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配。爲什麼他不配?白無煙不懂,他也不希望她懂。
夜空碧藍如海,碧藍色的蒼穹下木葉起伏、松濤陣陣,濤聲就彷彿海灘邊上的陣陣潮汐。
小路狹窄、曲折、灰暗,蜿蜒在陣陣潮汐之中。夏紅葉慢慢地走着,手裡緊緊握着他的刀,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失落。有些東西一但失去,也許就永遠也追不回來。縱使你不願意、不甘心,可除了眼睜睜地看着,一點辦法也沒有。
白無煙絕不是一個輕浮的女孩子,若沒有白清鳳的吩咐,絕不可能主動在男人面前將自己的脫光,但她卻對此隻字未提。夏紅葉怎會不知道白無煙這是在對自己表明心跡。表明她所以過來,不僅僅是因爲白清鳳吩咐,更重要的一點,這是她自願的。
一想起這一點,夏紅葉就發現自己實在太無恥。他不配,不配去接受白無煙對自己的一片情意!
白清鳳告訴他,那晚同他在一起的本應該是白無煙,可那晚的人畢竟不是白無煙。白無煙若是知道他和白清鳳之間的事,那她是不是還會將感情交給自己?
夏紅葉當然不會將自己和白清鳳之間的關係對白無煙提起,你若對一個女人講出你和另一個女人之間的關係,換來的只會是一個響亮的耳光。
女人若是真心喜歡你,也許不會在乎你曾經是不是有過別的女人。但夏紅葉的問題卻不是曾經是否有過,他和白清鳳之間的關係並不是曾經的關係。在這種關係裡,他完全處於被動,可他畢竟也是個人。是人就會有感情,他對白無煙的感情就像水晶般純淨透明,絕沒有參雜半點瑕疵,他無法將白無煙看成是個泄慾的工具,他不能,他辦不到!
夏紅葉完全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他即將要面對那個可怕的神秘兇手,對於感情這方面本不應該去想得太多,想太多隻會令他原本緊張的弦繃得更緊。白清鳳讓白無煙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希望通過白無煙的身體,使他得到放鬆。可此時此刻,他不但沒有絲毫放鬆,腦子裡反而逐漸混亂起來。
他突然想一頭衝進旁邊幽暗陰森的矮樹林裡,將心中痛苦大聲咆哮出來,然後再不停抽自己的耳聒子,最好能抽昏過去,一直昏到大天亮。但他當然不會真的去狠狠抽自己的臉,因爲他這張臉,暫時還不是自己的。
天蒼地芒,遠山傳來渡鴉的鳴叫,夏紅葉走出了樹林,身後的松濤似慢慢沉寂。
天還沒說起亮,夜纔剛剛過了三更,城門要等到五更纔會打開。五更前,他回不了客棧,只能野狗般在荒野上暴走。其實野狗又有什麼不好,它們雖然有時候會挨別人的鞭子,卻絕不會自己抽打自己。
書房裡孤燈一盞,靜悄無聲。
袁籍剛纔醉過,喝醉的人通常都應該死豬般躺在牀上,可他卻坐得好好的,手中捧着一冊《劍南詩稿》,正細細品讀。
一個喝醉了的人也許會有興致作詩,但能靜下心來看詩的,恐怕就非常少了,尤其是看陸放翁的詩。袁籍被罷官削籍,仕途斷送。他是不是也會同放翁一樣,平生雖有萬里之心,卻只能僵臥在這小小孤村,任憑白髮新生,將光陰付之於酒杯。
他的手不久前才從酒杯上離開,可眼睛現在卻清醒極了,完全看不到半點醉意。他經常會醉,一個失意的人若不去壺中找找屬於自己的一番天地,若不經常醉一醉,只怕日子會很難過。別的時候,他想橫着醉、豎着醉都有沒關係,只有今晚不行,因爲今晚是白清鳳向他兌現的時候。
無論誰也不會願意有一個陌生人長期住在自己家裡,白清鳳能在袁籍家裡安安穩穩住上一個月,肯定是有代價的。袁籍雖然丟了官職,但三品大員的脾氣猶在。原本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皇帝老子的人,現如今卻被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給提在手裡,若不是這女人手中的籌碼對他來說干係太大,否則就算你拿兩百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休想將這種人給提起來。
直到今天晚上,袁籍已履行了白清鳳的全部要求,他已等不及,等不及白清鳳來兌現自己的籌碼。人什麼時候都可醉,但在等着兌現籌碼的時候卻千萬醉不得,因爲你如果在這種時候醉了,那註定是要吃虧的。有的虧可以吃,甚至多吃幾次也無妨,但有些虧,你只要吃上一次,那也許這輩子也別想翻身。
若還沒有被逼到絕路,有誰又是不想翻身的?
所以袁籍不能醉,白清鳳手裡捏着的正是他翻身的希望。那是幾封自己與同僚之間的私人信件,私人信件裡面不免會也些抱怨、不慎之語。這幾封信要是落到政敵手中,就絕不是遣送回鄉、安度殘生這麼簡單,搞不好還會連坐自己的同僚,給他們帶來無妄之災。朝中若沒了同知,縱使日後政敵倒臺,袁籍的翻身之夢,也只能通過酒壺來做了。他雖然喜歡陸放翁的詩,但卻絕不希望自己的命運同陸放翁一樣,一輩子鬱不得志,僵臥在這小小的孤村之中!
書房的門並沒有上鎖,白清鳳進來時也沒有敲門。
袁籍放下手中的冊子,將眼光轉向來人。
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個很好看、很耐看的女人,無論是氣質還是身段,都非常符合中年男人的口味。若是在往常,碰見這樣一個女人,他說不定會多看上幾眼,順便將腦子裡將形容美人的歪詩都翻出來對照一遍,以證明自己的眼光同古代那些風流名士有着共同之處,即使無緣一敘,陶醉陶醉也是好的。
看來書讀多了,還有這點好處。書呆子也有書呆子的福氣,他們只要陶醉起來,就算沒有下鍋之米,空着肚子照樣能做出美夢。
袁籍家底頗厚,肚子也不空,眼前又有個出色的女人,可他最近卻很難做得出好夢來。
他看着白清鳳向自己這邊走來,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卻將一隻左手伸了出來,手掌心攤開,他的意思很明顯。
白清鳳笑了笑,從書案上的筆筒裡抽出一隻毛筆,放在這隻手上,又打開筆筒邊的硯臺,撒下些幹墨,將水注中的水兌上少許,然後低下頭,開始磨墨。
袁籍將毛筆握住,喃喃道:“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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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清鳳又往硯臺上添了些水,一邊磨、一邊道:“我見你今天興致還不錯,看完了書,是不是應該要寫幾個字?”
袁籍看着她,疑道:“我爲什麼要寫字,誰說看完書就一定要寫字?”
白清鳳點點頭,嘆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可墨都已經快磨好了,你不妨將就着寫上幾個。”“將就”這兩字意思當然是反過來的,白清鳳口中的“將就”那就是“必須”的意思。
袁籍將筆擱在一旁,拈過一張短紙,迎向白清鳳的目光,唔聲道:“既然如此,我應該將就着寫些什麼纔好?”
白清鳳道:“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只要是字,只要我能看得懂。”她已磨好了墨,放下墨杵,走到袁籍身後,在他的雙肩輕輕揉捏。
袁籍完全搞不懂白清鳳想幹什麼,要自己提筆寫字,卻偏偏又不說讓自己寫些什麼,白清鳳絕不是一個無聊消遣、沒事找事的女人,她肯定有目的。但袁籍並沒有多想,這女人無論做出什麼樣的事來,他都不會奇怪。
這女人讓他寫,他很快就在紙上寫了出來。
白清鳳將寫好的字拿在眼前,輕輕念道:“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念畢眉角微蹙,目光轉向袁籍:“你現在即不在樓上,外面也沒有下雨,爲何會想到寫這兩句?”
袁籍道:“我並沒有想,只不過你來的時候,我恰好正在看這兩句。”
白清鳳又將兩句詩在口中唸了念,忽黯然道:“臨安春雨,雨後杏花,只不知這雨要何時纔會下,杏花什麼時候纔會開?”
袁籍怔了怔,表情有點意外:“想不到你竟然也懂。”
白清鳳道:“陸大詩人的名句有誰會不知?你不也是正盼着天上能下一場春雨?”袁籍道:“哦?”白清鳳道:“我看得出你不甘心,一直盼望着雨過天晴之後可以重上枝頭,回廟堂高坐,對不對?”
袁籍冷笑一聲,道:“不錯,我是不甘心,那麼你呢?”白清鳳道:“我?我怎麼樣?”袁籍道:“你難道甘心在我這破地方一直窩下去?”
白清鳳不說話了,眼睛裡卻浮現出一抹晚秋般的淒涼與傷感,就彷彿剛剛喝下去一杯苦酒。
袁籍突然想到酒,想喝醉。
他實在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一個女人浮現出那樣的眼光,那種足以讓一個男人心碎,將命拼出去的眼光。