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離聽到這裡, 早已莞爾,瞧着蕊珠,但笑不語, 好半天才道:“其實常公公並沒有說錯, 皇上他待我其實是極好極好的。”
蕊珠不解道:“才人姐姐怎麼還這樣說, 我平日裡瞧才人姐姐待皇上的情形, 便覺得一定還是皇上待才人不夠好, 要不然才人怎麼總是待皇上不冷不熱的。”
沈離苦笑道:“我之所以這樣待皇上,便是怕他會待我好。”
蕊珠嘟起嘴道:“連塊漂亮的綢緞都沒賞給過你,才人姐姐還說他對你好?
沈離默然片刻, 緩緩道:“皇上固然從來不曾賞賜我那些珠寶綢緞,那是因爲, 因爲他知道這些旁人眼中看中的, 我卻並不放在心上, 那些金銀珠寶再貴重,也不過是有價之物, 但他送我的那張琴,那件舊衣,卻是真正的無價之寶,因爲,那是他的一片情意。陛下送我的那件氅衣, 是我第一次見他時, 他爲披上的。那夜我在瑤光殿被罰在後院站兩個時辰, 當時雪下得很大, 他忽然出現在院中, 見我凍得咳嗽,便從他身上解下那件硃紅色的氅衣, 替我披在身上,爲我禦寒。他送我的這兩樣東西,無論是琴,還是衣,俱都是在他身邊伴了他數年的,唯其是他身邊用久之物,才見他的心思。”
蕊珠道:“照才人姐姐這麼一說,好像皇上真的是待你和別的妃嬪不大一樣。可是,難道待一個人好就非要這樣嗎?”
沈離長嘆一聲,說道:“你怎麼還不明白,你說的並不錯,若是真喜歡一個人,便要將自已最好的東西都送了給她,但是倘若這個人是皇帝,那麼便萬萬不可以這麼做。”
蕊珠更是不解道:“爲什麼,身爲天子,富有四海,爲什麼不能盡興寵愛自已喜歡的女人。”
沈離黯然道:“正因爲他是天子,自古無情最是帝王家,至於後宮,蕊珠,你在這宮裡也過了快有三年了吧,難道還不知道這後宮是一樣什麼樣的所在,女無不美,入宮見妒。倘使終生不得被皇帝臨幸,做個失寵的宮人老死宮中,雖然一世寂寞淒涼,但也算平靜度此餘生;若是僥倖得蒙帝寵,則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也許前一刻還身處高位,享受無限榮寵,風光無限,但是下一秒可能就會萬劫不復,淪落到悲慘可怖,生不如死的境地。從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光是那麼多雙滿是妒火的眼神中的恨意就足以殺死一個人。歷朝歷代以來,大凡受過當朝皇帝寵愛的妃嬪,往往皆不得善終。或是受人誣陷被廢,幽居冷宮,死得不明不白;或是被人詛咒下毒,早早病死。倘若這寵妃再誕下皇子,那麼更是危如累卵,那可憐的孩子往往活不過週歲,便會莫明其妙的夭折。帝王的愛幸就如一把雙刃劍一般,在既給了你榮寵的同時,也爲你帶來了災難。因此,身爲帝王,若是真愛一個女人,設身處地的爲她着想,非但不可以對所愛之人大加榮寵,反而要故意以示冷淡,示恩寵於他人,這纔是保得心愛之人的長久之計。”
聽了她這麼一番話,蕊珠卻還是似懂非懂,隱約覺得似乎有幾分道理,卻還是有些想不通,一時想得出神,手中梳子掉在了地上,也不曉得,還在做梳頭狀。沈離亦是滿腹心事,也未察覺,只是瞧着鏡中自已的容顏,忽然覺得室內有一絲異樣,下意識的回頭看去,登時怔在了那裡,原來身後不知何時已多了一道人影,雙目灼灼的看着她,不知已立了多久。
見她回頭,皇帝眼中光芒漸漸柔和下來,緩步走上前,拾起地下的梳子,輕輕的放在梳妝檯上,轉過身來,含笑看着沈離,伸手取過一件外衣,爲她披在身上,攏了攏她披散在肩頭的秀髮道:“朕看外面月色甚好,陪朕去院中走走。”說完攜了她手,緩步向外走去。
沈離只得跟在皇帝后面,亦步亦趨的朝外行去,待到得後院,行了幾步,皇帝忽然停步回首問她:“可覺得冷嗎。”此時已是八月,深夜陣陣晚風吹來,頗有幾分涼意。沈離搖了搖頭。仍是低着頭任他牽着信步而行。二人在後院中信步走了一會兒,走到一珠梅樹下,皇帝在石凳上坐下,順勢將沈離抱坐在膝上,彷彿覺得這樣再是自然不過。不待沈離說什麼便道:“石凳上涼,容易傷身。”沈離只得坐在他膝上,一顆心卻越跳越快。
皇帝看着懷中佳人,沈離先前已解散了髮髻,些時微低着頭,一頭黑髮如瀑布般軟軟垂在兩肩,在月光下映出柔和的光澤。皇帝心中一動,不覺脫口吟道:“宿昔不梳頭,絲髮垂兩肩。”方唸了這兩句,見沈離已是滿面緋紅,後面兩句,就不再念下去,嘴角卻微微彎起。這首樂府詩沈離也曾讀過,知道後兩句是:“宛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登時便覺面如火燒,見皇帝忽然停住不念,口角噙笑的望着自已,心中更是大窘,在他膝上再也坐不住,便要掙扎着起身。哪知皇帝摟得愈發緊了,緊緊地將她貼在懷中輕笑道:“你既明白朕對你的心意,如何忍心還要離開朕呢。”
沈離覺得自己好似被抽空了一般,渾身軟綿綿的沒半分力氣,好半天才低低說道:“陛下都聽到了。”
“嗯,你和蕊珠說的,朕全都聽到了。”頓了一頓,又道:“離兒,朕很開心。”只是簡簡單單的六個字,聽來卻讓沈離心頭一顫,擡眼望去,正對上皇帝明亮的眼神,月光下好似有兩朵火焰在皇帝眼中跳躍。
沈離別過眼去,彷彿被皇帝眼中的火焰灼傷了般,不敢再與皇帝對視。勉強笑道:“早知道,就不和蕊珠說那麼多了。”
皇帝笑道:“那丫頭不是抱怨朕沒有賞賜嗎,朕明兒就好好賞她,哈哈。”
沈離聽他這麼一說,不禁說道:“陛下若是爲今晚的事兒賞她,不如連帶着以前的也一併賞了她。”
“哦,還有何事。”
沈離擡頭看着天邊那一彎月色道:“陛下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臣妾的那個雪夜嗎?其實那晚若不是因爲蕊珠,陛下也不會見到臣妾。”說到一句,語氣中微有一絲悵然。
哪知皇帝微微一笑,看着她道:“你錯了。”
沈離一愕,只說皇帝接着道:“你以爲若那晚你沒有替蕊珠頂罪,被罰站,那麼朕見到的就不會是你嗎。你錯了,正是因爲朕知道站在後園中的是你,朕纔會過去。因爲,朕已經注意你很久了。
沈離聽他這麼一說,更是錯愕。
皇帝定定的看着她道:“或者說你注視朕已經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