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塵子的劍自腰間穿出,向上斜挑,將兩道寒鋒擊得脫手飛起。
二人剛纔差點親手殺了自己同門,俱驚聳之極,經此一變手中長劍哪裡還拿得穩當。
兩把劍凌空翻飛,其餘三把劍還未從長波身上抽出,華塵子已伸出左手的食指與中指,急點他陰陽二脈一十七處穴道,封住了血流。
長波後肩雙雙中劍,手裡青鋒頓時落地。加之穴位被封,臉色慘白如紙,口中忍不住輕哼出聲,刺在身上的三劍這才紛紛拔出。傷口處由於事先給封住了血脈,鮮血僅在拔劍的瞬間一冒,隨即止住,只是腳下已經不穩,其他幾人連忙上前將其托住。
飛起的長劍已掉在地上,刀劍的光芒也已全部消淡。
陽光依舊明朗,明亮的光線在鐵塔上反射出不太耀眼的光暈,就像是塔上衆佛的眼波,柔和中帶着慈悲。
佛陀們似乎在慶幸,慶幸這場惱人的拼殺終於結束。拼殺的結果正是他們願意看到的,血總算流的不多,一會這地方又將是聖地樂土。
華塵子並沒有流血,背心卻在流汗,冷汗。
他點穴的手指還停在半空,所有的動作已全部停頓,整個人就像是尊即生硬又刻板的雕塑。雕塑脊樑骨底下升起一絲絲無聲的寒意,這股寒意透過心臟直達腦後泥宮,有如一把無形的刀鋒深深刺入,幾乎將一顆心臟切成碎片。
夏紅葉如果趁華塵子擊飛長劍的剎那間出手,砍的一定就是這個地方,華塵子也一定避不開,避不開就是死,可夏紅葉並沒有出手。
華塵子緩緩轉過頭,夏紅葉就靜靜地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看着他。一張蒼白的臉在佛塔反射的光暈中已沒先前那般冰冷,無論誰都看得出,他完全沒有半點要出手的意思。
華塵子緊抽的背脊這才舒緩開來,他掃了掃在場的所有人,他知道這些人都在等他說那一句話,那一句他不得不承認、不得不說的話。
華塵子道:“我們輸了。”他邊說邊將長劍插入背後的劍鞘,這表示此事已經完結。
夏紅葉道:“嗯……你輸了,你可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華塵子將眼光停留在他的刀上,嘆道:“閣下兩次饒貧道性命於刀下,貧道自己說過的話又焉能忘記。”他語氣忽變得銳利,接道:“從今往後只要你不再殺我武當弟子,我們也絕不會來找你麻煩。”
他的話夏紅葉懂,下次解決問題的方法或許只有一種。但夏紅葉卻不能肯定是不是不會有下次,他問華塵子:“你知道我剛纔爲何不殺你?”華塵子在聽,每個人都在聽。
夏紅葉又道:“因爲你剛纔那一劍,所以我不殺你。”
衆人明白夏紅葉的言下之意,他不想乘人之危,他也許殺人不眨眼,卻不是一個卑鄙之人。可這並不完全對,夏紅葉所以沒有出手,是因爲他看出華塵子在揮出那一劍時已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爲了救徒弟的性命,他幾乎連考都沒考慮。
這種情況,夏紅葉的刀還怎麼還能夠拔得出來?他自己同華塵子難道不是一樣?他這條命豈非早就交給了白清鳳,他所做的一切難道是爲了他自己?僅僅在一瞬間他就改變對這個老道士的看法,雖然談不上尊敬,卻突然覺得順眼不少。
華塵子的感覺也變了,夏紅葉的刀雖然危險可怕,但夏紅葉的人並不失光明。只有心存光明的人,纔會懂得去欣賞別人的光明。兩人對視一眼,僅僅只看了一眼,然後就做別,有些話根本就不必說出口。
華塵子取下拂塵,對夏紅葉單手爲禮:“我等就此別過,閣下多多保重。”
夏紅葉點點頭,七人便轉身往下山路口走去,經過林從容他們三人的時候,華塵子又停了下來。林從容幾人本想說點什麼,卻不知道應說些什麼好。對方在武林中的地位比自己高,若是得勝自不免恭維一番,若吃了敗仗也沒資格去奚落人家。安慰也不行,因爲夏紅葉就在一邊,安慰好了他們,夏紅葉說不定就會來安慰自己了。
當下只好微笑着道聲“諸位道長難得來一回,千萬得留下來,也好讓林略某盡綿薄。”
華塵子道:“說來慚愧,此次來的過於倉促,以至於未及準備薄禮登臨貴宅,還望林大俠恕我等失禮之罪。現在此間之事已了,本應上門賠禮,奈何師門中事物繁瑣亢雜,還須速速趕回。待到回山之後,必當親遣門下弟子登門謝罪。”
兩人客套寒磣幾回,亦相互做別。華塵子接着走到嶽東甲身旁,對他道:“嶽兄弟,你大哥的事我們力盡於此,唉……”這話說的有點不是滋味。即不能說讓他另請高明,也不能說這事以後同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更不能爲了一個謝京就叫武當派頃巢而出。
華塵子說的不是滋味,嶽東甲聽的也不是滋味,他發現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人家的確盡了力,他即不敢怪人家武功不濟,也不能說大哥的仇就這麼算了,更不能鼓着腮幫子上去找夏紅葉拼命。
華塵子瞭解他的感受,逐轉開話題:“嶽兄弟,我們仍舊一起回去,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嶽東甲當然不能跟他們一起回去,殺他大哥的人就在這裡,他若一氣不吭屁股一拍,甩甩手就這麼走了,豈不爲人所恥笑?回去之後又有何面目去見自己的三朋四友?
嶽東甲推辭道:“道長,你們且先行一步,我在城裡還認識幾個朋友,我想應該去見見他們。完事後一定儘快趕上大家。”
一一道過珍重,華塵子即領着衆道士下山先去。
他雖然敗了,卻完全看不出有半點落敗的樣子,別人看他的眼光也不存絲毫輕視。這一點連夏紅葉自己都無法否認,華塵子手上的劍雖然敗了,可他心中的那把劍卻完好無損。手中的劍可能會令人屈服,但絕不可能獲得別人的尊敬。江湖中的高手不少,能被人景仰尊崇的卻寥寥無幾。
即使夏紅葉自己不願意承認,內心深處的敬意卻是人力所無法阻止。
這地方已經沒有留下去的理由,所以他走。他本不想再看任何人,卻還是忍不住看了嶽東甲一眼。這個人是不是真的那麼恨自己?他是不是還會找人來對付自己?
夏紅葉想從他臉上找出答案,他的臉卻轉向一旁的另外兩人。夏紅葉甚至想問問他是不是真想爲大哥報仇,他的嘴巴卻在同另外兩個人套近乎。
“這個人在逃避,這個人若是真的恨自己,絕不會連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他在尋求林從容的庇護,他怕自己不會放過他。”夏紅葉的確有理由不放過他,因爲誰都看得出華塵子是他帶來的。夏紅葉現在若是要殺這個人,也絕對沒有人能夠阻止。但夏紅葉並不是一個喜歡殺戮的人,不是非殺之人、不到萬不得以,他的刀絕不會出鞘。
夏紅葉眼睛裡已沒有任何人,林從容與吳客來兩人對勝利者的恭維他也完全沒有聽見。他雖然勝了,不知情的人一定會認爲敗的一方是他。這一點他自己也承認,他心中完全沒有勝利者應有的喜悅,這只不過是他旅途中的一次經歷。這樣經歷以後說不準還會有多少次,他要走的路還有很遠,遠的完全無法看清。
無論什麼樣的路,你若無法看清,那麼一定會認爲這條路離終點還有很遠。
三條路夏紅葉都走過,他看得很清楚,一條是回山頂的路、一條是回寺院的路、還有一條是下山的路。三條路他都可以走,回山頂已沒有必要,是回寺院還是下山?夏紅葉看了看日頭,現在還不算晚,經過剛纔一戰,汗已流的太多,體力消耗也太多,而寺院中有水和食物。
院子裡有兩棵香椿樹,樹後是一間雲居。
雲居中有桌、有椅,牆壁上有人題的詩,詩旁還掛着幾副字畫。詩是好詩,字和畫也不難看,卻非名家手筆,這些顯然都是免費的。
夏紅葉的茶水同樣也是寺院免費提供的。茶葉沉在碗底,茶水的熱氣中帶着香椿樹的味道,有一點苦、有一點芬芳。茶若不苦,那茶就不是茶了,人所以愛茶,就是因爲它苦。沒有苦哪來的甜?沒有甜蜜,又哪來的痛苦?
這些夏紅葉並不太懂,所以茶對他來說只是水。他喝得很快,茶葉忽被水流衝散,碗底露出幾個螻蟻的般小字。盛茶的碗已有年數,甚至有的地方已出現了裂痕,若非有心人,誰會去在意被茶葉覆蓋的破碗底是不是有字?夏紅葉也不會想到這些,可他的的確確是看見了。人在江湖,行事當然要謹慎,練武之人的感官也遠比平常人要敏銳得多,他若發現不了上面的字,那他就不是夏紅葉。
字雖微小,但不難辨認,夏紅葉甚至還能看出這幾個字纔剛刻上去沒過多久。
古有紀昌學箭,視石子如車輪。夏紅葉的眼力也許不及紀昌,但要看清楚上面的字還是綽綽有餘。字只有四個“速來見我。”
“我”指的當然是白清鳳,這幾個字也只有夏紅葉自己纔看得懂。但他還是不放心,手掌上略一用勁,碗底立刻又多出一道裂痕,將字跡完全毀掉。
夏紅葉看了看牆壁四周的字畫,天底下絕沒有免費的茶水。他沒有寫詩作畫的才情,但他必須留下點什麼,他唯一能留下也只能是身上的幾兩碎銀子。
夏紅葉放下銀兩走出了房間,他來時並沒看見門口的轎子,知白清鳳她們早已上完香回去。他要找人,也只能上她家裡去。
日漸沉西,斜陽殘照將山丘的陰影拉的老長,彷彿延伸到了天邊,家會不會就在這片大地的盡頭?
“家”——這個字眼好陌生,好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