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雨淅西瀝瀝下了一整夜,清晨,風已停雨已歇,可天空依舊是陰沉沉的。夏紅葉從小瓦屋裡走出來,走向院子裡的那口老井。
老井旁邊有棵梔子花樹,樹上本來結滿了梔子花,但昨夜的風雨卻將梔子花瓣打落了一地。花瓣有的落於潮溼的泥土,有的則飄進那口深幽的老井裡。雪白的花瓣輕輕浮在水面上,似乎在發愁,發愁自己的餘香將永遠被埋葬在老井裡,再也不可能傳播出去。
夏紅葉將繫着繩子的水桶從井口慢慢放下,把尚還有淡淡餘香的梔子花瓣,拌着滿桶井水緩緩拉上來。他盡情享受着梔子花瓣的清香和井水的清涼,芬芳與涼爽徹底取代了他那姍姍來遲的睡意。昨夜,窗外風雨驚作,徹宵不成眠,他甚至有衝出去讓風雨盡情的洗刷的衝動!他想着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冷僻、熟悉的山谷。
在那裡,他將自己完全展示在天地之間,老天爺也給了他豐厚的回報。他突然有點懷念這種感覺,可他不能出去,因爲有三雙眼睛,無時無刻都在監視着這所小屋,他的過去絕不能讓人知道,哪怕只是一點也不行!
夏紅葉又開始在街道上閒逛,這幾天他已經將城裡所有的街道都走遍,他對城裡的大多數地方都已不再陌生。地方只要來過幾次就不會陌生,可人呢?有的人見一面就會成爲朋友,甚至知己。大多人縱使天天見面也只是路人。
在這裡人眼中,夏紅葉也許只不過是個陌生的路人,夏紅葉就站在路邊,倚靠在一家珠寶店臺階邊的柱子旁,兩手交叉,抱胸想着心事。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瘦削的臉蒼白而冰冷,嘴角緊閉,叫人看不透他是喜還是悲。街道上過往的行人不時朝他投來異樣眼光,有的甚至用手指着他交頭接耳,評頭論足,就好像他長了三個腦袋、六隻手、八隻腳一樣。
路旁站個人並沒什麼希奇,奇怪的是,這個人站的時間實在太長了點,從午時吃過午飯他就站在這裡,一直到申時天黑還沒有半點離開的意思。珠寶店的夥計來來回回的朝他窺視了幾次,可礙着他那張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臉、還有他手中的刀,沒敢上去探問。
雖然是在別人的家門口,但夏紅葉並不在乎,他和這些人本就不是生活在一個世界裡。這裡的人和事與他半點關係都沒有,既然沒有關係他又何必在意,他站在這裡也許只是因爲他想站在這裡,如此而已。
天光漸暝,黑幕降臨,沉悶的春雷不厭其煩,抨擊着天地間的黑暗與壓抑。帶着雨腥子的烈風自夏紅葉身後襲來。地上殘留的斷草、紙屑在烈風中匆匆打着滾兒。店鋪邊用繩子掛住的木頭招牌也在不停地搖擺,碰撞。街道兩旁的商鋪大都已關閉,路上行人寥落,無論誰都看得出來,今晚將是個風狂雨驟、動盪不安的夜晚。夏紅葉總算移動身軀,從珠寶店離開,珠寶店老闆總算吐了口氣,看着他走遠後,立刻急急忙忙地關了大門,到後面抱老婆孩子去了。
夏紅葉並不是街道上唯一的行人,在他前面不遠處,一身材苗條的女孩子正沿街一家一家推銷着她籃子裡的雞蛋。她的運氣並不好,此刻她看起來即焦急又害怕。焦急的是,雞蛋還沒有賣完,可兩旁的商鋪卻大都佯牌高掛;這種糟糕的天氣,這種糟糕的時辰,她這樣一個形單影隻,孤零零的女孩子又怎能不害怕?
附近一家肉鋪裡有燈光射出,這微弱的燈光在女孩子看來就是希望,她立刻小跑着,向有光的地方急急忙忙趕過去。
“要雞蛋嗎?新鮮又便宜。”女孩子總算跑到了燈光下,口中輕輕地喘着氣。
“果然是很新鮮,就是不知道有多便宜。”燈光裡走出了個魚泡眼、酒槽鼻、坦胸露背的屠夫,屠夫用一雙賊眼上下來回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子,壓跟兒就沒注意裝雞蛋的籃子。
女孩子本能自衛性的後退,低頭慌張地道:“一文錢一個,你要不要,不要我走了。”
“要啊!當然要了,送上門的貨豈有不要之理。來……來……到屋裡來,外面風大。”屠夫嘴上越說越不規矩,人也開始毛手毛腳,扯住女孩子的衣袖就要往屋裡面拽。
慌亂中,女孩子提起小腳用力朝屠夫的大腳使勁一踩,伴着兩聲尖叫,屠戶的毛手立即鬆開,女孩子趁機拔腿就跑。這屠夫給人冷不防踩了一腳,頓時火冒三丈,罵罵咧咧,瘋狗一般在後面緊追不捨。眼看只差幾步就要追上,忽然從旁邊插過來四個小夥兒。打頭的小夥兒上來便使招掃膛腿,將正冒着青煙屠戶拌了個狗啃泥。後面跟上來的三個不由分說,將這屠戶死死按在地上,一頓拳腳相加,夾着一陣口沫腥子亂飛:“他媽的,什麼玩意兒,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給我往死裡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那副狗模樣,我呸!”“姑娘別怕,哥哥我幫你好好教訓這癟貨。”
直到屠戶爛泥般灘在了地上,四個小夥才罷手。打頭的一個朝女孩子這邊走過來,拍了拍手,然後將剛纔動手時稍微弄亂的衣服理了理,笑着道:“姑娘,這混蛋要是還敢欺負你,看我不廢了他。”
女孩子的鴨蛋臉早已經變得刷白刷白,站在那裡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戰戰兢兢道:“你們……你們想幹什麼?”
打頭的小夥兒朝後面三個同伴鼓鼓眼球,謔笑道:“叫你們當着女孩子面,下手不要那麼狠,你們全當耳邊風啦!這下倒好,把小姐給嚇壞拉!”又將頭轉向女孩子,滿臉笑兮兮地道:“姑娘別慌,我們是路見不平,出手相助。算了算了,乾脆好人做到底,你這籃子雞蛋哥哥我全要了。”說完,掏出一兩碎銀在手心上掂來掂去,嘴角向後面三個小夥子呶了呶,其中一個立刻上前將女孩子手中的提籃一把奪過,扔在了一旁。
打頭的小夥這纔將那一兩碎銀子,用大拇指一彈:“收好了,不用找了。”
“謝謝。”女孩子接過銀子轉身便走。
“哎……”打頭的小夥陰陽怪氣喚了一聲,從後面快步趕上:“等一等,好歹我們哥兒幾個也算救了你一回,陪我們聊會兒總可以吧。”說着,將後面的三個同伴招呼上前,四個人立即將這女孩子團團圍住。
打頭的小夥道:“姑娘長的這般俊俏,窩在破山溝裡賣雞蛋,豈不是辜負這張水潤潤的好臉蛋和如花似玉的大好光景。你們三個說是不是。”
四個小夥八顆眼珠子肆無忌憚的在女孩子身上亂轉,就差用眼睛將眼前的大姑娘給剝光。“姑娘,我們可是好心給你指條財路啊,只要你點頭,其他的事包在我身上,我多的是路子。只望姑娘以後發達了不忘記我們幾個窮兄弟就好。”
“你們……你們……”女孩子的秀臉已氣得兩頰發紅,她剛剛脫離虎口,現在又掉進了狼窩,她能怎麼辦?她只能恨老天,爲什麼要折磨像她這樣可憐又無助的人!
老天爺在哪?他此時是不是被天上厚厚水雲給迷糊了眼睛?
眼前發生的一切,夏紅葉完全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良知在告訴自己要上去拉這個女孩子一把,可是他不能。他註定是要殺人的人,殺人的人麻煩越少越好,這道理沒人教過他,但是他在這幾天已經明白——有時殺人也是件很麻煩的事。他自己騙自己,騙自己的良心:縱使救了又如何,難道真的能救她一輩子?以後她要是再遇到這樣的情況,難道還會有人來救她?自己既然不能從根本上幫助她,現在救了又有何用?
他剋制自己不要去看女孩子驚慌無助的臉,然後便默默地從旁邊走過去,這裡發生的事和他本來就沒有半點關係。
人在做壞事的時候心裡多少總會有些不安,因爲人性本善。
這幾個小夥子也不例外,當夏紅葉從他們旁邊經過時,不安的情緒使他們下意識將眼光轉向這孤獨的陌生人。
趁着四個小夥兒轉移目光的空擋,被圍在中間的女孩子立刻就像只受到驚嚇的兔子一樣,三步作兩步竄到了夏紅葉身前。女孩子兩手緊緊抓住夏紅葉胸前的衣襟,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夏紅葉絕不是稻草,他也是人,所以他停下了腳步,他可以不去救別人,但是卻不能阻止別人向他求救。他已準備幫助這女孩子,因爲他能感覺到這女孩子正在拯救他的良心。夏紅葉低下頭,看着他身前的人,女孩子就像剛剛被人從河裡撈起來,渾身瑟瑟發抖。她擡頭和夏紅葉的眼光一觸又馬上低下,臉上又已微微發紅,她好像立刻意識到了這一點,抓緊衣襟的手慢慢鬆開。
“是他!七爺在他手上都沒討到好,大哥我們快走!”這幾個小夥本來就沒做好事,這時不知道誰這麼一喊,立刻全部灰頭土臉地跑得無影無蹤。
天更黑,雲更重。
大街上除了他們兩個和那個伏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屠夫外,再也沒有其他人。
女孩子垂着頭,靦腆地道:“謝謝你。”
“不必。”夏紅葉平淡地道:“救你的是你自己,我什麼也沒做。”他的確什麼都沒做,他所做的僅僅只是停下來,沒將這個女孩子推開而已,這難道不相當於什麼也沒做?救這個女孩子的正是她自己,一個人若能誠心誠意的將自己交給別人,別人通常也會真誠的接受他,人們總是先接受別人的真誠,之後才接受他的人。女孩子在最危急的時刻把自己交給了夏紅葉,夏紅葉當然無法拒絕。他又開始朝前走,他現在只能默默的祝福這可憐的女孩子,以後再也不要遇上任何不幸的事情,除此之外,他還能做什麼?
“等一等……”女孩子跑到夏紅葉面前,她似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眼前這人,這時她突然想起來這人是拿了刀的,於是低聲道:“大俠,我……我家就在離城三十里的蓮花鄉,自幼父母雙亡,如今同姐姐、姐夫住在一起。今天一早從家裡出發,來城裡賣雞蛋,不料東西沒賣完,反而錯過了時辰,天公也不作美,我……”
夏紅葉明白她的意思:“你回不去,也沒地方住?”
女孩子點點頭,看着夏紅葉兩隻腳,顯得一點主意也沒有。
“今晚你住我那裡。”夏紅葉只能這麼說。換做是你,遇到這種情況,你會怎麼辦?
“等我一下。”女孩子輕移秀步,攫起扔在一旁的籃子,愉快的就像只剛剛被人收養的小貓,緊緊地跟在夏紅葉後面。
她今天的運氣還不算太壞:雖然雞蛋沒賣掉,又被兩幫混蛋騷擾,但卻淨賺了一兩銀子,還遇到了像夏紅葉這樣的好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