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紅葉的刀沒有說話,他的刀還在鞘裡。他的人也和鞘裡的刀一樣,光華盡斂,不露半點鋒芒。
無論是用刀說話,還是用嘴巴說話,一樣都需要技巧。
用嘴巴說話的技巧很複雜,常常要引經據點,旁敲側擊,還要注意咬文嚼字;刀不同,用刀說的技巧只有一種——最快,最準確,最簡單的那一種。
夏紅葉知道怎麼用刀說話,但他卻沒有拔刀。不拔刀也是“刀”語言裡的一種,正如會說話的人都懂得什麼時候應該閉嘴一樣。
夏紅葉的刀不說話,因爲所有人都盯着他手裡的刀,所有兵器都鎖住了他全身各處要害。他的刀只要一開口,回答他的將是一鍋煮得沸滾滾的熱湯。可是隻要他的刀不開口,這鍋熱湯就暫時潑不下來,他就可以保持主動。看來拔刀也是門學問。
好漢並不是君子,他們知道“先下手爲強”這句話,可是他們都想先見識見識夏紅葉的刀,看看他的刀究竟會如何說話。他們雖然不是君子,卻也不是傻瓜,有了葛鬆的前車之鑑,在沒摸清敵方的虛實之前,誰也不願去做出頭的呆鳥。況且他們這邊人多,又站在高處,所以他們不急,他們都在等着夏紅葉翻跟頭。
日頭漸偏,大地依舊如蒸籠,空氣依然燥熱,夏紅葉的臉卻寒冷如冰塊。他的刀還在鞘裡,他的人已開始動,他轉身邁出右腳,他竟開始朝着來時的方向走回去。
夏紅葉的選擇也許並不見得正確,但絕對是安全的。好漢們握兵器的手稍微放鬆,二十四名刀手自覺讓出了一道縫隙。所有人的眼睛都從夏紅葉的刀上轉移,他們都想看看夏紅葉此時是何種表情,只可惜他們現在只能看到夏紅葉的背面。
夏紅葉走過了那口嶄新的棺材,好漢們吊起來的心眼也重新找到了原來的位置:這小子總算識實物,早知道剛纔應該上去滅滅他的威風;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打傷老葛的帳一定要跟他好好算算;這小子把這裡當成什麼地方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要走也得把帳劃了再走!
“嗨!站住休走!”“懂不懂規矩!”“攔住他!”
三條橫刀仗劍、生龍活虎的大漢從人羣中跨步而出,奔着夏紅葉快步趕上。他們剛纔憋了一鼓子的燜氣。好漢們可以吃苦、可以受窮,但絕不能把氣窩在肚皮裡,這樣別說別人,就連他們自己都會瞧不起自己。
“人”這個東西實在很奇妙,人的“氣”更加奇妙:有的時候它莫名其妙的就來了,有的時候它還來不及發作就莫名其妙的走了。它來的時候可以將一張神氣活現的臉皮脹得不像是一張臉;它走的時候經常就如同變戲法一樣,使得原本一副快爆炸的表情,瞬間就開成了一朵喇叭花。
三名好漢的臉上現在就開了三朵喇叭花,他們的腳後根剛剛擡出去沒幾步,忽覺眼前突然一黑,頓時就徵住。黑的並不是他們的眼睛,而是他們眼前撞過來的一塊塗得烏漆抹黑、油光可鑑的棺材蓋子!
三人同時倒抽一口冷氣,腦袋瓜兒陡然一縮,兩條腿趁勢蹲下,身子也跟着後仰。厚厚的棺材蓋子貼着他們的頭皮“呼”的一聲,轉風車似的橫砸向臺階高處的人羣。
臺階高處的人也顯得頗爲吃驚,一時竟忘了去阻止。好在他們的腳下並不慢,他們頓時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跳着往兩側紛紛避讓。笨重愚蠢的黑皮殼子竟自暢通無阻地穿過人羣,囂張地衝進了豪傑莊的大門。
隨着一聲重物落地的轟響,剛回過神兒來的衆人不約而同操起手中的傢伙,從臺階上往下撲去;停在原地觀望的人也紛紛掏飛刀、摸甩手箭,摳亮眼珠子尋找着標靶兒,可是他們又怔住!因爲棺材後面的目標已經不見。緊接着,一陣低沉如同推磨般的“隆隆”聲鑽進了衆人的耳膜,橫在大門上方的巨匾發生劇烈的晃動……
正當三條憋着一肚子燜氣的好漢從人羣中蹦出的同時,已經走到棺材背後的夏紅葉冷不丁地回身旋起右腳,將棺材板子踹得飛起。趁着剛纔走步的空擋,他已將全身的力道集中於右腳,這一腳下去威力巨大,棺材板子的去勢剛猛無比。再加之出其不意,衆人一時來不及反應,沒人上去硬接,人羣紛紛躲避,如水花般散開。
趁着現場混亂、衆人注意力分散的一眨眼工夫,夏紅葉絲不毫做停留,向着高處的臺階提氣縱身一躍。又憑藉着躍起的餘勢在空中迅速換氣。落下後乘着剛換的這一口氣再度垂直掠起,猛然騰空兩丈有餘,身子剛好與大門頂端的巨匾相對。
半空中的夏紅葉貓着腰,左腿膝蓋彎曲收攏,揚起右腳,由下而上抽向巨匾底部,這張巨大的匾額頓時吃不住勁脫鉤而起。不等它完全離鉤,夏紅葉立即騰出右手,就勢抓住匾額翻身落地,掄着牌匾兩下撥開混亂的人羣,腳底一使勁,人便帶着牌匾平地拔起,竄到了臺階下面。緊接着右臂朝上將匾額扛在肩頭,頭不回、腳不停地往來處走去。
“豈有此理!”歐陽虎、歐陽闊大怒。
兩兄弟拔出腰刀,當先從臺階高處縱下,奔着夏紅葉背後臨空舉刀劈來。招式雖然簡單卻致命、有效,刀勢也因居高臨下而越發勁疾沉猛。
夏紅葉沒有回頭,他根本不需要回頭用眼睛看,他能感覺到自己上上下下已經被這兩把刀咬得死死的。
虎父無犬子,歐陽虎、歐陽闊兩兄弟於刀法上的造詣顯然並非庸手。夏紅葉背對着他們,又處於低處,要破他們二人聯手除了一個“快”字別無他法,幸好夏紅葉並不慢。他用右手將扛在肩上的巨匾托住,朝上一頂,牌匾隨即被直直拋向空中。然後以右腳爲中心,左腳後錯,轉身扭腰,擡起右臂向前一探,右手剛好抓住歐陽虎握刀的右手。歐陽虎本來是作勢下劈,夏紅葉將他握刀手反過來朝上一撇,他的這隻手掌立時就脫了臼,脫臼的疼痛使得他整條右臂瞬間失去了活動能力。這時歐陽闊的刀也正好直劈過來。夏紅葉拉過歐陽虎的右手,揮出一道淡淡的刀光。
“叮”“哎喲!”“呼隆”“哐啷”“少莊主!”“快,護住少莊主……”
“叮”是刀身被削斷的聲音,斷的是歐陽闊的刀,被一道淡淡的刀光齊根斬斷;“哎喲!”是從歐陽闊的嘴裡發出來的,他的左腿被夏紅葉一腳捅在了膝蓋上,關節錯位的疼痛令他的聲音也變得嘶啞、走調;“呼隆”是那塊寫有‘豪傑莊’三個大字的巨匾自半空中掉下,又被夏紅葉接住重新的聲音;“哐啷”是被砍斷的刀片臨空飛起三丈,又不知在空中“唰唰唰”翻了多少跟頭後,一頭栽在地上的聲音。“少莊主!”“快,護住少莊主……”這是因爲歐陽虎和歐陽闊都受了傷摔倒在地上,好漢們立即上前捨命相護,眨眼間,在兩名少莊主和夏紅葉之間築起一道人牆。
夏紅葉的目的已經達到,他不想在這裡多做停留,扛着匾額甩下一句話:“告訴歐陽缺,他要是肯應戰,那麼就請他明天派人到光寧寺拿回牌匾,他若不來我便將這牌匾劈了當柴燒。”他說話的聲音並不大,卻很清楚,你只要聽過他說的話,只要你不是傻子癡兒,你絕對能記得清清楚楚。
你若想令別人不忘記你說的話,那麼就得先讓別人記住你的人,話因人而貴。刀也一樣,好漢們雖然沒有見到夏紅葉的刀,但是他們知道這把刀一定很危險,他們眼睜睜地看夏紅葉離開,竟沒有一個人上去阻攔。
‘破軍者,視衆如寡,當善出奇。疑之,攻而不攻;撓之,亂之,勇以取之。’這本是羊皮紙上所記載的兵法。這豈非也是刀法?夏紅葉忽然對刀法有了更深的認識——萬般變化,無窮無盡,存乎一心。
躁動,緊張,胸悶欲裂,每個人心口上都好像**着一把無形的利忍。
“且慢!”一聲蒼勁的清嘯自躁動的人羣后響起。嘯聲如同暴雨欲來前的第一陣狂風,天地間立刻就變得清爽起來。
嘯聲起,連同牆頂上的瓦片也在“漱漱”地爲其伴奏,道旁的冬青此時亦無風自動。這個人似乘風而來,他隨便接過一把單刀,自衆人的頭頂升起,就像一隻發現獵物的禿鷹,夾着驚鴻霹靂般的刀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凌空向夏紅葉急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