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盛開的時節天氣已經不能算的很冷,但高地諾曼畢竟位於北方,深夜的寒氣仍然會令人有着想要蜷縮回爐膛前的衝動。可想而知的,在這個時候被人從熱乎乎地白熊皮褥子與鼠貂皮毯子里拉出來的人是不會感到愉快的。
尤其是對一個國王而言,又及,在每一次舉杯的時候他都喝光了裡面的腐甜酒或是冬酒。
但他不能大叫一聲讓他的士兵們抽打或是絞死那個敢於打攪他的人,因爲折磨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嫡親姐姐,黛安公主簡直就是以一種氣急敗壞的姿態把他從被褥里拉了出來——一隻手臂,一條腿的那種拉扯方法,畢竟國王陛下有她四個那麼大。
“怎麼啦?”國王問,他按住腦袋,覺得裡面有一羣裝束鮮豔的侏儒敲着鑼和鼓蹦跳着祭祀他們的神呢。
“您的好領主,還有您的好弟弟!”黛安不滿地說,國王陛下的小心思她也有所察覺,但她真不明白爲什麼他非得弄這麼個下賤東西——摩頓.唐克雷並非沒有遠親,如果可憐的老摩頓出於自個兒的小小私心,不願意讓狄倫繼承他的領地的話,十二家族裡也不是找不出第二個唐克雷——她是說,譜系上可溯的那種,雖然黛安也不怎麼瞧得上他們,但無論如何,也要比個不知從那個娼婦的裙子下面鑽出來的小雜種好。
國王抓起擺在櫃子上的銀壺大喝了一口,裡面裝着摻了水、碎薄荷葉的蜜酒,這種口感冰涼的淡酒是用來解酒和消除宿醉後遺症用的,他略微清醒了點兒,搖晃着身體抓着男僕的肩膀還有牀柱站了起來,在另兩個僕人的幫助下,他穿上了不久前才脫下來的羊毛套頭衫,裹上一件銀鼠皮的大氅,一個僕人想要給他戴上金項鍊,被他擺手拒絕了。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在跌跌撞撞地走下樓梯時,他問。
“具體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黛安回答道:“好像是那個……人想要殺掉開爾伯爵,但您知道的,開爾伯爵的保護人是富凱,而富凱正好和約翰在一起,然後約翰阻止了他,但那個人……感謝您對他的恩寵,他顯然已經忘乎所以了,他竟然對一個公爵,呃……”她將“一個王國的繼承人”吞了下去:“舉起武器。”
“我聽得一片亂。”國王說:“伯德溫爲什麼要殺死開爾?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還有富凱怎麼和約翰在一塊兒?”
“約翰想要問問富凱有沒有辦法幫他買到更多的奴隸——兩千名士兵就算是一個公爵也會感到吃力的,至於那個人,誰知道呢?”黛安無所謂地說:“下等人總是很愛發瘋的。”
即便有僕人飛快地跑過去點燃火把,走廊裡的陰寒仍舊令國王打了個抖兒,他拉緊大氅,幸好作爲國王的弟弟,約翰公爵的住所距離國王的房間並不遠,準確地說,那本就是由一條甬道連接着的緊緊毗鄰的高低塔——依照高地諾曼的成文與不成文的規矩,它們屬於國王與國王的繼承人,如果國王能夠獲得貴族們的支持,修改繼承法,讓女兒也能繼承父親的爵位與領地,那麼今後住在這兒的就不會是約翰公爵而是李奧娜公主。
事情發生的地方並不在約翰公爵的臥室——富凱既不是個妙齡少女而約翰也更傾向於和一個溫柔的貴夫人談情說愛,他們在塔的二層談話,一個較爲隱秘的會客廳,有一個火焰正旺的壁爐。
房間很大,並且沒有太多傢俱——一張圓桌,三把椅子和一個寫字桌,一個儲物箱,兩尊捧着黃銅瓶子的雕像就是這兒全部的配備了,所以它更是顯得空曠,但並不寒酸,地面上鋪着一張純黑色的巨狼皮,帶着頭、四肢和尾巴,眼睛用黃色的蜜蠟取代,牆面上掛着色彩絢麗的絲毯,雖然沒能在天頂懸掛氟石,但一盞有着四十八根燈臂的吊燈上點燃着的鯨蠟蠟燭依然能將整個房間照的燈火通明——開爾伯爵將自己躲藏在富凱與約翰公爵的身後,而雷霆堡的主人伯德溫子爵站在他們的對面,正如黛安公主所說的,他拿着一柄寬劍,就是國王陛下賜予他的那柄,國王認得,因爲那柄寬劍劍身上有着如同黑白小蛇的花紋,還有它的配重球上鑲嵌着的堅石。
而約翰公爵舉着一柄單手劍,嗯,不是國王不喜歡自己的弟弟,平心而論,想要靠着這個戰勝伯德溫根本就是件不可能的事兒——爲了迎合約翰公爵的臂力,那柄單手劍是昂貴的秘銀所鑄造的,寬度與長度都要遜色於它的同類,爲了進一步地降低重量,矮人工匠甚至沒敢往上面鑲嵌寶石,而只是在劍柄上鏤刻花紋然後填入黃金。
就這樣約翰公爵的手都是顫抖的,不過這不要緊,他只是要表明自己的態度而已,在看到國王走進來後,他就立刻垂下了劍尖,伯德溫緊隨其後,在國王面前,貴族可以手執武器,但如果敢將劍尖擡起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叛逆。
伯德溫看起來很糟糕,面色蒼白,頭髮蓬亂,他的衣服被血浸透,處處綻開,但傷口似乎都已經初步癒合了——他應該向泰爾祈禱過一個小治療術,國王仔細地看了看,又將視線轉移到約翰公爵和開爾伯爵身上,他不覺得這兩人能讓伯德溫如此狼狽——吟遊詩人曾讚美過雷霆堡的領主有着野鹿般的靈巧敏捷與盤羊般驚人的平衡力。
看到伯德溫國王就無法控制地想到了黛安對他說的那些……荒謬至極的蠢話,這不可能,他對自己說,但他確實爲此心煩意亂了好一陣子,剛剛有了睡意就又被黛安推醒——他甚至無法責備她,因爲現在的局面確實只有他才能應對處理,但他不得不說,伯德溫有些過了,一個子爵想要殺死一個伯爵,並且將劍對準了一個公爵,這不是他該有的權利,這個權利——是屬於國王的。
是不是真如黛安所說,他給了伯德溫太多特權了——但他確實找不到第二個伯德溫了——他身邊幾乎沒有什麼可信任的人,他們不是來自於那個家族就是來自於這個家族,只有伯德溫是個既無背景又無野心的孤家寡人,他還是公正與正義之神泰爾的忠實追隨者,他的騎士,摩頓.唐克雷也是這麼說的,他是可用之人——但如果黛安說的是真的,李奧娜真的……國王在心裡翻來覆去,尋找着能夠取代伯德溫的人,最終卻一無所獲,這讓他的心不由自主地焦躁起來,就像是有魔鬼挖了一塊去。
高地諾曼的統治者不得不又一次地努力平息着腦中混亂澎湃的種種念頭,他差點成功了,如果不是他的女兒李奧娜匆匆來到。
李奧娜衝進了房間,慌亂地搜尋着,她的眼睛在約翰公爵、開爾伯爵與富凱身上一掠而過,最後落在伯德溫身上。
現在的伯德溫可稱不上好看,不,就連端正乾淨都說不上,看上去就像是個被惡魔附體的殺人鬼,國王想,但他在女兒的眼睛只看到了由衷的,溫柔的憐憫與同情,雖然她很快欲蓋彌彰般地移開了。
他的心猛烈地往下沉。
“告訴我,”國王問道:“發生了什麼?讓我的弟弟,我的臣子,忠誠於我的人,讓高地諾曼最英勇的騎士試圖相互殘殺?”
“我也不清楚,”約翰公爵對自己的兄長鞠了一個淺淺的躬,“我只是想和富凱談些事情,下下棋,突然之間,開爾伯爵衝了進來,跪在富凱的腳下祈求保護,然後……子爵極其無禮地闖進了房間……並且要求富凱交出開爾伯爵,富凱拒絕了,之後,正像您看到的,”他不無諷刺地說:“一個子爵就向兩個伯爵與一個公爵舉起刀劍來了。”
“你有什麼要說的嗎?”國王轉向伯德溫。
“我要求與開爾伯爵決鬥。”伯德溫說。
“爲什麼?”國王不解地問,開爾伯爵是個美貌的年輕人,從未上過戰場,他沒有領地,所以不可能與伯德溫有什麼積怨。
“潘妮死了。”
國王皺着眉想了想,哦,是的,潘妮,伯德溫的妻子,她沒能給國王留下什麼深刻印象,他在雷霆堡的時候潘妮在伯德溫曾經棲身過的村子裡,他成爲國王后伯德溫將潘妮送進了王都,但一個國王又怎麼會對一個不管是從容貌還是修養上來說連他的擦地女僕都不如的女人感興趣呢,他從未召見過她,就連給伯德溫的賞賜也是直接送到雷霆堡而不是他在王都的家。
“我很遺憾,伯德溫,但這與開爾伯爵有什麼關係?”
“他引誘了她。”
“哦?”國王吃驚地看向開爾伯爵,真是難以想象,這個看似正常的年輕貴族居然有着那麼古怪的愛好,……當然,對伯德溫這有些抱歉,不過這在王都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兒,對啦,他好像聽到潘妮死了——那麼就死了吧,他略感苦惱地想道,一個嫉妒心強的丈夫殺了和別人有私的妻子,如果他的妻子是個貴族,那可能會有些麻煩,但伯德溫的妻子只是個紡紗姑娘。
他嘆了口氣,“開爾伯爵……我想你或許應該向伯德溫子爵致歉……”
“我已經那麼做了,”開爾伯爵誠摯地說:“問題是他似乎不怎麼想要接受呢。”
“那不是道歉!”伯德溫咆哮道:“是羞辱!你怎麼敢……你怎麼能!她懷了你的孩子,還爲了你想要殺我!她愛你!”
“哦,是嗎?”開爾伯爵微笑着張開雙手:“可那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國王責備地看了一眼開爾伯爵,但讓他更加頭痛的是伯德溫,這頭該死的倔強的老牛!
雷霆堡的主人毫不猶豫地向他所忠於的人屈下了膝蓋,“我請求您,”他聲音嘶啞地說:“我請求您,我的主人,我的國王,請收回您給予我的所有賞賜,所有……每一樣,金幣、土地、城堡、封號、盔甲和劍,我已經不再需要這些了——我唯一的要求,陛下,”他看向開爾伯爵:“我只求與開爾伯爵一戰,只有他的鮮血才能洗刷掉恥辱,我的,我妻子的。”
這下子國王真的感到苦惱了,開爾伯爵,一個只有爵位卻沒有封地的伯爵,王都裡有很多這樣的年輕人,因爲他們的領地以各種各樣的理由被國王收回或是代管了——國王讓他們居住在王都或是王都的外城,給他們金幣、奴隸、住宅與莊園,縱容他們肆意揮霍,保證他們安樂無虞,他不能讓伯德溫殺了開爾伯爵——國王可不想明天一早就被驚恐的貴族們包圍,要求返還他們的領地或是離開王都。
“你會有妻子的,”沉吟良久後,國王說:“伯德溫,我會盡快賜予你伯爵的爵位——你會得到一個年輕漂亮的妻子,一個有着高貴血統的女人,品行良好,聰慧可愛,她的血會流在你孩子的身體裡,你儘可以自己挑選,據我所知,有許多伯爵和侯爵都帶來了他們的女兒或是侄女,我保證,她的父親和叔叔都會高高興興地把她嫁給你,並且附帶着一筆豐厚的嫁妝,伯德溫,無論你看上了哪一個……”
“不,”伯德溫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會收回我的請求——陛下,無論那個女孩有多麼美麗,多麼高貴或是多麼聰慧,我只有一個妻子,那就是潘妮。我懇求您……”他平舉起他的劍:“只有這個請求,請您允許我。我可以向泰爾起誓,這將是一場公平的決鬥。”
可不是該死的公平!國王心想,一個嬌嫩的就像是花瓣兒的小子直面一個與獸人爭戰了十五年的泰爾騎士,其結果根本無需設想。
“不行!”國王語氣嚴厲的拒絕道:“那只是一個卑賤的下等人!諸神在上!”他提高聲音:“伯德溫,她矮小、醜陋、愚笨,她甚至不能爲你保留她的貞潔!”
“她是我的妻子!”伯德溫以同樣堅決的態度迴應道:“我愛她,陛下,只有她!”
“別令我失望!伯德溫!”
令我失望的是您!伯德溫並未將這句話推出雙脣,但他痛苦的眼神與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讓國王進一步爲之煩躁不安的是,他能感覺到他身後有人向前走了一步——他的右側是黛安,而左側是隨後趕到的李奧娜,那是李奧娜,國王驚慌起來,如果真如他所想,他的女兒是想爲伯德溫說話求情——不是爲了平息他的憤怒,而是爲了滿足伯德溫的願望;如果她真的無視了事情的關鍵,容許一個子爵爲了一個女人——即便她是伯德溫的妻子,但那只是一個農奴,而與一個伯爵決鬥並殺死了後者……那麼,在將來,在他的女兒成爲了高地諾曼的主人後,會不會賜予他更多的東西呢?
之前並不是沒有愚蠢到將自己的王冠摘下戴到丈夫頭上的女王。國王心驚膽戰地想,李奧娜會嗎?
她會的,國王想道,她會的,她對伯德溫的愛甚至能夠湮沒女人的本性,她應該是嫉妒潘妮的,但她能夠控制着自己,只因爲她愛着伯德溫——但他不能讓她有機會將這份感情公諸於衆。
“如果你堅持,那麼……我答……”國王急匆匆地說,而開爾伯爵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又青又白。
“李奧娜公主!”他突然大喊道。“李奧娜公主!——您就這麼看着您的情人殺死一個深愛着你的人嗎?就因爲您想要討他的歡心?!”
……
整個房間突然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死寂。
國王的臉慢慢地紅了起來,因爲憤怒。
“你在說些什麼呢?”高地諾曼的統治者慢吞吞地說,充滿了威脅,但開爾伯爵卻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個瞎子又變成了一個傻子。
“李奧娜公主,”他不疾不徐地說:“……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李奧娜說,開爾伯爵的視線就像是一隻盯着小蟲的青蛙,讓她覺得噁心。
“都出去,”國王說:“你們。”
兩個法師從陰影中走了出來,他們向國王鞠了一躬,走出了房間。
“還有你們的。”國王陰沉地看向約翰與富凱,於是在他們短暫地點頭致意後,另外兩個法師也一前一後地自遮擋着牆壁的絲毯後走了出來,黛安也跟着走了出去,雖然她很好奇,但總覺得這時候最好還是遠離棋局。
她還貼心的關上了門。
“說吧,開爾伯爵,”國王平靜地說:“……李奧娜,在我說可以之前,閉上你的嘴。”
“我是奉李奧娜公主之命去接近潘妮,也就是那個可憐的小蠢貨——因爲公主愛上了她的丈夫。”開爾伯爵擰了擰手指:“她命令我去迷惑那個女人,讓她遠離自己的丈夫,和我私奔、藏起來或是別的什麼,總之別再出現在伯德溫和她面前就行……”
“這不可能!”伯德溫驚駭地喊道。
李奧娜公主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開爾伯爵聳了聳肩:“隨便您怎麼說,但請您告訴我,我又是爲了什麼要去和一個卑賤的農奴相愛呢?事實上我一碰觸到她,聽到她的名字都會嘔吐——她挺像是一塊圓滾滾的羊屎的,您在擁抱她的時候真不覺得油膩並且臭氣熏天嗎?”
伯德溫怒吼了一聲,站了起來。
“夠了,”國王叱喝道,若是說原本他的頭就像是侏儒在祭神,那麼現在他的頭裡就像是有一百個矮人在開鑿礦洞:“憑證!?”
“我所得到的酬勞也不過是一個注視而已,”開爾伯爵說:“聰慧的李奧娜公主又怎麼會留下確鑿的證據呢,不巧的是我正好知道一個與之相關的小秘密,李奧娜公主,你脖子上那隻就算是沐浴入睡也不會拿下來的金掛墜盒——能打開讓我們看看嗎?”
李奧娜想要後退逃走,但她的父親,高地諾曼的國王陡然轉過身來,一把抓住了那個掛墜盒,他幾乎是用撕咬地拽下了小巧的金鎖,打開掛墜盒,掛墜盒裡面應該是希恩諾絲的聖徽,但打開後,人們只看到了一縷被秘銀絲線纏繞在一起的紅髮與灰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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