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統天下?”方戈眯眼,“我說過這樣的話嗎?”
忽哲格目瞪口呆:“這還用說?不是爲了一統天下,你招兵買馬,東征西戰的,是爲了什麼?”
方戈道:“你誤會。至於我的目的,告訴你也無妨。”
“什麼?”忽哲格緊緊盯着方戈的嘴,他要是說點兒什麼天方夜譚,他就撲上去。
“消遣。”方戈頓了頓,“你知道消遣的意思嗎?你也可以理解爲消磨時間。人要是不做些什麼爲人生添加樂趣,那就太無味了。”
忽哲格終歸還是沒有撲上去,他徹底敗給了方戈。
一月之後的大梁皇宮,絲竹之音不絕於耳,除卻皇帝壽辰之喜外,爲大梁開疆闢土的功臣忽哲宇,帶軍歸來。皇上龍顏大悅,賜專宴於恩親侯府,忽家無上榮耀。
宮宴上,帝后恩愛攜手,接受百官跪拜。熱鬧是外面的,上水宮清淨至極。
“母妃,爲什麼哥哥們能去,我不能去?”樑緣想不通,她也是父皇的孩子,父皇那麼疼愛她,她爲什麼不能參加父皇的壽宴。公西意即使不想說,也不得不解釋。她不能騙孩子,就只能讓孩子傷心了。
“只有男孩子才能去,你看母妃也不能去啊。”
“可是皇后娘娘就能去啊。”
“……”公西意無言以對,她本來就不是很開心,緣緣這麼一說。她連說話的願望都沒有了,“皇后娘娘能做的許多事情,我們都不能做。緣緣以後要習慣,這種差別待遇。”
“緣緣不要,緣緣好悶!”樑緣的脾氣,跟樑蕭很像,一旦鬧起來是怎麼都哄不住的。公西意無奈,只好帶着緣緣出去散步。宮宴不能去,還是能湖邊兒溜達溜達吧?
樑緣一到湖邊的假山羣裡,就鑽的沒影兒了,只是一撒手的功夫。公西意索性一個人順着假山的小道,慢慢爬上去。找到石盤後的石凳,她坐了下來,大喊一聲:“緣緣,玩累了到石盤這兒來!”
在山石的縫隙中,傳來了隱約的樑緣的應和聲。
大概過了半柱香的時間,公西意還是不見樑緣的動靜,這丫頭一定是趁機跑掉了。她無奈的搖頭,她就不該趁着心情不好,信任這丫頭一次。她拍拍裙子準備去抓人,卻聽到了石盤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應該不是一個人的。
“哎,你聽說了嗎?這次宮宴,皇上特許長公主殿下出席。”
公西意愣了,止心?止心昨天不是出宮了嗎?
“侯爺都回來了,長公主懷有身孕,給個特例也是可以的。”
“這算是什麼特例,我覺得就是咱們的大將軍有功,這是皇上的嘉獎。那日我見了大將軍一面,怪不得長公主這麼年輕都鬧着嫁給他……”
隨着腳步聲的漸行漸遠,說話的聲音也慢慢消失了。公西意從大石盤後面跳出來,忽哲宇回來了?止心的好日子終於要來了。公西意跳下石凳,順着臺階跑上去,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抓住樑緣那個小丫頭。
宮宴進行到一半,百官輪番圍着忽哲宇敬酒,忽哲黛高高在上,冷眼看着。樑止心挺着大肚子,就坐在她手邊。樑簡滴酒未沾,偶爾低頭吃一點小菜,面無表情。
樑止心有些不安,她也說不上來爲什麼。看着今日鼎盛的忽家,她總能想起……徐恩。還有被莫名清洗的徐家勢力。她微笑着,扶着肚子給樑簡祝壽。
“止心也沒別的好東西,只是親手給皇兄繡了一件屏風。”說着,她拍拍手讓人擡了上來,這是她半年前就開始準備的禮物了。屏風上倒不是什麼新鮮玩意,而是一副極其普通、簡單的山水畫,星星點點的隱現着四個人的身影,十分抽象。連忽哲黛也看不出什麼所以然,她自認爲在書畫方面造詣不錯。
樑簡端起茶水,瞥了一眼,微微一笑:“止心,果然有心。”
樑簡開口,場面立馬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屏風上,還有屏風上刺繡並不精良的畫作,所有人都恨不得立刻馬上看出這幅屏風的用意,這纔好站出來恭維長公主和皇上的兄妹之情,恭維整個恩親侯府,甚至於整個忽家。
但是誰都看不出這屏風,哪裡有心?
有人開始竊竊私語,穆恭年身邊的人也開始請教這位大才子,當今皇子們的先生。但是就連穆恭年也說不上來,也許這只是皇上和長公主兩個人之間的故事吧。
“咦?”一聲清亮的女聲從大大的屏風後傳來,確切說是小女孩的聲音。伴着清脆的嗓音,樑緣從屏風後跳了出來,一下子就站在了百官的視線裡。
忽哲黛雙眉微微一皺,隨即平緩開來,止心則是愣住了。
樑簡倒是沒什麼反應,招招手:“緣緣,過來。”
樑緣纔不會那麼聽話,一個六歲的小姑娘,雙手揹着像個小大人似的,繞着屏風轉了一圈兒。然後又順着臺階向下跑,不知道的還以爲她要一鼓作氣,跑到官員的席位去。她停在長臺階的一半,回頭看了一眼,又“噔噔噔”地跑到樑簡身邊,大聲道:“這畫,緣緣見過。”
樑簡笑了:“你從哪兒見的?”
樑緣跳到樑簡的懷裡:“父皇說緣緣可以說,緣緣才能說。”
樑簡笑:“恩,你說。”
“在母妃的畫室裡。”樑緣小朋友說着稀鬆平常的話,殊不知在下的百官,早就浮想聯翩。難道皇上對賢妃的寵愛,竟至於此?這就是所謂的有心?忽哲黛坐乏了,小心地向後傾斜了點兒。樑簡鬆開樑緣,示意忽哲黛帶她下去。在忽哲黛的哄騙拉扯下,樑緣不甘不願地離開了。她一點都不高興,看來父皇是真的不喜歡她。
在一羣小太監搬走了屏風後,止心不斷地打量着樑簡的臉色。她以前以爲,皇帝和哥哥的區別,無非就是樑辰和樑簡的區別。現在她才發現,她打錯特錯。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情經歷過之後,她才懂得樑辰的剛硬中的情誼,以及樑簡一片平靜下的波濤洶涌。
也許樑辰還稱得上是好皇兄,但樑簡真的是個……好皇帝。
“止心的一片苦心,皇兄明白。”樑簡站了起來,看着忽哲宇,“大將軍聽旨,長公主臨盆在即,朕准許將軍待公主生產後,再赴北戍邊。大將軍以爲如何?”
忽哲宇猶如被雷擊,止心如今的身子,距離生產大概也有小半年。臨盆在即從何談起?調他回京,他已然不快;這樣的旨意,難道不是什麼徵兆嗎?
“臣謝恩。”忽哲宇內心的洶涌終究是掩蓋周全,“只是西北……”
“大將軍不必擔心,西北的事宜,朕全權交由白葉處理。”樑簡一副明君的體諒姿態,三言兩語將白葉帶了進來。一語激起千層浪,這白葉莫名其妙地入了朝,這才兩年,連連攀升。如今竟得皇上如此重用,到底何許人也?
傳言這白葉是蘇家一私生女的夫婿,不知是真是假……難道,是爲了蘇家?
就在大家猜來猜去的時候,只有樑止心看到了,忽哲宇苦笑背後的失落。
“原來是白葉啊。”公西意咬着筆頭,她還以爲從此再也不會再聽到這個名字了。看來他終於能以自己的身份活着了,值得恭喜。
“娘娘認識他?”流姻瞪大眼睛,驚奇道。
“不認識,我怎麼會認識他。”公西意一臉坦蕩蕩的表情,“就是聽皇上提起過,看來皇上真的是很重視他吧。”
“嗯嗯嗯!”流姻連連點頭,“聽宮宴上伺候的姐妹們說,這白將軍相貌堂堂……”
後面流姻說了什麼,公西意一句也沒聽進去,無非就是小粉絲遇到了大偶像的狀況。在流姻之前,已經又一個叫木紅的丫頭,讓她見識過了。
“除了這位白將軍,還有別的事嗎?”
“別的?”流姻猛然被打斷,激動道,“娘娘,忽大將軍攻陷了南臨城,都逼得南臨城主棄城而逃了呢!奴婢還聽說,南臨城主的弟弟,不堪國破的恥辱,剃度出家了。”
公西意手上用了猛力,手中的竹筆折成了兩半,打翻的墨汁灑了一桌子。
剃度出家?南臨城主的弟弟……那不就是何默嗎?她呆呆地看着桌子上的一灘墨汁,雙手無意識地按在上面,本來乾淨的手,頓時沾上了污漬。本來這幅字是配着一件特別的禮物,送給樑簡的,只是本來的打算。
晚上,夜深人靜。忽哲黛親自把樑緣送了回來,樑耀他們三個也都回來乖乖睡下了。公西意一個人躺在大牀上,怎麼都睡不着。她心裡很不是滋味。這麼大的事情,她好像是這宮裡最後一個知道的,她什麼都不問,樑簡也就當真什麼都不告訴她。
她突然就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樑簡說的……南臨必滅,原來他真的從來都不騙人。此時的樑簡在做什麼呢?在正坤宮,在哲黛姐姐那裡……她又突然想起了越芒丹,南臨的事情,她都知道了吧?她和越玉龍,現在又在哪裡?公西意的手,探向了牀頭的暗格。從裡面拿出了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玉牌。拿在手裡透着燈光,端詳了一番。這就是樑蕭吵着鬧着要的東西,她輕輕嘆氣,然後吹滅了蠟燭。
夜色中,一匹駿馬在皇宮的側道飛奔。守衛宮門的將士根本看不清馬上人的臉,但是看見她手中的令牌,立馬恭敬地打開了早已落鎖的宮門。守衛能確定的就是,這是一雙女人的手,其他的一概不知。公西意穿着黑色的長袍,帶着面紗。騎着駿馬,飛奔出宮。她沒什麼目的地,只是在出了宮門的那一剎那,她切實感受了——自由。她是自由的,無論她在宮裡呆了多久,她都是自由的。
與此同時,樑簡趁着夜色,悄然離開了正坤宮。他一個人走在通往勤思閣的小道上,繁雜的事務堆積在心裡,可他還是想起了止心送的屏風。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幅畫,想起了多年前的……風景。站在勤思閣的暗室裡,止心送的屏風此時就安靜地呆在這裡。在周圍燭火的映襯下,樑簡看的有些失神,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這屏風上模糊的四人的背影,正是樑簡、方戈、公西意和樑止心。
轉眼十三年就過去了,他和小丫頭已經相識十三年了。記得當年他親自去慶州接止心回宮,本來他是不用親自去的。只是爲了見她,見寫了一手好字的公西意,他推掉了所有的公務,帶着功利的目的接近了她。
那時的公西家,已經富甲一方。那是距離南臨最近的富戶,他當時只是想,能得到公西家的財力,就有了充足的軍餉和糧草,一舉拿下南臨。只是……十三年過去了,他才真正的準備好,即使已和意兒無關。十三年前的上水園,她的一顰一笑,他都記得。原來,那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今天的生辰,小丫頭一定很生氣吧?
半年前她就想給自己操辦了,但沒能如願。
兩人一天都沒能見上一面,周遭安靜下來,樑簡才感到淡淡的思念。
……
就在樑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時,如影的暗衛潛了進來。
“主上,賢妃獨自一人出宮了,六個人跟了過去。”
樑簡:“什麼時候的事?”“前半夜。”
“只有她一個人?”
“是。”
“再加六個人過去,務必看護好,還有不到萬不得已,別被她發現了。”
“是。”
“慶州那邊怎麼樣了?”
“他們不願意到源京來。”
“恩,你下去吧。”
樑簡走出暗室,推開了書房六面的窗戶。書房儼然變成了高高閣樓上的亭子。若是風再大一些,桌上被鎮子壓住的紙張,一定被吹的滿天飛。他想透透氣了,下一步是什麼?他從未如此急迫過,他甚至想一夜之間處理完所有的事情,他甚至不確定,意兒還能等他多久。一個十三年過去了,還要有幾個十三年?她的人生又有幾個十三年?
“皇后娘娘……皇上並沒有去上水宮,而是回了勤思閣。”在這漫漫長夜,睡不着的何止樑簡和公西意兩個人。
忽哲黛躺在軟榻上閉目養神,腳邊的香爐裡焚着特別的香料,這是宮裡沒有的香料。她也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拿出來安慰自己。
今日看到大哥的苦笑,她隱隱有着報復成功後的快感。哪怕他們是親兄妹,她也不會忘了二哥來信告訴她的事實,是大哥的母親害死了自己的母親。是忽家,把她逼到如今的地步了。他們若是不遭天譴,她便替天行道!得知大哥被調到西北,她甚至竊喜。她恨忽家,恨裡面的每一個人。若是真如二哥所願,她真想看到忽家粉身碎骨的那一天,只要能看到,讓她隨即死去,她也是願意的。
什麼都沒有,她本就一無所有。
如果最後,還能爲二哥,和他,做些什麼的話……她心甘情願。
公西意牽着馬,沿着無人的街道,不知道該去哪裡。
她沒有落腳的地方,也沒有想要駐足的地方。沿着她的記憶,她一步一步走到了昔日輝煌無比的公西府,大門緊閉。這裡……不是她的家了。她沒有家,只有皇宮,只有樑簡。
公西意索性坐在公西府大門的石階上,一個人靜靜的呆着。一片寂靜的夜色裡,空有馬蹄的噠噠聲。她就這樣一個人坐到了天亮,聽見了不知哪裡傳來的鐘聲。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她刻意挑了人少的小道走。
皇城裡已經有人開始議論了,南臨快垮了……達烏要立新王了……
不知不覺,她竟然牽着馬走到了大哥的府上。當她意識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小姐……賢妃娘娘?”木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站在門前的真的是她家小姐嗎?怎麼這樣失魂落魄?昨夜公西子安是在木紫處過的夜,木紫一大早送公西子安去上朝,人剛走遠,她就看到了牽着馬匹的孤零零的公西意。
公西意來不及躲,只好笑笑:“噓,別聲張……我是溜出來的。”
木紫瞪大眼睛:“小姐你逃宮了!”
公西意連忙搖頭:“沒有沒有,你誤會了。我就是悶得慌,出來轉轉。”看着木紫一臉懷疑的表情,公西意補充道:“皇上知道的,真的。”鬼知道樑簡知不知道,但是要堵住木紫的嘴,就只好騙騙她了。
“真的?”
“真的,比珍珠還真。”公西意伸出三根手指發誓。
木紫這才放鬆下來,帶着公西意悄悄入了府,直接帶她到了自己的房間。
澤延看見公西意,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按照木紫的要求行禮,之後就靜靜地呆在一邊看書了。弄得公西意挺不好意思。
“小姐,你是說你在大街上流浪了一晚上?”木紫大驚小怪道。
“你小聲點兒,什麼叫流浪啊……我那充其量就是個散步。”公西意吐吐舌頭,現在她想想還是挺害怕的,萬一遇見什麼壞人,後果不堪設想。
木紫心疼極了:“小姐,你要是沒地方去,就來找木紫啊,一個人在大街上,多危險。就算皇上給小姐出宮令牌,也不是這樣用的。”
公西意看着木紫關切的眼神,她有點感動:“好了,我知道你擔心我,下次不會了,我保證……要是有下次,我一定來找你,這還不行嘛?”
木紫這才滿意,開始張羅着給公西意弄吃的。
公西意卻厲聲問道:“木紫,你的手怎麼回事!”光顧着說話,公西意竟然沒看見木紫的左手……缺了半截小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