抖被露水打溼的衣服,眉頭緊蹙,隨手將耳旁的枝條削下。
屠文雍看着尉潦用掌緣像利刃一樣不急不徐的將柔韌的枝條不經意的削下,眼中露出神往的光芒,說道:“尉將軍,武藝真是了得。”
尉潦本來對衣服被露水打溼,心裡有着懊惱,聽屠文雍一誇,一絲不快立馬煙消雲散,哈哈一笑,摟過他的肩膀,說道:“你二十歲入的夥,那時才殺人習武,有個屁用,做你的參軍得了。不過你的狗崽子不錯,那日我看見他在街上追着兩個十多歲小孩大打出手,一臉鼻血,哪天我心情好了,將他收入門下,讓你屠家一門有個可以光宗耀祖。”
屠文雍訕訕而笑,沒有接口,心想:狗崽子現在就很是麻煩,進了你的門下,不知我這個做親爹的治不治得了他,還是算了,雖然他是青焰軍中難得的高手。回頭望了一眼掉在最後的徐汝愚,暗歎一聲。暗日之戰,原爲戰俘的屠文雍幾經生死,無意軍旅,但是奈何他原是暗日寨的寇首,怎麼可能安安穩穩的相攜妻兒居於鄉野?即使溧水與宣城的本地官員在徐汝愚的嚴令下不敢明目張敢的刁難自己,但是在徐汝愚視野之外,自己又怎會得到安生?考慮再三,屠文雍還是決定留在軍中,出任左尉參軍一職。這次,徐汝愚率領百名清江騎營精銳、五十名演武堂中高階將士潛入撫州境內,屠文雍相隨而行。
云溪那邊的地平線上,露出一行人的身影。看着徐汝愚鎮定自若的樣子,屠文雍心想:應當是撫州民寨的人。
進過大半年的經營,撫州西北部完全是撫州民寨的勢力,徐汝愚進入這一地區,斥候都未派出,靜等撫州方面的人來接應。
待他們走得再近一些,屠文雍認出班照鄰穿着皮甲走後一箇中年漢子的身後。五個月前,班照鄰與四百名撫州民寨優秀將士隨徐汝愚進入溧水河谷,在演武堂修習,也參加了溧水河谷大大小小的剿匪戰鬥,直至一個月前,他與剩餘的三百二十名將士中的二百七十名返回撫州,與先期進入撫州的二百名優秀將士成爲組建中的撫州步營的骨幹。
屠文雍與他見過幾面,待他走到近面,見他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知道撫州局勢不容樂觀,不然徐汝愚也不會在溧水河谷的局勢剛剛穩定,就率隊趕到撫州。
徐汝愚見班彪相比五個月前更加削瘦,眼中酸楚,扶住他的雙手,不讓他行跪禮,說道:“這幾個月來,辛苦諸位了,你們不禁抵抗了撫州崇義兩地的二萬流寇,還牽制了在撫州境內的萬名普濟海匪對樂清的攻勢。撫州維持今日的局勢,讓青焰軍從容收拾十二寇盟與清江水匪成爲可能。”
班彪笑道:“主公被圍暗日寨的消息是崇義的流寇傳過來的,張逸與我恨不得親自率領剛組建的撫州步營第一營前去救援,張續、顧明山都說:主公謀略,貌似險計,實則安穩得很,我們看不透其中奧妙,靜待數日便可知道。過了十日,果真傳來大破十二寇盟的消息。過去的幾個月,我們遵循主公之令,分散各寨中秘密練兵,拿崇義的流寇開刀,錘鍊將士戰力,但是將職缺乏的問題直到照鄰他們回來,纔得到緩解。今日主公又給我們撫州步營輸入這麼多人,撫州步營的戰力必定又將提高許多。”
尉潦大聲說道:“沒你想那麼多,只有五十名演武堂學員,還是你們撫州出來的將領,其餘一百人可是我的部下。”
徐汝愚笑笑,將尉潦介紹給撫州衆人:“這位是清江騎營的統制尉潦,這位是參軍屠文雍,中級將職培養較慢,就是在積累一定的實戰經驗之後再加以培養,也要一年左右的時間才能說得上勉強合格。撫州步營缺乏中級將職,宣城步營也面臨這個問題,只有宿衛營好點。”
歷來,合格有豐富實戰經驗的哨尉是軍隊的中堅,戰鬥的勝負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他們的素養。班彪初次看見尉潦身後百人表現出來的實力相當於驚人,以爲是徐汝愚從溧水河谷帶過來中低級將職,原來是清江騎營的好手。
班照鄰笑道:“尉統制所屬的清江騎營是我軍戰力最強的一部,暗日之戰,清江騎營穿插敵陣,就像薄刃破布一般輕鬆。”
屠文雍雖然是左尉參軍,卻能待在徐汝愚的近旁,影響比普通左尉要大,就像當初馮遠程初降時也是左尉參軍職,暗日之戰後,在原黑武士營的基礎擴編組建了宿衛營第四營,馮遠程出任營尉。
班照鄰知道屠文雍寇首出身,心中煩惡,不願搭理他。
徐汝愚說道:“尉潦率領清江騎營潛入撫州東南部去偵查普濟海匪的情形,十日前,去雁潭山待命,我與文雍今天就趕去雁潭山,身後這五十人就交給子彪與照鄰,一月後,新組建的撫州步營第二營、第三營需到老人峰一帶集結。這是撫州步營第二營、第三營營尉、左尉、哨尉三級將職任命書。”徐汝愚從屠文雍手中接過一疊帛書,交給班照鄰。
雁潭山正當敵情,班彪聽徐汝愚今天就要趕去,也不驚訝。雁潭山東南二十里的樊家勢力所屬的天石寨年前被普濟海匪攻破,樂清城與金華城的聯繫只能通過雁潭寨來維持,一下子將雁潭山推到第一線。
張續率領宿衛營第一營兩千將士駐守在雁潭山一線,近兩個月來,承受相當大的壓力。
在金華、樂清、撫州的三城戰場上,普濟海匪投入八萬兵力,四萬在金華城外,三萬在樂清城的東面,一萬在撫州,但是天石寨一破,樂清正面的普濟海匪與撫州的普濟海匪就連絡起來,並且在撫州的東南部還存在着五千至六千的流寇勢力。自從撫州與樂清之間的通道被打通,普濟海匪在撫州的物用得到充足的補允,也有餘力來重新整和這些流寇勢力。相當大半年前的整合失利,公良小天採取更爲謹慎的態度。
樊家投入四萬兵力,二萬五千在金華,一萬五千困守樂清孤城。樊家早就在樂清城中預備了充足的物資可以進行困城戰。金華北面的餘杭府是樊家大本營所在,還有近三萬的兵力。但是對防止強大的普濟水營對餘杭各地的侵襲,這三萬兵力卻指望不上。坐擁歷陽、吳州兩府的祝家,總兵力只有四萬,只能提供物資上的支援。
青焰軍在雁潭山只有兩千駐軍。樊家之所以與徐汝愚結盟,主要是藉助徐汝愚曾經挫敗公良友琴的聲望,振奮守土將士的鬥志,卻沒有指徐汝愚在戰力上提供多大幫助。
普濟海匪沒有專門派出一支軍隊來清除駐防在雁潭山的守軍,恐怕也有這層考慮吧。若是煞有其事派出一支萬人大軍征伐由民寨勢力組成的兩千駐軍,無疑在世人眼中坐實普濟海匪深畏徐汝愚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