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如驟雨的馬蹄聲落在青石街上,讓坐在沿街店鋪裡的人們心一陣緊似一陣,緊跑到門前,只看見如絲細雨裡十數個裹着藏青大麾的健碩漢子策馬往都尉府馳去。
衆人探頭顧望,直到衆騎轉過街角,蹄音漸漸讓悉簌的雨聲掩去,才收回探望的目光,滿腹疑問的對視起來。
江寧的兩萬大軍就駐在津水東岸,江津城十數年來首次陷入兵臨城下的危機之中。雖然說江寧在江津城裡的行館人員並未撤去,子陽秋也留在江津城裡,但是這一切並不能排除江寧在援荊北之時有趁勢攻下江津的可能。
從吳儲刺張東起,徐汝愚在江津就有不錯的聲譽,江津的普通民衆並沒有大戰將臨的惶然,急馳而過的騎手勾起人心裡的許多疑問。
易華熙穿着灰色葛衣,目光穿過窗戶,落在細雨連綿的長街上。
子陽秋入城商議借道一事,不過江寧留給江津的最後一點顏面。
昨天易行之在東城即要將這事說破時,易華熙卻遏不住心裡的怒火拂袖離去。
易華熙望着行止如常的行人穿梭於雨中,不知會有幾人願意爲易氏死守江津。
霍氏在荊北的兵馬渡江之時,南平水師順水而下,衝擊其渡江船陣,將霍氏四萬殘軍分割在兩岸。江水南岸的萬餘殘軍在撤入彭澤城時被擊潰,只有最先渡江的兩萬五千餘兵馬保持完整編制。南平水師突襲時,霍青桐與左右親隨尚在南岸,戰後不知所蹤。江水爲南平水師所封封,渡過北岸的兵馬不能渡江相援,只得將氣撒在江津頭上。潘岳與霍啓樓率領霍氏渡江兵馬並沒有急於穿過衡山返回荊襄,而是直奔桐城邑,將江津西境的重鎮桐城團團圍困。
易氏允許霍氏荊北殘軍過境時,就是十分小心,讓易華熙統領一萬精銳駐在桐城監視。
圍困桐城兵馬並無攻城的準備,也無充足的糧草,在得知霍青桐從彭澤脫困的消息,潘岳、霍啓樓率領撤出桐城邑,從衡山薄刃峰借道,進入荊襄郡隨縣。
易華熙則繼續留在桐城統兵監視荊襄霍氏的異動。
暫時消除北面東海威脅的江寧再也不會掩藏對江津的野心,易華熙在得知子陽秋正式照會易氏要求借道江津之後,未待江津調令,徑直率領五千精銳返回江津。
江津一府五邑,小城十餘,兵力四萬,分兵守城,必會讓江寧各個擊破,江津各家與江寧明裡暗裡關係密切,易氏也不敢徵召世家子弟充入軍中加強守備,將有限的兵力集中到江津城纔是最明智的做法,只要守住江津,易氏的根本就不會動搖。
二哥竟然會生出那樣的想法?
樊族有樊文龍,但是樊氏在江寧的命運仍然晦暗不明。
易氏能如何?
江寧近萬精銳葬身荊北,一萬五千宿衛軍將士尚未脫困,命運未卜。
誰能確保江寧不遷怒江津?
易華熙眉頭緊鎖,一時間心馳神遊,捱到點燈之時,才驀然驚醒了似的站起來,擡腳走下二樓,望着酒店裡熙攘的客人,內心不由爲易氏將來的命運而擔憂。裹了裹灰衣,將半張臉藏在衣領裡,出了酒樓,擡頭望了望鉛暗的天空,冰涼的細雨落在臉上。
迎雨走到都尉府,執戟武士正要喝斥着上來驅趕,易華熙整了整衣領,露出俊朗剛毅的瘦削臉來,問道:“適才北街奔馬,何處傳遞消息?”
易封塵未立世子,諸子中卻是最年輕的易華熙最具威嚴,執戟武士執禮稟報:“快騎從清河而來。”
易華熙眉頭一皺,暗道:清河那邊會有什麼變故,要出動五百里快騎?
呼蘭鐵騎佔據桃陵河渡地區,雖然在河水南岸奪得一處立足之地,但離清河尚有三百里的距離。
易華熙揮手讓軍士返回哨崗,一邊踱步往府裡走去,一邊心裡想着事情,穿屋過堂,將入豐澤園時,易封塵與易行水兩人從後面趕上來。
易行之說道:“三兒在清河遣來信使。”
易封塵三女易淑靜嫁於清河李沂孫之子李龜延爲妻。
自從易封塵藉機奪得江津,江津就與清河共同進退,對抗張東遺族與許伯當是如此,對抗對東海也是如此,只是不知面對如此危機,清河李氏還是堅定無疑的予以支持?
還是一如既往,該是李氏遣來信使,或者直接將軍隊開赴兩家的邊境,而不是三姐她親自派遣使者。
易行之推了一把有些失神的易華熙,說道:“不單三兒遣來的使者,凌戰威、凌則之與子陽秋也在裡面求見。”
易華熙有些疑惑,說道:“凌則之讓子陽秋截回,一直託病不出,此時怎會與子陽秋一同來訪?凌戰威隱退數載,淩氏事務一直由凌則之出面,此時也坐不住了嗎?”
易封塵眉頭緊鎖,說道:“大概是最後通牒了。”輕嘆了一聲,“先進去再說。”
凌則之年愈四旬,身形略胖,闊臉細目,眉毛稀疏,脣上短髭卻是十分的精神。子陽秋穿着長衫,臉上掛着笑容,卻能看得出瞳孔裡斂着些微的緊張。
易華熙暗道:果然讓父親說中了,側頭卻見易封塵在尋找到凌戰威的身影:“則之、子陽,凌世兄在何處?”
凌則之身子微欠,說道:“父親想起些往事,此時在後園流連呢,小侄這就去喚。”嘴裡說着,腳卻不動。
往事?
江津都尉府曾是張東的永寧都督府,吳儲就在後園擊葬張東後以戈刺腹自剄而亡。易封塵入注江津,後園重新修繕一番,那一株當夜被雷擊斷的古木側生出一根新枝,虯枝橫生,成了後園的奇景。
易封塵說道:“我正要去後園,一道前往就是。”說着話,當前往後園走去,穿過迴廊,待到穿過月門,提足之際卻似讓雷電殛中,怔立在月門下,一動不動。
易華熙心裡詫異,暗道:園子有奇怪的東西不成?扶着牆壁,望着橫枝古木前的那道身穿粗布青衣、瘦弱卻有如淵亭氣勢的背影,左腳踏出去,卻不知是落下還是收回,一個踉蹌,差點跌倒,踩得階下枯枝脆響。
青衣男人讓枯枝斷裂的聲音驚動,轉過身來,清亮淡然的眸光落在易封塵憔悴的臉上,說道:“想起往事,有些失神,讓易閥主見笑了。”
易封塵身子猛的一震,似從巨大的驚詫中回過神來,長着灰髭的嘴脣翕合了幾下,想要說什麼卻沒說出口來。
易行之一腳踏出臺階,失聲訝道:“青鳳將軍……”
徐汝愚因沉湎往事而落寞異常的臉上露出微笑,說道:“未曾言語一聲,冒昧了。”
“……”實不知如何評說這樣的冒昧,易行之望了一眼父親,側頭看着一腳踏在枯葉裡的幼弟。
“泉州趙景雲見過易閥與兩位公子。”
易行之這才注意到一人身穿葛巾儒衫站在徐汝愚身側,年約二十七八,狹臉長目,頷下無須。在南閩之戰前,趙景雲還默默無聞,如今已是徐汝愚最爲倚重的謀士之一。
易封塵輕咳一聲,欲掩飾適才的失態,但是心裡的驚詫卻不能消去一二,易氏上下認定江寧會趁勢攻打江津之時,江寧之主徐汝愚竟然進入江津城與自己相會,似乎絲毫擔憂自己會強行將他扣壓下來。
易封塵舔了舔下脣,將那誘人之極的念頭壓下,望着從容淡定的徐汝愚,問道:“青鳳將軍造臨江津,所爲何事?”
徐汝愚合袖朝易封塵拜了拜,說道:“異族侵中州,希望易閥有教於汝愚。”
易華熙將左腳收回,重新站到臺階之上,但是喉節上來滾動,可見他的心裡震驚還沒有消退,用略顯得有些僵硬的聲音問道:“君爲一方霸主,胸中韜略,世人罕及,易氏有什麼能教你?”
徐汝愚目光掃過易華熙,臉上的神色愈加凝重,一字一頓的吐出四個字:“鞭長莫及。”
“鞭長莫及?”易華熙一怔,忖道:呼蘭蹂躪中州,離東南尚遠,不正方便徐汝愚擴張勢力?
徐汝愚說道:“一別江津十載,往事皆如煙雲,然汝愚心裡猶視易閥爲長者。”
易封塵雙眸一斂,望見徐汝愚眼裡的赤誠與熾烈,心裡陡生出許多的疑問。
“江寧爲何與東海擅開戰事?”
“呼蘭侵幽冀,東海兵困彭城,爲呼蘭牽制青州的援兵,東海助紂爲虐,以一族之私慾而害天下,江寧焉能不戰?”
易華熙說道:“去年春暮,江寧增兵鎮寧,在越郡形勢尚未明朗之前,就將青衛軍調至江北,年末,又徵十餘萬兵馬渡江北上,難道這一切只是爲了遏制東海的野心。”
短短一年內,兵力調動超過二十萬,消耗的物資之巨難以計數。
江寧如此大的動作,卻只是爲了遏制東海的野心?
易華熙與父兄面面相覷,只覺得徐汝愚信口開合,然而從他眼裡卻看不出要掩飾自己的痕跡。
是啊,徐汝愚沒有必要文過飾非。
即使要撒一個彌天大謊,也無需隻身進入江津城裡,無需隻身面對把他當作生平大敵的人。
徐汝愚說道:“越郡戰事平復,歸順軍總數達到十五萬之巨,易閥知兵事,當知江寧屯田養兵之制,江寧諸多動作,年末調動大軍渡江,看似針對東海,其實卻是未雨綢繆,將在江水以北囤積大量的兵力,以備呼蘭。”
易華熙冷哼一聲,說道:“若非南平悍然出兵荊北,江寧可會打開合圍,縱陳預歸東海?”
徐汝愚神色略滯,陷入那個令人痛苦的假設之中。
趙景雲站前一步,淡然望着易華熙,說道:“南平出兵荊北,然而力止於此,易公子位列韓楚六俊,焉能不識江寧形勢?”
易華熙問道:“南平出兵荊北,困宿衛軍,難道江寧不是因此而與東海議和,準備往援荊北嗎?”
趙景雲哈哈大笑,問道:“宿衛軍被困荊北,江寧往援,難道需要調動江北的大軍嗎?南平十萬大軍倉促侵入荊北,糧草不周,難以持久,江寧難道連這個也看不出來嗎?”
易華熙怔在那裡。南平之所以能夠突然發兵荊北,成功的擊潰霍氏荊北兵馬,圍困江寧宿衛軍,乃是南平在戰前沒有做絲毫的準備,臨湘、豫章等地的兵力也沒大規模集結,而是直接出動奔襲荊北各地。
如此出兵讓人措手不及,卻沒有持續的攻擊力,特別荊北經過近十年的戰爭消耗,已成了不毛之地,南平大軍不可能從當地徵得糧草。
徵集十萬人所需的糧草,絕非易事,所徵調運送糧草的民夫就足以讓南平手忙腳亂好一陣,現階段南平只能通過水路每次將糧草送至臨江城邑彭澤,然而將糧草從彭澤運至荊北腹地,則是異常困難。
趙景雲含笑望着易華熙,說道:“兵者勢也,我弊,非敵之利。我宿衛軍被困荊北,事實上卻截斷了南平大軍的陸路糧道,南平調動兩萬水師衛護彭蠡湖江水水道的安全,隨着我江寧水營在在蕪州的集結,南平勢必要往彭澤增派水師,益發加重南平大軍在荊北的糧草壓力。”
南平只要糧道有失,將陷入比宿衛軍更危險的境地。
易氏父子陷入沉默,趙景雲說道:“迫於糧草的壓力,南平進入荊北的大軍,大部分將留在臨近江水的彭澤城與臨近彭蠡湖的都昌等地,又需分兵守住荊山,真正進入荊北腹地圍殲我宿衛軍的兵馬將不會太多。隨着江寧水營在蕪州的集結,威脅到彭蠡湖水道,元矗只怕比我們還要迫切的希望宿衛軍能迅速離開荊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