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座時,張明俊推李茂上座,李茂以主客之道,讓張明俊坐了上首,張明俊心裡一嘆,不覺有些羞慚,便主動問起李茂此行用意。
李茂也不繞圈子,直接說出自己的隱憂,興元府和山南西道是四路大軍必經之地,籌措衣糧的任務十分繁重。張明俊嘆道:“百姓承平太久,乍逢兵火,一時驚慌失措,加之流言四起,紛紛藏匿財物,現在不要說徵集,便是出資購買,也沒人肯賣。高帥行軍法治地方,官吏畏懼,紛紛逃匿,手中無人,要老夫如何籌措?”
李茂道:“衣糧供給不能斷,便在常平價上加三分,張榜明示百姓。”
張明俊道:“做了,百姓不信。”
李茂道:“因爲謠言?”
張明俊道:“劉闢遣五院子弟過來四處散佈流言,吐蕃人也趁機興風作浪,派出大批人手過來擾亂視聽。”
李茂道:“劉闢是要亂我後方,吐蕃人是渾水摸魚,大唐打的越長越狠,對他越有利。我即刻調派一批人手過來,嚴懲這些奸細,另外他們散佈流言,我們也可以散佈,比他們的更假假的可笑,幫助百姓分辨是非,削減謠言造成的不利影響。”
張明俊驚道:“安撫使之言正是老夫要做卻無力做的,他有穿牆計我有上房梯,你放假消息我也放,放多了,人就不信了。只可惜老夫手中無人,想做做不成啊。”
李茂淡淡一笑,移開話題,又道:“此外買賣要公平,這個必須嚴厲督促,對那些弄虛作假,哄擡物價,發國難財的人,無論是誰,都要嚴懲不貸,最好樹幾個典型,起個殺一儆百的作用。”張明俊讚道:“這個主意好,我即刻督辦。”
李茂又道:“把下鄉催糧的官吏統統撤回來,下去籌不到糧,還敗壞官府名聲,非常時期官府要拿出誠意,不要欺壓百姓,授人以柄,對那些害羣之馬,要堅決清除出去,此輩端朝廷的碗砸朝廷的鍋,留他何益?”
張明俊對李茂整肅官吏的主張很感興趣,他敏銳地意識到可以在這件事上做篇錦繡文章,借非常時期爲自己謀取非常之利。於是慷慨陳詞道:“請安撫使放心,明俊一定嚴厲督辦,絕不讓那些害羣之馬壞了大事。”
有度支問:“若全部購糧,府庫錢款不足,是否可用租稅抵折糧價?”
李茂道:“錢的事我立即奏報大家,儘快撥付到賬。要贏得民心,就要拿出誠意,這錢還是現款現結的好,概不拖欠。”
衆人喜道:“如此我等心裡就有底了。”
李茂又對張明俊說道:“我留兩名隨鑾校尉在府上,遇有與長安有沾連的大戶抗拒,交由他們出面。”
此言甚得張明俊之心,做地方官最感頭疼的就是和那些在朝廷有人的大戶打交道,處置稍有不慎,就會引火燒身。李茂體諒下情,幫他解決了後顧之憂,讓張明俊對李茂的觀感大爲改善,當即下令召集在府所有幕僚官吏,當衆宣佈了李茂的決定,又向衆官吏引薦了李茂留下的兩位隨鸞校尉。
末了張明俊丟下幾句狠話:“討伐西川是新朝第一戰,許勝不許敗。諸位同僚的功勳張明俊不敢掠美,可誰要是不顧大局,在後方拖後腿,休怪張明俊不講情面跟他死磕到底。”
張明俊能說出這樣的話,李茂深感欣慰。
蘇佐明聞李茂來興元府,求一見,李茂回覆道:“見不如不見。”蘇佐明遂打消了私下見面的念頭,只是在接風宴上當着衆人的面和李茂聊了兩句不痛不癢的話。
嚴礪在利州大營聞聽李茂去了興元府,不解其意如何,心裡惴惴不安,後聞李茂此去是爲了安定後方,並不是衝着他的。心裡稍安,待探知李茂的提出的安定措施,不覺大驚,對義子嚴秦道:“都說他能做安撫使,憑的是天子的寵信,看來也不盡然,此人還是有些手段的。”嚴秦不以爲然道:“朝中人才濟濟,做朝廷的官只要不十分迂腐,能納忠言,便是條狗也能得。”
嚴礪一直想入朝爲官,卻苦無人引薦,久而久之,提起朝官心裡便有氣,聽了嚴秦這兩句氣話,心裡十分順暢,笑責道:“你呀,你呀,年紀都一把,說話還這麼孩子氣。”
見哄得義父開心,嚴秦趁機進言道:“兒剛剛得到消息,文德昭與尹牧不睦,欲解其兵權,尹牧嚴加戒備,二人勢同水火,文德昭將主力部署於城東十字坡,防禦尹牧,我若派奇兵突襲劍州,勝算極大。”
嚴礪部擁兵一萬二,各部討伐軍中人數最多,士氣最旺,他本人態度卻是最消極,進駐利州大營後,遷延觀望,遲遲不肯進兵。
聽了嚴秦的話,嚴礪不以爲然道:“兄弟在家打架,可以打的頭破血流,遇到外人欺上門就能捐棄前嫌,一致對外,且緩一緩,讓他們哄去,我們按兵不動,說不定他們真能火併起來。”
尹牧本是淄青清海軍將領,李師古欲拆分清海軍,嫌其礙事,將其排擠到西川。韋皋用其戍邊,後見尹牧頗有將才,方纔重用爲節度牙將,駐守雙流,拱衛成都。劉闢襲佔東川后,遣尹牧守劍州,後聽信盧文若之言,又派文德昭爲刺史,予以牽制。
文德昭和尹牧八字不合,一文一武常鬧矛盾。
嚴秦欲借二人不和奇襲劍州,幾次請戰都被嚴礪否決。昨晚他接到安插在劍州的眼線探知尹牧和文德昭已經鬧得水火不容,心中大喜,欲請騎兵襲城,不想又被嚴礪否決。一時大感挫敗,出來後怏怏不快,帶了護兵去營外酒肆喝酒。
人剛坐定,忽聽近旁有人說道:“昨日官軍在集州打破一個寨子,擒殺了五百多吐蕃奸細,殺的血流成河,好不威風。”
“胡說八道,哪有那麼多奸細,我聽說是五十個奸細,不是吐蕃的,是南面的。”
“聽說朝廷來的安撫使叫……什麼的,也在集州現身了,威武。”
“威武個屁,再威武能有咱嚴帥威風?”
“那是,那是,有嚴帥鎮守利州,唉,整個西川無人敢來,威武!”
嚴秦只覺得哭笑不得,嚴礪屯兵利州,氣勢極大,卻遲遲不拔營南下,連百姓都知道說怪話了,可這又能怪誰,嚴大帥的確是光吃糧不打仗嘛。
“李茂到了集州。”嚴秦忽然一激靈,“何不請李茂出面說動嚴礪進軍?”
這個大膽念頭一冒出,嚴秦自己倒嚇了一大跳,自己幼失父母,是嚴礪把自己撫養長大,能有今天,是嚴礪給的,求助安撫使逼迫於自己有再造之恩的義父,這算什麼?
隨行嚴秦來喝酒的護兵見嚴秦的臉白一陣紅一陣,身體微微顫抖,大驚,急問是否身體不適。嚴秦道:“昨夜睡晚了,我回去睡會兒,大帥若不找我,我誰也不見。”
嚴礪屯兵利州不動,麾下將領終日閒着無事,不適聚衆賭博就是進城****,嚴秦也不能免俗,昨晚進城逛窯子,一直折騰到天亮纔回營,說身體乏累,困,衆人能理解。
嚴秦摸了吊錢丟在桌子上,獨自走了,他常去的那戶娼家,衆人都熟悉,不必另行交代。嚴秦穿街過巷去了那戶娼家,不過不是去睡覺,他是去做一件他認爲應該做的大事。
李茂步出集州刺史府,便走便對刺史蕭隅說:“被燒燬的民房,官府要儘快幫他們建起來,不要給點錢就算了,非常時期,就算是裝也要裝的像模像樣。”
蕭隅連連應是,言道:“卑職即刻就辦。”
目送李茂一行騎馬遠去,蕭隅抹了把額頭上滲出的熱汗,望了望司馬和錄事參軍,三人面面相覷,都是嘆了一聲,竟都有了劫後餘生的慶幸。
李茂的人在集州城外三十里的一個山溝裡端了一個吐蕃人的據點,擒殺了四十名吐蕃奸細,這些奸細以此爲據點,活躍在山南西道和東川交界處,散佈流言,誆騙百姓,殘殺山民,製造恐慌,襲擊糧道,破壞行軍,罪惡累累。
近在眼皮子底下,地方官員卻熟視無睹,可謂失職,李茂若藉此清洗集州官場,上至刺史下至胥吏,幾無人可免。
這幾日衆人跟在李茂屁股後面辦差,壓抑的氣都喘不過來,戰戰兢兢侍候了李茂兩天兩夜,現在總算熬出了曙光,李茂飄然而去,並未亮刀,衆人頓生劫後餘生的快感。
幸福來的太快,一時有些發呆,恰在此時一騎飛馬而來,被胥吏攔截後,坐在馬上叫道:“利州宜春院有急件寄安撫使。”
衆官大驚,急指示方向說:“安撫使剛走,速去,速去。”
信使聞言撥轉馬頭,急追而去。
馬蹄聲得得遠去,衆人這才醒悟過來,紛紛向蕭隅望去,蕭隅很無辜地說:“望老夫作甚,利州宜春院送信給他,又不是給老夫。”
話說完,這老刺史卻想:“此人當真是神鬼莫測,三教九流真是哪一行都有朋友,連宜春院都發信邀請他,這宜春院還能發生什麼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