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死了。
浮玉山上,皇帝與浮玉王對望,神情駭然。
皇帝聲音乾澀:“他老人家顯靈了。”
浮玉王說話結結巴巴:“剛剛他老人家着六位前輩上來時,法鈴傳音說過:憑金鐘手段,想殺誰對方決不能活......這話指的、指的就是他老人家封印於國師體內的這道真靈吧。”
所謂真靈,不過是仙家的一絲心識外加一道靈氣。這點力量於仙家而言微不足道,但也足以橫行人間,這便是仙凡差別!蘇景雖贏了‘仙靈’,但純粹是因僥倖。
“若鬥法時候國師直接請出他老人家的仙靈,那個妖人又豈能得活,何必弄成現在這個樣子!”浮玉王語氣不解。
皇帝卻搖了搖頭:“他老人家說的是‘金鐘想殺誰,那個人必死’,他沒說金鐘會不會還活着。”
浮玉王心思不差,稍加思索便告明白:“國師來歷不同尋常...可到底還是凡俗中人,若想請動老人家的仙靈顯現...他的體魄承受不來。”
皇帝嘆了口氣:“就是這樣的道理了。”說着,他三眼眯起,擡頭望向天鏡中的蘇景......
鏡中蘇景垂頭。
洞天中蘇景目光裡微有些不解:兇物已死,再無威脅,他本想重開洞天、將不聽、相柳召喚入內,他們以前也和靈魅兒見過面,不算外人。可心思轉動命令傳出,早已拜認自己爲主的黑石洞天竟不聽話了,猶自封閉、不肯開放。
迎着蘇景目光。靈魅兒輕輕搖頭:“我若不理會,洞天是你的;我若有心念、離山巔就不會再聽你命令,你當還記得,這座離山巔本來就是我助你煉化入體的。”
說完,她不去解釋爲何不肯開放洞天。而是柔柔地嘆了口氣:“那時候多好...我以爲自己只是失了記憶,沒想到我根本不是扶乩;我以爲我有很多同門很多朋友,可回到離山才發現...他們都對我好,我心裡卻只有莫名恐懼。他們都是好人,我爲何會怕?到現在我也想不通,你知道麼?”
蘇景坐了下來,靈魅兒很乖、並坐於他身旁,兩人置身的那塊礁石很矮、幾乎與海面平齊,蘇景脫掉靴子把腳身入水中:“怕,是你的思憶根。”
何爲‘思議根’?人人都有。潛藏於心底最深處的那一點明慧記憶。
靈魅兒因扶乩的強烈執念開靈犀、得智慧,她把自己當成了扶乩仙子,可‘思憶根’是永遠明慧的,它記載了事情的真相,即便靈魅兒記憶混亂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自己是誰。‘思憶根’也會化歸一道本能。時時刻刻提醒她:不對!
有人精神受創,以至瘋癲或者失憶,將來能否恢復就要看‘思憶根’是否也受了創傷,若思憶根完好,此人遲早能恢復正常;若其也遭損毀,那病者就再沒機會了。
就是受着‘本能’影響,靈魅兒害怕離山之人,所以她回山不久就藉口‘外出遊歷尋找往日形跡’離開了門宗。
“思憶根?應該就是這東西作祟吧,其實我以爲,若我一輩子都把自己當扶乩。當會更好。”靈魅兒笑了笑,轉回原題:“我怕同門,唯獨...唯獨喜歡你。我本來以爲是因爲你曾救我的原因,不過待我徹底清醒、曉得我是誰的時候,我才明白:蘇景啊,原來你是我今生此世、見過的第一個男子。那天我張開眼睛,看到了人,就是你。我封閉洞天,就是想和你安安靜靜地說會話,不聽...她很好,可現在我不想見她。”
不等蘇景開口,靈魅兒話鋒轉開:“我有如意變化之身,我以爲自己是扶乩,就變成了扶乩的樣子,今次你見到的,纔是我的本來面目。你覺得我好看麼?”
蘇景點頭:“好看。”
靈魅兒又笑了,繼續着之前的話題:“你可知我是什麼時候徹底甦醒過來的?上一次你自幽冥返人間,苦鬥玄天,離山最後一層大陣‘千江水月、萬里雲天’發動的時候。”
“那一刻,離山危殆,離山巔察覺危機躁動到幾欲瘋狂...我就是離山巔啊,霎時裡識海驚雷動,扶乩、黑石、險惡地、我爲何物、我見到的第一個男子...所有所有的事情,就那麼一下子涌入腦海,我真正醒來了。扶乩死,我轉生;我醒來,世上卻再無扶乩了。”又一次,靈魅兒淺淺嘆了一口氣:“我入主離山巔,發動陣法,一是消耗過巨、另則...腦袋亂了套,我喜歡扶乩,不喜歡自己,所以我再入沉迷。直到剛纔,洞天內五行齊聚、相生相扶、造化生韻,我再醒來。”
說到這裡,靈魅兒站起身來,拉着蘇景也一起站起:“我有兩件事,想請你幫忙。”
蘇景點頭:“你說。”
“久聞大聖玦爲洞天福地,盼能去看一看。”靈魅兒的請求很古怪,但她無意解釋。
純淨海、純粹劍意生出的靈魅兒,也勉強能算作半妖之體,可以進入大聖玦洞天。
就算請求古怪,對蘇景來說也不過舉手之勞,可蘇景卻面露難色:“那裡,現在正有件重要事情......”
第三次,靈魅兒笑了,或許是和出身有關係,這女子的笑容裡總有些小小的狡黠意味:“放心便是,我只是看一看,絕不搗亂,更不會壞你重要事情。”
要說靈魅兒會搗亂,蘇景自己都不信,未在推託、伸手扶住了靈魅兒肩頭準備帶她過去。
但靈魅兒肩膀一斜、胳膊一揚,把蘇景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不容分說:“走吧。”
心念一轉,蘇景帶着靈魅兒,自黑石洞天跨入大聖玦洞天。這處洞天比着黑石要更廣闊,其他地方都和平時無異,但洞天的東方、視線盡頭,火燒雲轟轟流轉,雲中一道璀璨到無以復加的銀色光芒閃爍,淬厲劍意自銀光中四射瀰漫。這就是蘇景說的那件‘重要事情’了。
靈魅兒不看其他地方,只望着東方天角,口中喃喃:“真是好看...那是屠晚吧。”
蘇景微微一驚:“你怎曉得?”
‘重要事情’算不得機密,但蘇景不曾主動提起,外人沒有知曉的道理。
“五行轉、生造化。借造化、奪天命。”靈魅兒十二個字說得很用力,隨即放鬆了語氣:“莫忘了,五行相生的關鍵之地是在我的離山巔裡,這件事我怎會看不透...不過,蘇景,還不夠的。”
“什麼還不夠?”蘇景追問。
靈魅兒的左手與蘇景相握,她的右手卻始終攥成了個拳頭,此刻右拳攤開,只見一道道金、銀顏色氣意從她手心流轉而去,劃過重重光弧,急急飛行東方、沒入了天角赤雲中。
蘇景再一驚:“這是...黑石海中所養的劍意!你怎地......”
小女孩般的俏皮,靈魅兒衝着蘇景吐了下舌頭,笑道:“現在想收也收不回來了,不過無妨,以後只要屠晚入主黑石,離山巔就還是離山巔,相持於星峰,照樣能發動千江水月萬里雲天,放心便是!這些劍意能助屠晚一臂之力,於離山又全無損失,何樂不爲!”
若無蘇景同意,靈魅兒進不來大聖玦,她來這一趟只爲把黑石內的劍意盡數送於雲中屠晚,助它行那‘借造化、奪天命’的要緊法術......幫屠晚,就是幫蘇景了。
正事辦完,靈魅兒就不願再做逗留:“回去吧回去吧,這裡妖氣太重,我還是喜歡咱家。”
她說什麼就是什麼,蘇景心念再轉帶着靈魅兒重返黑石洞天。
“另件事...對了,不聽有喜沒?”靈魅兒是女子,逃不脫女子天性,喜滋滋開始瞎打聽。
蘇景失笑,想問一句‘與你何干’,又覺得未免生硬,就搖了搖頭。
靈魅兒皺眉頭:“子嗣傳承,是爲大事,你們須得再努力些。”
這次蘇景真笑了:“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嗯,我離開離山,在世間轉了好長時候。”聊得多了,靈魅兒漸漸開心起來,語氣歡喜的,話鋒再轉:“那你有沒想過,將來有了兒子叫他什麼名字?”
越聊越有‘坊間婦人’意味,不過這事蘇景還真的想過,也不覺得這事有什麼可瞞人,應道:“想叫他蘇晴。”
不聽爲莫耶晴族,且蘇景脩金烏的,太陽出來自然是晴朗天氣,這個名字沒太深刻寓意,但卻應景,蘇景很喜歡。
坊間婦人風範盡顯,靈魅兒笑:“蘇景...蘇晴...聽着好像兄弟倆似的,你不彆扭麼?”
這事蘇景也想過,不過實在喜歡那個‘晴’字,是以搖頭:“無所謂的。”
靈魅兒聳肩,揚眉:“反正是你兒子,你說了算,你不覺彆扭我也沒什麼好說。”
蘇景受不了了:“咱這聊得都是哪跟哪......”
不等他把話說完,靈魅兒忽然收斂了笑容,錯步到蘇景面前,和他四目相對,聲音很輕但語氣異常認真:“蘇景...不行的,你用的辦法很好,可是我醒了,所以行不通了...多好的事情,功虧一簣太可惜了。”
莫名其妙之言,說話時,她把一枚水晶鈴鐺塞入了蘇景手中,隨即鬆開了他的手,不存隻言片語的解釋,轉身飛去。
並非離開,靈魅兒飛向洞天深處。
蘇景卻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