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絳見到李茂大吃一驚,問道:“成德戰事如此吃緊,你怎麼回來了?”
李茂取出王承宗的請和書,李絳驚道:“突吐都統兼着河北招討使,他怎麼說?”李茂道:“王承宗信不過他,執意要見到天子詔書,才肯獻城歸順。”
李絳沉吟片刻,道:“只怕天子也未必肯答應。”
李茂道:“這也是我所擔心的,眼下我怕是相見天子一面都不能。”
李絳點頭,接過王承宗的降表,道:“我來遞送。”
李絳留李茂住在家中,對外嚴密封鎖消息,李絳如今正得寵,面聖不是難事,找了個空檔,李絳遞上王承宗的降表
。往日每有大事相商,劉希光總要斥退左右,自己親自侍奉,今日他依舊斥退左右留了下來,李純瞪了他一眼,劉希光惶惶退了出去,不過少時又藉口送茶湊了進來,獻了茶,人卻站着不走,這回李純權當沒看見這個人。
劉希光是突吐承璀的親信,這件事跟突吐承璀有着莫大的利益關係,李絳心裡很糾結。
但箭在弦上,也不得不發,李絳力陳接受王承宗投降的好處,除了李茂和王承宗奏表上說的,李絳又加上了自己的見解。
“河北三鎮割據自雄已久,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平日或常生齷齪,互相攻伐,但在根本上卻是利益一致。劉濟欲報舊日之仇,興兵討伐王承宗,田興是要借出兵擴張勢力,他二人都未必有把成德連根拔起的心。
“是故深州城雖陷,守軍兩萬人卻能安然撤退,冀州雖破,卻仍令降將駐守要害。這是二人爲日後修好留後路,若知朝廷要將成德連根拔除,難保二人不臨陣倒戈,反噬其主。到那時河北局面無可收拾,天下大局亦將崩壞矣。
“若答應王承宗歸降,朝廷派遣監軍領兵鎮壓,又收其賦稅和官吏任免,限其兵額,控制其軍需供應,則大義在朝廷,幽州、魏州唯恐遭王氏報復,又爲遏制敵手,必然站在朝廷一邊,聽從朝廷號令。河北局勢複雜,快刀難斬亂麻,還須來一個溫水煮蛤蟆,雖耗時日,終究有湯滾事成的那一天。
”
李純承認李絳的見解很有道理,卻仍是猶豫不決,當初打成德是憑着一時的激憤,出兵之後便有些後悔,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本以爲成德就是一個大號的西川或鎮海,雖然難啃一些,倒也不懼打不過他,天兵一到,仍舊會呼啦啦地倒下去,但事實告訴他,成德不是西川、夏綏,河北這塊骨頭非但硬,而且筋多,簡直是無處下嘴。
心力交瘁時,李純甚至打過退堂鼓,只是騎虎難下,無可奈何。
誰知道峰迴路轉,擒殺了盧從史後,一切都變得那麼順,先是劉濟病癒,圍攻深州,使王承宗首尾難顧。後是一直和王承宗暗中眉來眼去的田季安重病失權,執掌天雄軍的田興又是位忠君報國的大忠臣,一舉攻克了冀州,將成德一刀劈作兩段,受此鼓舞,連此前一直被忽視的李全忠也大顯神威,竟奇蹟般地圍住了趙州城,打了王承宗一個措手不及
。
王承宗四面楚歌,大勢已去。
這個時候,接受王承宗請和固然可以儘快結束戰事,挽救瀕臨崩潰的帝國財政,避免數萬士卒的死亡和鎮州一城百姓的生靈塗炭,但這個就是他的目標嗎?河北地方割據時間太久,從官府到民間骨子裡都不再認他這個大唐的皇帝,民不識君,君要民何用?倒不如藉此千載難逢的良機一鼓盪平算了。
殺人盈野,流血漂杵,手段雖然狠辣了些,卻是長治久安之計。
想到這李純的一顆心硬了起來,他問李絳:“這份降表怎麼會在你的手裡?”
李絳楞了一下,忽覺得脊樑骨發冷,皇帝明知故問,究竟是何用意?
他不敢隱瞞:“降表是李茂將軍從前方帶回的,他一路風塵,進京後就病倒了,而今高燒不退,不敢面聖。”李絳說完汗如漿下,前線大將秘密回京不見天子,卻先見他這位宰相,這是大忌,大忌啊。
李純哦了一聲,淡淡地說道:“這一趟他也辛苦了,讓他好好歇着。”
此外便無一語,李絳見他面色難看,不敢多言,回告李茂,李茂默默無語。
李絳走後不到一個時辰,他的宅外便多出一隊精幹的便衣。以李絳的精細,斷不至於會當着突吐承璀親信的面提及他回京的事,那麼只有一種解釋,李純沒有支開劉希光,他是故意把他回京的消息泄露給了突吐承璀。
李絳外宅的這些便衣一定是突吐承璀親信劉希光的人,自己被他們盯上了。
李茂無奈苦笑,對李絳說道:“禍是我闖的,卻不該把你牽累進來。”
李絳激動地說道:“這件事我們做錯了嗎?我以爲沒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重病之人須慢慢調理,猛藥是會治死人的。若因此罷官被貶,此心無悔。”
這時,有神策軍將領率甲士入府求見,言稱奉命保護李茂安全,李茂和李絳明白,這是突吐承璀的人,目的不是保護,而是軟禁。
一個悶熱的夏夜,鎮州城南竹節觀裡,成德節度留後王承宗的胞弟王承元端坐素室,認真抄錄道家經典《清靜經》,天熱,屋悶,王承元卻一身道袍穿的齊齊整整,汗珠子生於額頭、臉頰,匯聚於鼻尖,一顆顆滾落下來,打在草紙上
。
王承元目不斜視,端坐如石雕像,絲毫不爲所動。
寫完最後一個“雲”字,王承元從容放下筆,端起桌案上一碗加了點鹽的溫白開水,一口飲盡,這纔拿起毛巾輕輕拭去臉上的汗,將剛剛抄錄的文稿收拾齊整,用鎮紙壓住,吹熄了油燈,藉着窗外的月光,步出書齋。
素室前的院中有口水井,王承元挽起袖子打了桶清涼的井水,他脫去道袍,將一塊粗麻布蘸水,仔細擦拭身體,待身體適應了井水的清涼後,這便舉起水桶,將剩餘的清水當頭澆下,冷噤噤地打了個冷戰,叫了聲:“舒服。”
一名小道童用身體撞開門進來,反腿用腳踢上木門,喚道:“吃飯了。”
說時將飯菜擺在院中的石桌上,轉身去屋裡拿出一套換洗衣袍,放在石井臺上,又忙着點艾草薰蚊蟲去了。
王承元澆了幾桶水後,燥熱的身體完全清涼下來後,便將身體擦拭乾爽,換了乾淨衣袍,這才坐下用餐。
月光下,石桌上,一碗稀的能看見倒影的米粥,兩個粗麪餅和一碟鹹菜,這就是王承元的晚餐,因爲抄經書而誤了飯點,粥和餅皆已涼透。
王承元吃飯細嚼慢嚥,卻絕不拖泥帶水,一時吃盡,放下筷子,小道童收拾了碗筷,忙着給他梳理頭髮。
王承元問小道童:“今日外面沒見喊殺聲,官軍沒攻城嗎?”
道童回身笑道:“你是世外仙人,管這些閒事作甚,專心修你的神仙道吧。”
王承元嘆道:“想跳出萬丈紅塵,我的道行還不夠啊。”
正說到這,卻聽外面一陣腳步雜亂,小道童手一顫,扯斷了王承元好幾根頭髮。
院門被人粗暴地推開,兩員悍將挎刀大步而來,身後將士一手扶刀,一手舉着火把,面色凝重,殺氣騰騰。小道童面若灰土,急忙躲到了王承元身後。
王承元笑着安慰道:“他們是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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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問:“盧將軍,方將軍,深夜來弊觀,有何見教。”
來者是成德節度使府的兩名資深牙將,一名盧楨,一名方闖。王承宗繼任帥位後,二人左右侍奉,十分受重用。
盧楨勉強擠出一點笑容,說道:“留後有要事請公子商議。”
王承元淡淡笑道:“我一個出家人,商量什麼要事?”
方闖單膝跪地,流淚道:“留後病危,請公子速速入府,有後事交代。”
王承元聞言默默無語。盧楨暗責方闖魯莽,不該把實情說出,王承元一心修道,不願沾染俗事,鎮州上下誰人不知,萬一他不肯就範,自己如何向兩位夫人交代?
方闖憤懣地說:“大廈將傾,若公子都不肯伸一把手,我們還較什麼勁。”
王承元驀然擡起頭來,眼噙熱淚道:“是啊,是啊,若我都灰心了,人心就散了。”又輕輕搖頭,似自言自語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王承元擦了把淚,對盧楨、方闖道:“煩勞二位將軍帶路。”
二人大喜,急催王承元上馬,出竹節觀向北行出五坊之地,忽然前面橫出一隊人馬,不打着燈籠,十分詭秘。
盧楨大叫一聲:“列陣,吹號,號停不讓路,格殺勿論。”
三通號響,對面之人急叫:“莫要誤會,是我,王庭湊。”
盧楨笑道:“王將軍外出公幹,幾時回來的,一路辛苦,改日我做東,咱們一起喝一杯如何,今日兄弟有軍務在身,無暇爲將軍接風洗塵啦。”
王庭湊笑道:“盧將軍不要誤會,某隻是路過,見遠處有燈光,故而停步一問。將軍既有公務在身,某不敢耽擱,咱們就此別過,告辭。”
話雖說的客氣,盧楨和方闖卻對王庭湊充滿戒心,一直等他遠去,方纔動身,這一路上凝神戒備,絲毫不敢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