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把臉上髒兮兮的土垢洗乾淨些,熊也算得上是個俊美的男子。
他若可以再將身上那件破爛不堪的麻衣換下來,那便絕不會有人再將他與一個奴隸的身份混爲一談。
可惜,他臉上的污垢洗不去,他身上的麻衣也換不掉,因爲,他本就是個奴隸!
熊很瘦,他長的一點都不像是一頭熊,他很高,卻不夠壯。
但人們依舊習慣了將他叫作“熊”,其實,“熊”也並非他的名,而是他的姓。
但誰又會去在意一個奴隸究竟叫什麼呢?
於是,他的名字便只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就是嵐。
別人不知道一個奴隸的名字,這並沒有什麼稀奇的,因爲在別人眼中,一個奴隸原本就和一棵樹、一株草甚至一坨牛糞沒有多大區別。
誰會去給一坨牛糞起名字,它本來就叫牛糞,這就足夠了。
但是既然在千千萬萬坨牛糞裡,偏偏有一坨很例外,他居然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那麼主人家也就順其自然的接受了這坨格外特殊的存在。
不是所有的奴隸都像熊一樣幸運,他們雖然被主人編上號碼,從而擁有自己專屬的稱呼,但總歸沒有“熊”這個名號更加引人注意。
所以,主人家想要有人去爲自己辦差的時候,就很容易想起來那個叫做熊的奴隸。
也正因如此,熊通常都很受主人“重用”。
招人喜歡的熊並沒有因此擺脫顛沛流離的生活,他常常會被主人作爲一件禮物,或者說一件玩物送給下一個新的主人。
事實上,熊原本也並不叫作熊。
自從記事以來,他便是一個奴隸,便是一個被人們叫做“十三號”的奴隸。
那時的十三號只有八歲。
八歲那年或許發生過許多事,但大多數事情他都已經記不得了,他只記得那年遇到一個人,一個怪人,一個蒙着臉穿着黑衣渾身浴血的怪人!
這個怪人一劍斬下了他右手的無名指,然後告訴這個叫做十三號的小奴隸,他有自己的名字,叫做熊凋。
熊凋,這並不是一個多麼好聽的名字。
這個“凋”字,意思叫做“半傷”,也就是殘疾。
即便只是斷掉一根手指,那也算是殘疾!所以這個怪人確實給熊起了一個很合適的名字。
斷指之痛自然將八歲的熊折磨的很難過,他盯着那怪人哭嚎不止。
怪人隔着黑色面巾對他笑着說,
“我斬斷你一根手指,是要你記住我說過的話,從今往後,只許笑、不許哭!否則,我便回來斬斷你所有的手指!”
熊忍着劇痛勉強停止了哭泣,當他看到怪人又將手中的劍指向自己的另一根手指的時候,他便不得不擺出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
黑衣人將手上的一枚戒指摘了下來,用火燒的通紅,然後死死的按在了熊的斷指傷口處。
於是,忍受着劇痛的熊在嘴裡咬着一根木棍拼命的擠出一個更加難看的笑。
那枚戒指上刻着一柄小劍,所以當熊的斷指不再流血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斷指上也有一柄劍。
或許是斷指之痛太過劇烈的緣故,黑衣人的話便深深的刻在了熊幼小的心中。
他叫熊凋!
此生不能哭,只能笑!
隨着熊慢慢長大,記憶中八歲以前的事情就只剩下了這兩件。
而接下來的生活就更加的枯燥無味了,一個奴隸的生活能有什麼趣味可言?
但是無論生活多麼枯燥甚至殘酷,熊都在笑着,笑已經成爲他生命中唯一的寄託。
所以也有人叫他傻熊,因爲他總是在傻笑!
其實,熊笑的一點都不傻,反倒很好看,但是一個奴隸居然能整日裡掛着笑臉,那他不是傻又是什麼?
所以,主人們總會說,熊天生就是個做奴隸的料,他生下來就是要做奴隸的!
喜歡傻笑的熊第一次見到嵐,是在他十八歲的時候,那一年,熊和嵐一起成爲了九道山莊的新奴隸。
嵐的小臉兒和所有奴隸一樣,髒兮兮的看不清本來面貌,可她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
這雙漂亮的大眼睛就像兩潭迷人的秋水,安靜的無以復加,一下子就讓熊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像熊一樣,嵐原本也沒有名字,但自從那次她主動給飢餓難耐的熊遞過來半塊柿餅之後,熊便爲她起了這個名字。
熊不會寫字,他只是傻笑着隨口叫出了一個“蘭”字,因爲他喜歡九道山莊後花園裡的蘭花所散發出的香氣。
熊並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像一個娘們兒似的喜歡蘭香,但他知道,這種香味彷彿能夠浸透他的心肺,讓他打心眼兒裡笑出聲來。
山莊大小姐秦香也喜歡蘭花,所以她讓僕人將整個後花園都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蘭。
秦香不光喜歡蘭花,還喜歡捉弄山莊裡的奴隸,尤其是愛笑的熊。
老實說,一個奴隸絕對要比一隻小貓小狗好玩兒得多,而一個愛笑的奴隸自然更加的好玩兒。
但秦香偶爾也會對奴隸們做出一些難得的施捨,譬如當她聽說熊爲嵐起了名字之後,她便很開心的教給嵐如何寫她自己的名字。
但秦香也有一個要求,他要熊親自教嵐寫自己的名字。
不得不說,九道山莊的大小姐天生就是個古靈精怪的丫頭,即便是教別人寫字,她也能想出一個稀奇古怪的法子。
人家寫字自然是要用到筆墨紙硯的,可她卻偏不。
當嵐得知大小姐要教自己寫名字的時候,她就一直在開心的笑,笑得比後花園裡的蘭花還要燦爛幾分。
熊很少有機會見到嵐笑,所以他也分外的開心。
但當嵐看到大小姐叫人點起了熊熊烈火,將一整鍋油燒得滾燙時,她便開始哭了。
即便大小姐一再耐心的告訴她,那不是滾燙的油,而是待會兒用來寫字的“墨”,可嵐依舊哭的很傷心。
因爲嵐已經知道,待會兒那隻用來寫字的“筆”,將會是熊的手指——左手的無名指。
在秦香看來,一個右手沒有無名指的奴隸是很奇怪的,除非,他的左手也沒有無名指。
熊並沒有打算作任何的反抗,這是一個想活下去的奴隸所應有的覺悟,奴隸自然也有奴隸的規矩。
天生就是奴隸的熊對自己的性命看的很大方,更何況是一根手指?
“大方”是一個奴隸能夠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否則,他早便該瘋掉的。
但熊還是笑着請求大小姐能夠允許他用右手的小拇指來寫這個“蘭”字,他似乎對自己的右手有些破罐破摔的打算。
嵐顯然不夠大方,她也自然算不上一個合格的奴隸,所以她一直在哭,她在爲傻笑着的熊而哭。
或許是因爲嵐哭的太大聲,這讓秦香大小姐感到有些厭煩,於是,她最終還是做出了讓步。
她允許熊用自己右手的食指來寫一個“嵐”字。
在秦香看來,嵐不過是一個奴隸罷了,秦香沒必要用自己最心愛的花爲一個奴隸命名。
事實上,秦香之所以如此,更是因爲,“嵐”字的筆畫要比“蘭”字複雜得多,她希望能夠多多的欣賞一會兒熊的書法。
秦香叫“三號”取來了一張紙和一支筆,她要親自爲熊示範“嵐”字究竟該如何寫。
“三號”自然也是九道山莊的一個奴隸,他也自然沒有熊那麼幸運能夠擁有自己的名字,所以他也不用像熊一樣辛苦的練習書法。
秦香不光是個古靈精怪的丫頭,她對自己也一向嚴苛的緊,包括對自己的書法。
於是,她握着那支精緻的毛筆在雪白的紙上寫了又寫,直到寫了第五遍的時候,她才心滿意足的停下了動作。
當然,秦香在苦練書法的同時,熊也自然要一遍又一遍的跟着學習。
秦香的毛筆在紙上寫了五遍,熊也用手指蘸着滾燙的“墨汁”在青石板上寫了五遍。
當面色蒼白的熊終於笑着完成了第五個“嵐”字的時候,他便“義無反顧”的昏死了過去。
十指連心,自然是痛徹心扉的,但熊始終在笑,這種痛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而嵐也終於掙脫了三號那雙粗壯的手臂,一把撲到了熊的身旁,她依舊在哭,卻已經哭不出任何聲音了。
秦香則是饒有興趣的跑來蹲在熊的旁邊準備欣賞他的書法。
只見那原本乾淨平滑的青石板上,此刻卻是血跡斑斑!
一絲絲散發着焦臭味道的爛肉看似隨意的粘連其上,構成了五個扭扭曲曲、歪歪斜斜的血色“嵐”字!
秦香越看越覺得胸口作嘔,急忙站起身來一腳將嵐踹倒在地,嘴裡咒罵着,
“一羣骯髒的東西,快點滾遠些,別叫本小姐見到你們!”
大小姐秦香很不開心的準備離開,她萬萬沒有想到,手指被油炸過之後,味道居然會這麼的難聞,簡直是掃興之極!
還沒走出多遠,大小姐復又轉回身來,向着三號罵道,
“還愣着幹什麼,還不趕緊把那塊青石板扔遠一些,臭烘烘的,噁心死人了!”
當三號大汗淋漓的與那塊碩大的青石板苦苦糾纏的時候,嵐依舊擁着熊傷心流淚。
她的眼淚不小心滴落在熊蒼白的臉龐上。她下意識的用手去爲他擦拭,卻發現熊微微睜開眼睛,正歡喜的對着她笑。
熊顫抖着發紫的嘴脣問嵐,
“學會了嗎?”
嵐哭的愈發厲害,小腦袋卻是不住的點着頭,將更多的淚水滴在了熊的臉龐上。
她奮力的擠出幾個低不可聞的字眼,
“我們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