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蜜的心情就像鋪灑在她身上的陽光那樣璀璨而明媚。
自打知道這羣不太安分的傢伙居然要在幾個月後前往極北之海,弗羅的牧師就沒安心過,她擔心伯德溫,擔心葛蘭,不過最擔心的還是自己——她覺得上次的行爲已經用掉了她餘生裡所有的勇氣與幸運,用另一個位面的話來說,就是她幹了兩次就連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瘋狂事兒,第一次和最後一次,她覺得自己已經無限地靠近李奧娜了,就算還有那麼一點差距,那也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所以謝謝諸位,雖然她對極北之海並不瞭解,但只要看看路線就夠了——雪蓋沼澤、呼嘯平原,永夜海,無論那個都不是什麼適合一個比起揮舞刀劍更擅長談情說愛的弗羅牧師的地方。
事實上,梅蜜很難理解他們爲什麼要親自去做這件事情,克瑞瑪爾已經擁有了一個富足的島嶼,他大可僱傭傭兵與法師去找回他想要的東西,想到這兒,她輕輕地舔了舔嘴脣,或者這筆財富可能要超過他能從側島所得到的,弗羅在上,如果可以,她真想親眼看看,當然,不是在極北之海。
這正是讓她頗感苦惱的事情,她喜歡側島,喜歡自己的神殿,她並不想離開這兒,但梅蜜知道,她並不是最美麗的,也未必是弗羅最寵愛的那個牧師,她能夠在側島立足,還能夠成爲一個主任牧師沒有別的,就是因爲有着克瑞瑪爾的庇護,如果失去他的庇護,梅蜜就還是那個只能在港口的小酒館裡用自己的身體換取一個房間的小可憐。
葛蘭爲她解除了這個煩惱。
“爲什麼有兩個海,一個永夜海,一個極北之海。難道它們之間還能作區分嗎?”
“極北之海並不是海,”葛蘭說,他對極北之海也只有着極其淺薄的瞭解。畢竟誰會去關心那個地方呢,那兒就連巫妖也不會長久的駐足。“極北之海是聳立在永夜海上的巨大冰層,永夜海的海水是鈷藍色的,就像永恆不變的夜空,而綿延數千裡的冰層是雪白的,因爲颶風與海潮的作用,它們會形成如同波浪一般的凹凸翻卷,遠遠看去就像是另一個海洋,所以纔會被人們稱之爲極北之海。”
“聽起來挺荒涼的。”梅蜜說。一邊俯下身體,撿起一枚碎片拉開長袍的前襟放了進去,葛蘭憑藉着盜賊必須擁有的銳利眼睛一下子就發現了那是什麼,他的語氣也隨之變得有點無可奈何:“只是一枚硨磲的碎片,梅蜜,你有着一串可以從脖頸一直垂到膝蓋的珠鏈呢。”
“這是鳥血硨磲,磨成珠子可以買到一枚銀幣一隻,”梅蜜自嘲地說:“我也只值一枚銀幣。”
盜賊頓了一下,他像是想要試圖安慰梅蜜,但最後還是放棄了。安慰這種東西在公會裡就是譏諷的同義詞,而且作爲一個同樣在骯髒的泥沼中掙扎的人再清楚也沒有過了——舌頭上的善意從來就只能滿足自己。設想一下,如果在他還是那個被同伴活着的頭顱嚇的渾身顫抖的孩子。也不會想要聽些什麼虛僞空洞的甜話兒,那時候他最想的就是有個人能把他帶走,遠遠地離開那個可怕的房間。
但沒有人。
所以他現在也只有保持沉默,他當然可以將梅蜜從弗羅的神殿裡帶走,然後呢,看着她就像自己的母親那樣衰弱、腐爛、散發着令人窒息的臭味死去?幸好他總還能做點什麼——爲了梅蜜,他去懇求了他的同伴或說他的主人,黑髮的施法者,側島的領主。讓他有點意外的是。事情解決的非常順利,不。他從未覺得梅蜜會在隊伍中佔得一個重要的位置,但他沒有預料到的是。側島的主人不但允許了梅蜜留下,還給梅蜜提供了一個相當不錯的藏身之處。
不是側島,也不是碧岬堤堡,更不是尖顎港,而是路德的路澤爾大公所在的都城。
“我想路澤爾大公還沒忘記那五十萬枚金幣。”異界的靈魂說。
葛蘭的表情完全可以拿來作爲驚愕的標本:“但那是個很大的人情!”他幾乎是尖叫着喊道:“難道不該用在……”他有點混亂地做了一個手勢:“如果讓李奧娜和伯德溫知道……等一下,他們會知道嗎?還是……”他焦躁地看向還在審閱一本文書的施法者,他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因爲接下來的話毫無疑問地有離間之嫌,伯德溫與李奧娜,就算一個曾是領主一個又曾是王女,但他們在葛蘭看來也就是兩個傻瓜,盜賊忌憚的是凱瑞本,他從沒想過要和精靈坐在同一架天平上。
“路澤爾是路德的大公,而路德,與高地諾曼相接壤,它們之間已經爆發過不下一打的戰爭,確切點說,這兩者是敵國。”異界的靈魂翻過一張向他申求藍色螯蝦專營權的羊皮紙,慢吞吞地說:“雖然路澤爾大公確實欠了一份生命之債,但他終究還是路德的路澤爾,他不但要對自己,還要對自己的祖先,自己的臣子,自己的騎士與自己的子民負責,容許雷霆堡的士兵在三角地帶停留已經是他的極限了,雖然也有這些士兵對抗的是人類共同的敵人——獸人而不是路德人的關係,但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他已經還清了屬於伯德溫的那部分——要不然你以爲這份債務他該怎麼償還呢?難道李奧娜爲了回到自己的王都還需要敵國的大公提供軍隊嗎?這不是求援,而是叛國,雖然路德的路澤爾會很願意這麼做。”
“但如果只是爲了梅蜜……”免費的禮物後必然隱藏陷阱,就算爲了避免路澤爾大公的手指伸入高地諾曼,李奧娜與伯德溫都不能有所動作,那麼克瑞瑪爾呢?一個施法者,只要他還能施放法術,他對於金幣與施法材料的需求就將是永遠難以滿足的,他大可以就此向路澤爾索要一大筆錢財,而不是要求他藏起一個可以說與他幾乎沒有任何關係的弗羅牧師。
“就算是測試一下bug吧。”黑髮的施法者以他一貫的坦率態度回答說,那是個葛蘭從未聽到過的陌生單詞,但既然施法者有他的目的,盜賊就無來由地安心了許多——他當然不會愚蠢到得寸進尺,克瑞瑪爾又不是他或是梅蜜的媽媽,而且就算是媽媽也未必會爲了自己的孩子輕易捨棄挖空一個大公錢袋子的機會。
葛蘭低着頭,他的腳趾埋在被海水沖刷着的細沙裡,一個閃光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隨意一挑,一枚指甲大小的石頭落入了他的手掌,盜賊擦去上面的海沙,將它展示給梅蜜:“看,這纔是值得被你放在心臟位置的珍寶。”他低聲說:“它就像是你的眼睛。”
那是枚三色碧璽,澄澈的碧綠、翠藍與金黃在小小的世界裡相互輝映,美豔得無法讓人移開眼睛。
梅蜜反而將雙手放在了身後,葛蘭會意地將碧璽輕輕地投入她的前襟,冰冷的石頭沿着火熱的皮膚下滑,就算沐浴着溫暖的陽光,弗羅的牧師還是輕輕地打了一個寒顫。
她向前傾身,頑皮且挑逗地在葛蘭的耳垂上咬了一口。“這是懲罰,”她甜美地呢喃道:“最值得被我放在心裡的難道不是你嗎?”
葛蘭伸手將她緊緊地抱住,他的鼻尖緊貼着弗羅牧師在陽光下散發出麝香與沒藥氣味的捲髮,“這是一個謊言。”他說:“對嗎?”
梅蜜倉皇地笑了一聲。
“啊,是的,”她承認說:“我在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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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富凱失聲喊道,但他隨即彈動了一下,因爲他這纔想起房間裡的窗戶還打開着,他的聲音很有可能傳到外面。
“不用擔心這個。”富凱的母親說道,她坐在椅子上,最後一線陽光恰好停在她纖細的腳尖前,鮮紅的如同鮮血又如同餘燼的絲緞長袍在陰影中漩渦般地展開,比冰雪更爲冰冷慘白的雙手放在雕刻成曼陀羅花枝葉形狀的扶手上,赤黑色從尖長指甲的最前端延伸到近似於半透明的月牙部分,她的胸前與手臂上,還有足踝上都裝飾着厚重的黃金與火焰瑪瑙和石榴石,每顆寶石上都有着微弱的流光,表示它們各自蘊藏着一個強大的法術。
來人的頭髮高高盤起,同樣戴着黃金的冠冕,冠冕上垂下大顆的海水綠色的貝裘裡寶石,因爲這種寶石本身就會閃爍火光,所以就連富凱也無法確認它們是否也是魔法寶石。
如果她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無論有着多麼驚人的美貌,在如此之多的黃金與寶石的映襯下也只能黯然失色,但如果是她,是母親——她的美麗與強大就像是天上的星辰,或者說是地上的深淵,就連陽光或是熔岩也無法奪去她的光輝……,危險而殘酷的光輝,富凱在看到她面容的那一瞬間就低下頭去,但眼睛仍然流出了鮮血。
“擡起頭來,”她說:“讓我看看你,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