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袍站在黑塔的最高處,這原本是僅屬於主人的權力,但既然這裡的主人也是他的,那麼這裡的一切當然也是他的。
“克瑞法,”埃戴爾那喟嘆道:“這是一個多好的名字啊。”
從如同一柄利劍般刺在海灣中的黑塔上看出去,視線可以跟着黑塔投下的陰影而一直延伸到格瑞納達王都的中心位置,就像是對着紅龍心臟,又謹慎地隱沒在黑暗中的致命一刺,埃戴爾那無限制地傾向於這是他的弟子克瑞瑪爾一個帶有着鮮明惡意的指向。畢竟塔對於任何一個施法者來說都是特殊的,施法者本人以外,大概也只有如埃戴爾那這樣不但緊握着弟子的生命、靈魂與尊嚴的無良導師可以不經對方的允許涉足塔內的區域——就連紅龍也是被囊括在內的,除非她/他本身就是塔主人的敵人,抑是相反。
而在塔的其他地方,是無法察覺到這一點的,遑論塔下的附屬建築,或是王都之內。
黑色的高塔下方,是鱗次櫛比的建築,最近的距離高塔也有近千尺的距離,它們和王都的衆多宅邸有着極其相似的地方,那就是高大,空曠,有着尖刺一般的屋脊。正如我們之前說過的,格瑞納達的建築是爲了滿足紅龍們的需求,保證它們即便是在巨龍的形態下也一樣可以昂首闊步地行走在王都中的每一個地方,而尖刺一般的屋脊是爲了膽大妄爲的海鳥們棲息在可能到來的紅龍的頭頂上。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地方是與王都不同的,那就是沿着宅邸的外圍,有着狹窄如同羊腸一般的巷道,它們盤盤曲曲,蔓延到這個人造島嶼的每一個地方。
“這是什麼?”達諾斯問。
“給奴隸們行動的甬道。”亞戴爾說,他在這裡,很少穿着晨光之神牧師們的金邊白袍,他的身份曖昧無比,但如果可能,最好還是不要給克瑞瑪爾的敵人們帶來更多的把柄了——所以他和許多格瑞納達人那樣,衣着鮮豔,裝飾華麗,但即便使用了讓異界的靈魂難以遏制地渴望起番茄炒蛋的配色,他給達諾斯的感覺仍然十分奇怪,大概就是類似於狐狸羣裡突然多了一條狗的感覺吧,格瑞納達除了格瑞第的牧師之外幾乎沒有其他神祗的追隨者,而兩者的風格,可能永遠也放不到一塊兒去。
亞戴爾管理着所有屬於克瑞瑪爾殿下的奴隸,他很少待在宮室裡,海水與海風粗糙了他的皮膚,但他的膚色卻一如既往的蒼白,以至於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活化的海沙雕像,但人們只要一看他的眼睛,就很難輕視或是忽略這個墮落牧師,他目光純淨,但同樣有着值得格瑞納達人稱道的狡猾與機變,要知道,能夠在克瑞瑪爾殿下在外征戰,身邊只有敵人與幾乎等同於敵人的同僚時,仍然能夠從那些蠻橫而兇狠的商人與紅袍牧師們手中保存下上萬個奴隸,在達諾斯所知道的人中也只有寥寥幾人可以做到,更別說亞戴爾只是個與格瑞納達毫無關係的外來人,並且形單影隻。
不過如果是達諾斯知道的那些人,他們可能更願意出賣黑髮的龍裔,以求得商人手中叮噹作響的金幣與格瑞第牧師們的青睞吧。
達諾斯並不懷疑亞戴爾的回答,因爲他原先也是這樣猜測的。人造的島嶼不同於被沙子覆蓋的陸地,下方只有疏鬆的海沙與樹膠,在裡面預留給奴隸以及貨物同行的地下通道是根本不可行的,但能夠被允許居住在黑塔的周圍,應該都是克瑞瑪爾殿下親近和信任的人,有可能多數都是術士與法師,而他們的外圍則是龍牙的騎士,達諾斯認爲自己也應該有其中的一處,更遠處則會被商人們瓜分,就像是現在的王都。無論是這三種中的任何一種人,都不會高興和奴隸並肩齊行,但他們同樣是需要飲食的,那麼怎麼辦呢,修築一條黑暗的巷道似乎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只是,達諾斯將視線落在一處尚未完工的甬道上,它們可以被理解爲下賤之人的通道,也可以成爲企圖攻入這座海上之城的敵人們的重重障礙,或者說,它們也是連貫的羅網,在甬道封閉之後,誰能知道行走在裡面的是奴隸還是殿下的士兵和法師呢?
但達諾斯並未改變自己原先的想法,他已經是克瑞瑪爾殿下的騎士了,這是一個很高的起點,如果他離開這裡,或是促使了殿下的失敗,那麼他又能站在哪裡呢?格瑞納達最多的就是龍裔,如同他這樣繼承了濃厚血脈的也不在少數,更有些人憑藉的本來就不是血脈而是自己的智慧,就像是他曾經的主人奧斯塔爾。
“希望您能夠萬事順遂,”達諾斯說:“我的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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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戴爾那饒有興致地從盤旋的階梯上往下走,一邊隨意地丟擲下一兩個法術陷阱,當然啦,他相信自己的弟子是不會愚蠢到觸發它們的——嗯,他幾乎又要被自己感動一次了,黑塔完工的時間還很短暫,最後一個身爲凡人的奴隸撤離這座愈發危險的黑塔也不過數天時間,許多既定的機關都還未被啓動,幽魂和魔像這種必須的配備也不見蹤影,格瑞納達的術士們雖然完成了施加在黑塔上的諸多法術,但埃戴爾那隻能說他們的熱忱還是值得被讚揚一番的,作爲一個導師,以及一個施法者,他不得不去設法調整一二,嗯吶,希望他的弟子能夠記得他總是有着那麼一點強迫症的小問題的。
強迫症,這個單詞他還是從另一個靈魂那裡學到的,這是個多麼精緻與合理的詞語啊,另一個位面顯然有着比本位面更爲深邃與廣闊的知識之海,可惜的是,如果埃戴爾那還不想看着他心愛的小弟子被諸多神祗撕扯成只有指甲蓋那麼大的小片片,他最好什麼也別做——天啦嚕,你們可以想象得到嗎。埃戴爾那在心裡喊道,一個擁有着七十億人的位面,而其中有二十億人是不曾跟隨過任何一個神祗的,而另外的四十億人,或是五十億人……。
埃戴爾那深吸了一口氣,雖然作爲一個巫妖,繼而一個半神巫妖之後,他不再需要呼吸了,但有些時候,他還是需要做個小動作來表達自己的心情,比如他現在就很想跳個扭腰舞,和自己的幾位弟子一起,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個場景——當這裡的神祗察覺到還有這麼一個近似於空白的位面等待着他們去侵佔,本位面有多少人類?或者說,有多少可以提供信仰之力的智慧生物?可能連七十億人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吧——惡魔與魔鬼會緊隨着神祗而來,巨龍會盤旋在都市的上空,地精穿梭在潮溼泥濘的地下水道,呼嘯而過的地鐵被紫蟲的口器撕開,就像是人類打開鐵皮罐頭那樣,瘴氣連同着新鮮空氣一起被集中性的機器傳送到每個房間,長久浸潤在和平之中的人類將會遭遇到他們根本無法想象的災難……他們的科學,在能夠翻轉一整個大陸的神祗面前是那樣的脆弱,那樣的無能爲力,那樣的徒有虛名,可以想象,在那些被人們尊敬的有識之士能夠意識到他們正在面對什麼之前,將會有多少人毫不猶豫地爲了自己,爲了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愛人,或是自己的理念毅然高呼神祗的名字……邪惡的,良善的,混亂的,守序的,中立的……他們還會有時間思考嗎?還會有機會遲疑嗎?還有餘地退讓嗎?沒有,任何一個神祗,尤其是在千年之戰之後,在面對信仰的時候,都會是強硬與殘酷的。
就像是弗羅,她掌握着愛和婚姻,同時可以操控人類生命的最爲珍貴的兩個事物,但她有珍惜過人們的敬愛嗎?她不是一個邪惡的神祗,但她也不是一個願意時刻擔負起職責的神祗,她更像是一個人類,追逐本身的慾望甚於力量,這也是爲什麼她會被格瑞第,一個覬覦着神祗的權威的古老的紅龍選擇爲獵物與祭品的原因。
格瑞第顯然有着她自己的盟友,埃戴爾那知道,但他也同樣知道,格瑞第現在似乎有了更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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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紅龍盤踞在自己的半位面裡,深淵生物已經被她吞噬了,連同着它從弗羅那裡竊取的力量,她感到飽腹帶來的疲憊感,就如同人們享用了太多的食物後就不自覺地想要陷入沉睡那樣,在得到了太多不屬於她的力量後,格瑞第也同樣需要長時間的休眠,但一如埃戴爾那所推斷的,她現在有了更好的選擇。
在幾乎所有的巨龍都在法則與神上之神的要求下離開了這個位面的時候,還只是一隻紅龍的她藉助着一枚神祗的神格碎片隱伏了下來,她知道這是不對的,一千年了,法則的注視從來沒有從她的身上離開過,爲了得到更多的助力,她又將一部分自己的力量分給了自己的紅龍子女,這樣即便他們沒有神格,也一樣可以在這個位面長成,但等到他們成年之後,格瑞第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法則不但不允許她繼續生育子女,就連她的子女,也喪失了繁衍的能力——至於那些龍裔,他們不是子女,只是後裔而已。
幸而在這之前,她就與獸人之神卡烏奢締結了盟約,他們捕捉到了弗羅,有那麼一段時間,格瑞第僞裝成弗羅,偷取了屬於她的信仰。但這是不夠的,格瑞第並不想要成爲弗羅,即便那是一個神祗,她建造起自己的神殿,讓她的後裔成爲自己的牧師,讓他們傳頌格瑞第的名字,同時,她暗中頒下了錯誤的弗羅神諭,修改了她的教義,人類的生命是多麼地短促啊,只需要一兩百年,就足以將一個令無數人類愛戴與信任的女神淪落成爲一個受人鄙夷的娼婦。
她從弗羅手中奪取了婚姻的神祗,又將一個虛假的,有關於繁衍的冠冕戴在自己的頭上,那些向格瑞第祈禱的人類永遠不知道他們奉獻出的,和得到的是什麼。
但現在,在她面前,似乎有了一條新的,更爲輝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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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戴爾那拿起一塊多層酥餅放在口中,巫妖板着臉,看着他一本正經地誇讚起這塊酥餅有多麼地甜蜜,多麼地脆嫩,多麼地芳香——別人不知道,他還能不知道嗎?就算埃戴爾那是個半神巫妖,力量幾乎可以與神祗們相提並論的那種,但規則就是規則,不死者唯一能夠品味到的就是靈魂的滋味,人類的食物,對於他們來說就是泥土與蜂蠟,他們永遠無法再有任何屬於生者的權力了,他們或許可以毀滅一整個國家,但就連一個奴隸的小崽子也能享有的樂趣他們是再也領會不到了。
所以說,相比起因爲成爲了贖罪巫妖,所以纔會有,並且僅有的一樣好處,大概就是可以重新在美食中獲得安慰的克瑞瑪爾,埃戴爾那的那塊酥餅根本就是被浪費掉的。
“別這樣,”埃戴爾那說,“我還做過魚頭湯給你吃呢。”
“魔鬼魚頭湯?”巫妖提醒道:“您知道它差點吃掉了我的舌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