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律家的花園,風裡的熱浪撲面而來,像是一團悶熱的透明的雲團從天空罩了下來將她層層包裹,她步行離開法租界,雖然已是快九點半的時候,租借內的路燈將天地照耀的亮如白晝,這裡的治安是很好的,巡邏員三五分鐘巡視一環,遠遠的看見長恩叫了輛黃包車候在租借外的道路邊上,她緩步走過去,微笑道:“都說了不用來接我啦,補課的時間有長有短,沒個準兒呢,你這樣一直等着,也不是辦法,逢着下雨了怎麼辦。”
長恩笑道:“在家也沒事,出來轉轉也是好的。”
“還說沒事呢,你的身體不要了?”
長恩安寧笑道,“身體好着哩!小姐安危最重要。”
停雲無奈的瞪他一眼,隨後問道:“俊逸睡了?”
“睡下了。
停頓了一會兒,她問道:“溫錦懿走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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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在武漢還有事要辦,後天纔回去,今兒在租借這邊先住下了。”長恩將她扶上黃包車,又招手叫了一輛。
一直聽說溫錦懿在租借這邊有住處,但她從來沒去過,她下意識回頭看了眼,整個法租界都沉陷在一片璀璨的光暈之中,愈發覺得她對溫錦懿知之甚少了。
“明兒個還忙麼?”
“還好了,就是有個派對要參加。”黃包車漸行漸遠,停雲的聲音飄散在溫熱的風中,“明天穿什麼好呢……”
夜半時分,一樓大廳裡有電話鈴聲響起,長恩接了一通電話便悄悄走了出去。
停雲靜靜躺在黑暗中,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聽着長恩開關門的聲音緩緩閉上眼睛。
第二日傍晚,停雲匆匆從外面回來,給孩子們安排好作業,由傻妞和傻蛋負責監督,她看了眼時間,律斯祈說今天四點在中央車站接她,這會都三點四十了,她急急忙忙的衝了一個涼水澡,翻箱倒櫃的找了一番,最好的衣服也是常服,她沒有派對的禮服……
她隨手拿起一件純白的荷花棉質連衣裙……左右對着穿衣鏡看了看……算了,她只是去露個臉就能漲二十塊錢的工時,穿什麼都行!
停雲穿戴整齊,盯着鏡子中頎長纖瘦的人影,微微眯了眯眼,近來眼神越來越不好使了,總是模糊不清,常聽老人說,如果一個人流淚流多了,眼睛的視力會每況日下,她輕輕按壓了一下太陽穴,想來她這應該是看書看的吧,她拿起衣櫃邊上的小包,從裡面拿出眼鏡盒,打開眼鏡盒,裡面是一副黑色的框架式眼鏡,她猶豫了一下,戴了上去。
原本只是在看書的時候戴的,可是現在視力下降的快連十米開外的人臉都看不清了,戴上眼鏡後,她纔看清鏡子中的人輪廓,斯文而又秀靜。
時光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絲毫的痕跡,卻讓她如一塊被清澈的溪水浪沙沖刷圓滑的小溪石,打磨出歲月的醇香意蘊,散發着淡淡溫婉的氣息,那是自內向外散發的母性溫柔的光輝良善。
而齊耳的短髮配着黑色的眼鏡,卻又讓她多出一分文氣俏皮的神采。
俊逸在大廳裡練習走路,看見停雲下了樓,開心的撲進她的懷裡。
長恩風塵僕僕的從門外進來,瞧見她便說:“難得去參加這麼正式的舞會,小姐不化妝打扮一下嗎?”
停雲一邊整理俊逸的衣服,一邊微笑道:“只是去露個面就走,不是什麼非去不可的場合。”她打量着長恩道:“怎麼半夜又出去了?還出去這麼久,有要緊事情麼?”
長恩在停雲身邊站定,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停雲垂下眼眸,斂去眼底的寒光,她將俊逸交給陳媽照料,快步往樓上走去。
長恩擡步跟上。
剛進了書房,停雲便低聲道:“是查出來了麼?”
長恩緩緩點了點頭,兩年多來,小姐從未放棄過調查真相,他斟酌道:“昨兒個夜裡,友人來過一通電話邀約我出去,當年的情況基本查出來了。”
停雲靠在窗邊,伸手鋝過窗簾上的櫻子,看着窗外巷子裡奔跑而過的孩子們,緩緩道:“是蔣家做的麼?”
長恩沉默許久,緩緩點頭,“是。”停頓了一下,“據說薛廳長與蔣家淵源頗深,兩年前曾受人囑託拿下老爺夫人,這之後羅管家便秘密前來拜訪過薛平川……”
“這麼說,魏家的事當真與那對母子是脫不開關係了。”停雲脣角揚起淡淡的笑容。
“小姐……”長恩深深望着她的背影,“知道了真相又如何呢?咱們不是已經放棄復仇麼?小姐也該爲自己好生打算打算了,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長恩。”停雲知曉他的意思,她微笑着打斷他的話,“誰說我要報仇了?我只是不想讓她們死的不明不白,既然現在真相查清了,那便是了。”她徑直往樓下走去,“派隊的時間到了,我先走了。”
長恩輕輕嘆了口氣,搖着頭跟在她身後,總想再說點什麼,但他知道,無論說什麼小姐都聽不進去,於是走到沙發邊上的時候,他忽然找到了話茬,“噢,對了,溫少爺來過了,那會子你上學去了,傻蛋不知道跟他說了什麼,他買了個什麼東西回來。”長恩指着沙發一側的精美紫色禮盒說,“喏,說是給你的。”
停雲好奇的走過去,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溫錦懿會送給她東西?她拿過禮盒看了看,不忙着拆開,衝着樓上喊了聲,“傻蛋!”
小男人顛顛的從樓上跑下來,手上拿着一塊抹布,看樣子正在擦洗地板,他粗聲粗氣的說,“幹什麼。”
停雲晃了晃禮盒,笑道:“你跟溫錦懿說什麼啦?他買了這個東西,是給你的還是給我的?”
傻蛋挖了挖鼻孔,說,“溫少爺來找你,我說你要出去參加一個什麼爬隊,溫少爺出去了一會兒,就拿了這個東西回來。”
“爬對?誰這樣告訴你啦?”停雲笑問。
“我聽長叔說的,長叔唸叨了一上午!”
長恩笑道:“我可沒說爬對,我說的是派對。”
停雲看向長恩,又好氣又好笑,瞪了他一眼,似是怪他多嘴,她猶豫了一下,頗爲好奇溫錦懿會送給她什麼東西,於是她輕輕拆開精美的禮盒,微微一怔,些微的吃驚。
裡面安放着一件漂亮的晚禮服:黑色滾銀淨面收腰長裙,肩膀處糾纏了一片輕靈的銀葉,窄袖和V領都滾了一圈銀邊黑色玫瑰立感花邊,裙襬處似是玫瑰花綻放,微微上翹着,側腿開叉兩側用精緻的鎖鏈鑲邊,鎖鏈兩側隱銀色貔貅,做工精細充滿質感,典雅而又素淨,讓人恍然移不開眼睛,彷彿盛開的黑色玫瑰花仙子,那樣充滿神秘的美感。
“這衣服好看!”小男人站在沙發上踮着腳看去。
“穿上吧。”長恩輕輕笑道:“溫少爺的眼光不會錯的,咱們去參加上流社會的派對,總要體面些不是?你穿着這樣寒顫,別人會笑話的。”
停雲咬了咬脣,這件衣服要花上不少錢吧……
可是士爲知己者死,女爲悅己者容,她穿上給誰看呢?
停雲緩緩蓋上盒子,微笑道:“不了,我這一身就很好,長恩,替我收起來吧。”說完,她摸了摸俊逸的頭,轉身走了出去。
中央車站熙攘的道路一側,律斯祈早早的等在那裡,他已經等了近一個小時了,無聊的一下又一下的敲打着車裡掛着的吉祥物,真是度日如年啊,她爲什麼總遲到呢……
“砰砰砰”的聲音傳來。
律斯祈無聊的轉臉看去,微微一愣。
停雲笑盈盈的站在車前,打開車門,探頭坐在副駕駛上,“等很久了吧?”
律斯祈怔怔的看着她。
她今日未施粉黛,穿着純白的有些舊的連衣裙,精緻玲瓏的小臉上駕着一副黑框眼鏡,素淨的如同一朵臨風而立的出水百合,那樣乾淨清麗……
“你……”律斯祈懷疑道:“就穿這個?”
停雲在副駕駛上坐定,整理了一下胸口的衣領,點頭道:“嗯,怎麼?”
律斯祈連連搖頭,驅動車子,遲疑許久,目光瞟向停雲,見她從有些破舊的包裡拿出一個小筆記本,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英語單詞,律斯祈試探道:“要不我帶你去買套衣服?”
停雲怔了一下,拽了拽裙子褶皺的邊緣,“我這樣……不合適?”
律斯祈覺得尷尬,又不好說什麼,只得點點頭,“沒有了,很好看。”
停雲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今兒你家有喜事麼?”
律斯祈撓了撓高挺的鼻樑,有些不好意思道:“今兒是我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