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文才將失去理智的袁章拉扯開。
這裡的每個人似乎都不待見她,那名黑瘦的女子忽然將停雲一把推了出去,猛的關上了門。
大概在這些人眼中,停雲永遠是活在傳說中的那個未婚先孕,婚內出軌被人捉姦在牀的壞女人。
停雲麻木的站在院子裡,薄脣微微顫抖,生死別離的斷裂感讓她麻木的如同石雕,面色慘白的看着進進出出的人,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袁玉然死了,那個月季花般美好醉人的女子死了,死在了她的懷裡……
“舒小姐。”
有人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停雲哆嗦的厲害,淚眼朦朧的看去,便見那名戴着金絲邊框眼鏡,續着八字鬍的中年男人站在她面前。
停雲木然的看着他。
中年男人和藹可親,淡淡說,“我姓陳。”
停雲沉默以對。
中年男人拿出紙筆,一邊寫一邊說,“袁玉然同志犧牲了,我們需要一個人頂替她的位置,袁同志向我們推薦了你。”
他將紙條遞給停雲。
停雲看了眼,哆嗦的問道:“你是共產黨麼?”
陳先生點了頭。
停雲又說,“會將小日本趕出中國麼?”
陳先生點頭。
停雲又說,“會結束這場戰爭麼?”
陳先生拿過紙,邊寫邊說,“不僅會結束這場戰爭,還會爲每個人爭取幸福的權力,讓這個世界上不再有人犧牲,不再有剝削掠奪,讓千千萬萬像袁玉然同志這樣勇敢的戰士死得其所。”
停雲說,“你們……需要我做什麼?”
陳先生將寫下的紙條遞給她,“頂替袁同志的位置,繼續監視蔣寒洲,眼下,只有你能名正言順的接近他。”
停雲沉默許久,這場邀約對她來說,未必沒有好處,她需要同盟,需要強大的後盾輔助她,她木然的掐着掌心,維持表面上的理智,不讓悲傷和恐懼的情緒淹沒自己,許久,顫聲說,“我有個條件。”
陳先生示意她說下去。
停雲說,“幫我找到我的兒子。”
陳先生思索了片刻,伸出手,“成交,從今天開始,舒小姐正式成爲我們中的一員,讓我們合作愉快。”
停雲並沒有伸出手去。
陳先生絲毫不介意,向着屋內喊了聲,“顧閏之,出來一下。”
沒多久,那名戴着鴨舌帽,將停雲引來此地的男子悲痛的走了出來,他的神情落魄中有幾分心灰意冷的寂寥,來到陳先生身邊,依舊掩蓋不了全身散發的悲意。
停雲從他的眼中,看到了刻骨的情愫和痛惜,心下便有了幾分瞭然,這個男人,應該很愛玉然姐姐吧。
陳先生一邊拿筆寫字給停雲看,一邊說,“以後你有什麼事,就找閏之,別看閏之剛從國外回來,國內的形勢他懂得不比別人少,辦事效率很高,你放心的跟他聯絡,有什麼困難就找他。”
顧閏之心不在焉的摘下帽子,算是禮遇。
陳先生又將一張紙遞給停雲,“關於蔣寒洲的一切動向,你一旦掌握,便將情報送去百樂門一樓大廳中間黃金座位的沙發底下,我們會有同志前往獲取情報。”
停雲看了紙張一眼,問道:“爲什麼要多此一舉,有什麼動靜我直接找這位先生不好麼?”
陳先生笑道:“我們派出去的情報員身份都是最高機密,他們雖然分散在各個行業,但情報員與情報員之間並無太多接觸,有的甚至不知道彼此的真實身份,就像閏之並不瞭解百樂門的情況,也不瞭解組織派出去潛伏的同志有哪些,你只有把情報交給應交的下家,這個情報纔會發揮作用,就像是一條生產線,情報員之間,是一個圓形的密封的信息圈,如果你把情報給了閏之,閏之不知前因後果,只是隻言片語的線索,他看不出訊息背後巨大的衍生線,這條情報便沒有任何意義,記住,遇到困難找閏之,但情報交換去百樂門。”
停雲默默看着那張紙上的字跡,許久,“希望你們能兌現承諾,幫我找回我的兒子,作爲回報,我會用我自己的方式幫你們獲取有效情報。”
說完,她也不多做逗留,深深的看了眼袁玉然的房間,顫抖的將手掩在袖中,轉身往回走。
她剛離開,顧閏之聲音微微有些顫抖,“爲什麼不告訴她真相?”
陳先生摸着八字鬍,點燃了一隻雪茄,“一來,爲了慎重起見,這是考驗她的一個過程。二來,她知道的越少越好,閏之啊,玉然就是知道的太多,纔會感情用事,險些破壞了組織的計劃,落得這般田地,如今,只要舒小姐能帶回關於蔣寒洲的消息,無論哪種立場和途經,都是一樣。”
顧閏之清秀的臉上浮起深深的痛苦,他踉蹌後退跌坐在石凳上,用力將手中的帽子丟在地上,“怪我,都怪我來的太晚了!”
雨不知何時下了起來,瓢潑滂沱,停雲六神無主的沿着街道緩緩的走,滿腦子都是袁玉然死時的樣子,她下意識看了眼自己的手,緩緩握住,又鬆開,再握住,她極力想要抓住的東西永遠都抓不住,前一刻袁玉然還在跟她敘舊,後一刻便沒了生氣,像是小蘭一樣,一點點冰冷,一點點的失去。
她恍恍惚惚的順着大街走,待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鬼使神差的回到了蔣府前,遠遠的看見蔣寒洲披着軍大衣站在門口,他低着頭抽菸,抽一口,便劇烈咳嗽起來,可是他彷彿抽的更兇。
身邊圍了一圈人,有趙子龍,有沈必鋼,有小樑,甚至還有她不識得的關東軍將領,及七八個士兵,那些人圍在他身邊說着什麼,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有一名白衣護士和醫生站在蔣寒洲身邊,勸說道:“蔣督統,你才做的手術。不能動啊,快跟我們回去。”
“督統,你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命,要惜命啊,那子彈雖然打進了肺部方位,卻因你上衣口袋裡的鋼筆擋了衝擊力,索性沒有對肺部造成嚴重創傷,但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現在你是不是覺得呼吸困難?甚至有窒息的症狀?求你跟我們回去,別再抽菸了,再抽菸又要咳血了,那是要命的呀,督統,跟我們回醫院吧,你的身體狀況太糟糕了,再也經不起折騰了,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
蔣寒洲恍若未聞,眉眼冷徹,透着幾分焦慮的怒意,傻妞焦急地比劃着,可是蔣寒洲微微低着頭抽菸,自始至終沒有看過她,他似是深深思索着什麼問題,寒涼的眼中有深不見底的冷光。
周遭的聲音太過繁雜,蔣寒洲煩躁的將菸蒂丟在地上,察覺到一道熟悉的目光,他猛的擡頭,便見停雲被雨淋成了落湯雞,狼狽的站在街道盡頭,木然而又悲傷的看着他。
她身上的衣物盡數被雨淋溼,緊緊的貼在身上,手中拿着溼透了的帽子,頭髮溼漉漉的糾纏在臉上,像是剛剛從水下爬上來的人,不知是凍得,還是嚇得,直打擺子。
像是飛走的鳥兒,遇見風雨,迷途知返。
蔣寒洲漆黑的眸子劇烈晃動了一下,眼裡掠過濃烈的疼惜,忽然大步向停雲走去,脫下身上的軍大衣將停雲裹了起來。
兩人隔着雨簾沉默的對望。
停雲木然的看着他的臉,顫顫的伸手撫摸過他英俊的眉眼,高挺的鼻樑,以及刀削般的薄脣,太多太多的話語翻涌在心間,卻不知從何說起,她忽然張開雙臂,給了蔣寒洲一個大大的擁抱,踏踏實實的擁抱,這個擁抱,是替玉然姐姐給的,她答應了她,將她的心意傳遞給他。
蔣寒洲身子一僵。
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停雲便拉開了與他的距離,將軍大衣脫下來披在他的肩頭,裹住了他裂開的傷口染紅的襯衣,緩緩慢慢的說,“你這條命是我的,在我還沒有拿走它之前,你不能死,把煙戒了,好好的活着,堂堂正正的活着。”
說完,她抱着肩膀,匆匆穿過雨霧,經過那些林立的看客身前,回到了蔣宅內,那番話,她似是對蔣寒洲說,也是對她自己所說。
這一天之後,蔣寒洲忽然極其配合醫護人員治療,身體恢復的很快,當醫護人員准許他下地活動時,他便迫不及待的搬回了蔣府。
於是醫院沒有辦法,便臨時委派了一名主治醫師,一名護士常駐蔣府調理他的身體,不僅治療上變得積極,叛徒也做得風生水起,若是此前他對山田畢恭畢敬,逆來順受的服從,此後便開始主動迎合山田,他的示好從來不是語言上的,而是行動上的雷厲風行,高調的抓人,高調的鬧事,高調的背叛,高調的利用山田的背景,作威作福,簡直把一個壞到骨子裡的人演繹到了極致,人的劣根性發揮到了極致。
據說,他陪同山田審問一個國民黨特務的時候,忽然遇襲,蔣寒洲替山田擋了一刀,雖說那一刀劈在了肩膀上,但是這件事後,他便成爲了山田身邊真正大紅大紫的人。
停雲瞭解到一些風言風語的時候,心下莫名的悲憤腹誹,她是讓蔣寒洲好好的做人,又不是讓他好好的做叛徒,幹嘛這麼積極的去幫日本人做事,跟打了雞血一樣,怎麼着,他還想做一名出類拔萃的漢奸,成爲漢奸標榜的榜樣?年終歲尾再拿個大獎狀?小紅花?還是說想坐上中華民國漢奸的第一把交椅?名垂青史永垂不朽?做個漢奸還要做的這麼坦坦蕩蕩,堂堂正正麼!
十一月的錦縣進入了深冬的嚴寒之中,皚皚白雪覆蓋了這座古老的城鎮,杏花閣裡的炭火很旺,傻妞貪暖,很多時候趴在火爐上睡大覺,直到廚子孫大師將她趕走,她纔打着哈欠換個暖爐繼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