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已過,陽光燦爛,春天已經遠去,漫長的夏日纔剛剛開始。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四下一片安靜,枝繁葉茂的山樹下,掩映着一股濃厚的寂寞,一種接近蒼白的寂寞。
夏紅葉的臉是蒼白的,他心中雖然已沒有負擔,但和白清鳳的距離卻無疑一下子被拉得更遠。他需要這種距離,有了這種距離,再想起那晚消魂蝕骨的結合,心中的激盪便漸漸趨於平靜,負罪與自責也一子被拉遠不少。令他負罪的並不是結合本身,而是後果,他完全不知道白清鳳爲什麼要這樣做,難道自己在白清鳳心中只是個無恥之徒!這纔是夏紅葉真正無法容忍的,他可以爲白清鳳去做任何事,但絕不能容忍她將自己看成是個無恥的人!
他也有自己的尊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尊嚴。人之所以爲人,就是因爲人有自尊!可那晚畢竟是白清鳳主動,他難道能拒絕?他若拒絕,那白清鳳又算什麼?現在好了,所有的煩惱都有人替他接了過去,那晚只不過是一場交易,他想笑,除了笑還能怎樣?不過此時此刻絕不是該笑的時候,刀是不會笑的,刀只會殺人,殺人並不是什麼可笑的事!
難得的好天氣,雨後的天空光線明亮、氣候怡人,令人神清氣爽,絲毫不覺燥熱。在這種天氣,最好是能邀上幾個三朋四友,到戶外去看看東風,看累了再喝喝小酒。如若有眼福能見到個把二八佳人,肚子裡那堆沒用歪詩正好可以派上用場,說不定自己的下半輩子忽然就有了着落。
東南風隨意的吹着,好涼快的風!一個人自風中默默地走上石階。
風聲掩蓋了腳步聲,卻掩蓋不住這個人眸子裡那股刀鋒般的光芒。
這裡本是個供人閒時遊覽、觀光的所在,可今天這裡連個多餘的人都沒有,似乎有某中神秘的力量,已在暗中將這裡要發生的事隱隱告訴了每一個人。
夏紅葉獨自走到一旁,完全沒有理會八雙冰冷敵意的眼睛。
他用刀鋒般的目光,四下掃了一眼,然後在一個最合適的地方、以一種最合適的姿勢默默站定,好像他同這八個人並不認識,完全沒有任何關係。他只不過僅僅見過其中的兩個,知道他們的名字而已。並不是他想找這些人拼命,而是這些人想要他的命,他忽然理解歐陽缺爲什麼要接下自己的貼子,因爲有很多事根本容不得你選擇。人活在這世上,就得按這個世界的法則辦事,人在江湖,也只能依照江湖規矩去解決問題。
規矩是武當派提出的,武當派提出的規矩是不是江湖規矩,夏紅葉不想知道,但除了這個辦法,似乎也找不到什麼更好的辦法。華塵子也是一樣,遇到不好啃的骨頭,通常只能這麼辦。他本來想開口說些什麼,可想說的話剛到咽喉就被壓了下去。
他忽然發現眼前的人雖然只是隨隨便便站着,全身上下卻無懈可擊,立身的地點、方位與角度簡直無可挑剔,還有那股可怕沉靜與冷漠……這人的武功究竟是如何練成的!他哪裡會想到,眼前之人曾經在酷日狂風、暴雪嚴霜的洗禮下,沒日沒夜的站過整整十三個寒曙!論站立的工夫,放眼當世,只怕再找不出第二個比夏紅葉更厲害的人來。
內家講究持元守靜,開口則是非生、神氣散,華塵子緊緊咬住牙齒,他絕不能先開口,否則精、氣、神將顯露無疑,氣勢上已先輸一陣。
夏紅葉不懂內家的修行,首先打破沉寂,道:“我來了。”他的聲音就如刀鋒般冷靜,雖然冷靜,可神氣終歸是散了。
華塵子鬆開牙齒,道:“嗯,你來了。”
夏紅葉道:“有勞久侯。”
華塵子道:“不,你並沒有來遲。”
夏紅葉道:“現在是不是就可以開始?”
華塵子不予作答,卻問道:“一個人?”
夏紅葉道:“一個人。”
華塵子道:“可我們有七個。”
夏紅葉目光快速從七人身上掃過,最後停在華塵子臉上,道:“我知道。”
華塵子道:“你也可以請人來幫忙。”
夏紅葉道:“無妨。”
華塵子道:“好,我還想問幾個問題。”
夏紅葉道:“你問。”
華塵子道:“你爲什麼要殺我師侄?”這回他問得很平靜,聲音也不大。
夏紅葉不能回答這個問題,更不願意說謊,武林中人言出如山,反覆小人只會招人唾棄。他稍做沉默,緩緩道:“我可不可以不說?”
華塵子道:“當然可以。”謝京的人品華塵子再清楚不過,夏紅葉如此回答正是求之不得。要不然,萬一牽扯出什麼不光彩的事來,難免會令本派蒙羞,教別人嚼舌根子,說武當弟子無德無行被人給殺了,豈非會成爲別人茶餘飯後的笑話一樁。這個問題雖然是不問爲妙,但於情於理,他卻是不得不問。
他接着問了下個問題:“閣下刀法如神,世所罕有,不知是師承何門何派?”
又是個不能回答的問題,夏紅葉不知道華塵子接下來還有些什麼要問,他突然將臉一沉,冷冷道:“你的問題太多了。”
華塵子面上一笑,道:“老朽見識鄙陋,還望閣下能告知一二,尊師若是與我們武當有什麼淵源,我們動起手來豈非傷了和氣。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此事如果是我師侄的不對,我必會給閣下一個交代。”
夏紅葉乾脆將嘴閉得緊緊的,他師父一直就在地下埋着,除了名字外,夏紅葉對此人一無所知。關於他師父的生平、以及武功派別,白清鳳從未對他提過。白清鳳不提,自然有不提的原因,他對一個從沒見過的人也並不感興趣。
華塵子見他如此,心中不免氣惱,當下不再拐彎抹角,直挑挑地道:“閣下若是想指教本門的陣法,還請等一等,不須急於一時。”
夏紅葉道:“指教不敢當,我可以等。”
華塵子道:“閣下不想知道爲什麼要等?”
夏紅葉道:“爲什麼?”
華塵子道:“因爲還有一個人要來。”他見夏紅葉無動於衷,又問道:“你不想知道什麼人要來?”
夏紅葉道:“什麼人?”
華塵子道:“公證人。”他看着夏紅葉,似乎在徵求對方的意見。
夏紅葉“嗯”一聲,完全沒有任何意見。他連公證人是誰,叫什麼名字都不想知道。無論這個人是誰,他都不會認識,甚至有可能連聽都沒聽說過。既然如此,又何必管他是誰呢?
(“人之所以爲人,就是因爲人有自尊。”此語出自一位著名的古希臘先哲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